两地书 第5期

时间:2022-10-09 11:33:48

鲁迅先生吾师左右:

十三早得到先生的一封信,我不解,何以同在京城内而邮政的交通要阻隔到前后三天之久;我更不解,何以巧巧的也隔前后三天(十三――十五),我才能拿起这管笔陈述我的所要说的话,而于我读来信三天中给我感应最深时,乃不能写得只字于片纸中。

当我打开信封,抽出那红线的白纸,打开笺面第一行那三个字中,看见贱名之后紧贴一个“兄”字,的确!先生吾师,原谅我太愚小了!我值得而且敢配当“兄”吗?不!不!……绝无此勇气而且更无此斗胆当吾师先生的“兄”的;先生之意何居?弟子乌得而知也。不曰“同学”不曰“弟”而曰“兄”,游戏欤――游戏欤?此鲁迅先生之所以为“鲁迅先生”吾师也欤!

我总不解,“教育”对于人是有多大效果?世界各地教育,他的做就人才目标在那[哪]里?讲国家主义,社会主义,资本主义……的人们,受环境的暗示生出什么什么化的教育,究竟教育是怎么一回事?是否要许多适应环境――包括善恶,其实也许“此”与“彼”之微有不同,无所谓二方面――的人,不惜贬损个性以迁就此环境,还是要设法保全每人的个性,这都是很值得注意而为今日教育者与被教育者所忽略,或者目前教育界现象不堪,在[与]此点不无关系吧!

尤其痛心的,因为“人的气质不大容易改变”,所以许多“银样腊枪头”的“绣花枕”除了一日日做舞台的化装预备,以博观众之一捧――也许博不到一捧――外,她们是干吗来的?考试的时候,患得不到分数的优先,因此学问不忠实了!希望功课上多少可以省点预备,希望题目出得容易,可以事半功倍;尤其希望在先生那一方面得多少暗示,归结一个题目,就是文凭好看,文凭好看,为的是活动……唉,……她们在学校中,除了利害二字外其余是痛痒无关的,所以其出死力争的,不是事之“是非”而乃事之“利害”,不是惟理乃惟情的,这也许是我所遇见的“她们”,一部分的“她们”吧!不然!中国女子的教育,脆请它即日关门大吉。她们配谈什么问题?死捧着线装本竟日假[价]在作缮录员,能够在那里面发明了多少新大陆?愈读愈龙钟曲背老气横秋。什么时事新闻报纸杂志,都以为是无聊的出产品,何尝觉得它是多少照出当时社会形状的一部分。先生请想:她们一概现社会的况味是绝不染指的,她们不是打算做现社会的一员的,然而除此种腐儒者之外,其间不无例外的,就是太过于欲做现社会的主角了!所以奇形怪状,层见叠[迭]出,这叫人如何忍耐得见着,无怪先生要当“土匪”去了!也杀个干净,痛快痛快!

“许多烟卷,不过是”,这是一部苦闷史上函的总语,多么沉痛呀!人生。《过客》的“客”虽则不是按着自己的指南针行去,但是,“那前面的声音叫我走”,他何常[尝]乱闯呢?除非“老翁”才不理那叫声,那客人虽则“脚早经破了”,仍“息不下”“还是走好”的,他“不愿意喝无论谁的血”,在“许多伤”“流了许多血”之后,他的心地是何等光明悱恻,“流血”仍且前进“闯入深坑”,再急急的或缓缓的起来有多大关系呢?请先生不必怕上讲台讲话吧!

那“一个乡下女人,向牧师沥[历]诉困苦的半生,请他救助”的故事,许是她所求于牧师救助的,为“困苦的半生”的物质上资助――维持身体之活力――牧师没法应附[付]她,只得举出上帝的旨意,使她“死后定当赐福”一语,在人生的希望上满足些,然而那乡下女人如果向牧师沥[历]诉的,是关于精神上的资助,我想,牧师对这种问法是素有深究的,因为他恰好是个精神学者,那么乡下女人必定问得其所,获有完满答复。先生,我猜想的许是错的么?贤哲之所谓“将来”,固然与牧师之“死后”一样没根据把握,不容易解答,而且不必求解答,但是,“客”说过一句话:“老丈,你大约是久住在这里的,你可知道前面是怎么一个所在么?”虽然“老翁”告诉他是“坟”,“女孩”告诉他是“那里有许多野百合、野蔷薇”,二者似乎并不是一样,在“客人”知到[道]了未必有多大益处,或者“客人”到了那里并不见所谓“坟”“花”,而为“客人”眼睛中所呈现者,为另一个物事,而“客人”也不防而且也似乎值得一问。

除了“睡熟之后,醒时要免去若干苦痛”,固然是“骄傲”与“玩世不恭”。的确!我自小学至今,无一日不被人指斥为“骄傲”“不恭”,有时也觉悟到非“处世之道”(而且实自知没得足以自骄的),不能同流合污,总是吃眼前亏,但子路的为人,叫他去预备给人斫肉糜则可,叫他去作“壕堑战”是按捺不下的,没得法子,还是合[豁]出去,“不大好”有什么法呢!先生!

