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远征:德国妈妈带我穿过柏林墙

时间:2022-10-09 10:49:11

柏林墙已经拆了,但是在德国的每一个中国人心里都会有一道墙,就是中国跟德国之间文化的、生活习惯的墙。

梅尔辛老师承诺“在德国给你们举办婚礼”

1986年初,德国人露特・梅尔辛第一次来到中国。那年她将近六十岁,一头金发。在人艺,她成了我的老师。

人艺师生对梅尔辛教授都很友好。但对于格洛托夫斯基学派,当时人艺的老师中也有争议。在训练中,梅尔辛教授大量使用身体技术来激发演员的潜能,三四个小时的课程包括翻滚、跳跃等运动技巧,很辛苦,一些同学也有抵触。我上课一直特认真,不惜力,领悟也快,梅尔辛教授经常表扬我。每天训练完,梅尔辛教授会盘腿坐在排练厅角落,一个一个地把我们叫过去悄声交流。说缺点时,别人听不见,保护你的自尊心;鼓励时,你会有“她是不是特别喜欢我”的窃喜;这就是当老师的艺术。

有一天,梅尔辛教授在角落里跟我说:“如果你明年去德国,考我的班,我会第一个录取你。”翻译以为自己听错了,请她再说一遍。她又说了一遍。“你愿意吗?”她问我。我回答:“不愿意。”

培训班结束后,梅尔辛教授让翻译把我叫到她的住处,正式邀请我明年考她的学校。我又拒绝了她,人艺是中国最好的剧院,我不想刚进来就离开。然后,梅尔辛教授就回了德国。我继续在人艺。

1986年下半年,我从学员班被抽调到剧院排《北京人》,演曾文清,算是主演了。那个时候,剧院第二次把梅尔辛教授请来给我们上课。她再一次郑重地跟我谈,希望我去德国,我再一次回绝了她。还没毕业就当主演,前途很光明了,我为什么要去德国?我对德国的概念就是奔驰轿车、莱卡相机以及柏林墙,它把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分开了,墙在资本主义那一面还被画得乱七八糟,多可怕啊。

1987年暑假,梅尔辛教授第三次来到北京,这次剧院没有邀请她,她是以个人旅游的名义来的。她第四次邀请我去德国。那时我才知道她给我发过好几次邀请函,寄到人艺,都被扣下来了。我陪她在北京玩了近二十天。临走前,梅尔辛知道大概是无望了,便跟我说:“如果你实在不愿意去德国上学,就去三个月吧,完整地看一看格洛托夫斯基流派的教学。”当时我在恋爱,她还邀请我和女朋友一起去,“我在德国给你们举办婚礼”。一年之后,我从人艺毕业。已经谈婚论嫁的女友突然吹了,我大受打击,一心想离开中国。我给梅尔辛写了封信,告诉她我打算去德国,她特别高兴,立刻重新给我发了邀请函――这次寄到了我家里。我开始一边拼命挣钱一边办手续。

在1989年11月8日早晨7点,我终于敲开了梅尔辛的家门。梅尔辛来开门的时候还穿着睡袍,她一看见我就惊呆了――我从北京发给她的信还没到,人已经到了。坐在她家的餐桌前,我头一次吃到了凉牛奶泡麦片和黑面包抹果酱,它们粗糙地刺着我的嗓子,但我必须都咽下去。我终于来到了资本主义社会。到西柏林的那天,梅尔辛请我在意大利餐厅吃了晚饭。吃完饭,梅尔辛带着我驱车前行,我还不会说德语,没法跟她交流,正琢磨我们要去哪儿的时候,我看见了柏林墙。灯不太亮,但我能看到那些涂鸦――好像也没那么可怕。梅尔辛用手画了个圈,示意我,西柏林在圈里,周围都是墙。

到德国的前四个月,我一直在为语言发愁。我是梅尔辛推荐的学生,按照规定,可以不经过专业考试,只要在四个月内语言交流过关就可以入学。这条件其实挺宽松,但那四个月必须能讲德语的要求真是让我心焦。梅尔辛出钱给我报了语言学校,我天天去上课,天天思考世界上怎么还有这样的发音。我成了一个有思想的婴儿,根本张不开嘴,要想跟梅尔辛说一句话,我得闷头在楼上自己的房间