承先生凯[剀]切的将“自己如何在世上混过去的方法”见示。虽则先生自己以为“近于游戏”,但游戏与非游戏,不都是人所给与的名词么?在此一方面看,觉得是一个正路,何常[尝]不可?人总多是前进的,未尝试过,就如“客人”之“然而我不能!我只得走。我还是走好罢……”所以或者遇着“穷途”的时候比较“岐[歧]途”似乎多一点。我也相信,遇着荆棘,正可以尝尝荆棘刺到我的足上是那(哪]种风味,刺到腿、身、手、面……是什么味,各种花草树木的钧刺……是什么味,对于我的触觉是否起同样的反应?我尝遍之后,然后慢慢一根根的从身上拔下那些刺来,或者也无须把那些刺拔下来,就做我后天的装饰品。总之,在“岐[岐]路”头坐下以后,先生能先“睡一觉,……遇见老实人……不问路……遇见老虎……没有树……”俱是最高超、最须要的办法。何幸!先生不以“孺子为不可教而教之”!当“书绅”以记。

草草的写出这些话,质直未加修饰,又是糊里糊涂用钢笔写,较之先生清清楚楚用毛笔详细恳切的长番半训半导的迷津指引,我是多么感谢!惭愧!

敬祝著安

小学生许广平谨上

一九二五年三月十五日

广平兄:

这回要先讲“兄”字的讲义了。这是我自己制定、沿用下来的例子,就是:旧日或近来所识的朋友,旧同学而至今还在来往的,直接听讲的学生,写信的时候我都称“兄”。其余较为生疏,较需客气的,就称先生、老爷、太太、少爷、小姐、大人……之类。总之我这“兄”字的意思,不过比直呼其名略胜一筹,并不如许叔重先生所说,真含有“老哥”的意义。但这些理由,只有我自己知道,则你一见而大惊力争,盖无足怪也。然而现已说明,则亦毫不为奇焉矣。

现在的所谓教育,世界上无论那一国,其实都不过是制造许多适应环境的机器的方法罢了,要适如其分,发展各各的个性,这时候还未到来,也料不定将来究竟可有这样的时候。我疑心将来的黄金世界里,也会有将叛徒处死刑,而大家尚以为是黄金世界的事,其大病根就在人们各各不同,不能像印版书似的每本一律。要彻底地毁坏这种大势的,就容易变成“个人的无政府主义者”,《工人绥惠略夫》里所描写的绥惠略夫就是。这一类人物的命运,在现在――也许虽在将来,是要救群众,而反被群众所迫害,终至于成了单身,忿激之余,一转而仇视一切,无论对谁都开枪,自己也归于毁灭。

社会上千奇百怪,无所不有;在学校里,只有捧线装书和希望得到文凭者,虽然根抵上不离“利害”二字,但是还要算好的。中国大约太老了,社会里事无大小,都恶劣不堪,像一只黑色的染缸,无论加进什么新东西去,都变成漆黑。可是除了再想法子来改革之外,也再没有别的路。我看一切理想家。不是怀念“过去”,就是希望“将来”,对于“现在”这一个题目,都交了白卷,因为谁也开不出药方。其中最好的药方,即所谓“希望将来”的就是。

“将来”这回事,虽然不能知道情形怎样,但有是一定会有的,就是一定会到来的,所虑者到了那时,就成了那时的“现在”。然而人们也不必这样悲观,只要“那时的现在”比“现在的现在”好一点,就很好了,这就是进步。

这些空想,也无法证明一定是空想,所以也可以算是人生的一种慰安,正如信徒的上帝。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只觉得“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所以很多偏激的声音。其实这或者是年龄和经历的关系,也许未必一定的确的,因为我终于不能证实: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所以我想,在青年,须是有不平而不悲观,常抗战而亦自卫,荆棘非践不可,固然不得不践,但若无须必践,即不必随便去践,这就是我所以主张“壕堑战”的原因,其实也无非想多留下几个战士,以得更多的战绩。

子路先生确是勇士,但他因为“吾闻君子死冠不免”,于是“结缨而死”,则我总觉得有点迂。掉了一顶帽子,有何妨呢,却看得这么郑重,实在是上了仲尼先生的当了。仲尼先生自己“厄于陈蔡”,却并不饿死,真是滑得可观。子路先生倘若不信他的胡说,披头散发的战起来,也许不至于死的罢。但这种散发的战法,也就是属于我所谓“壕堑战”的。时候不早了,就此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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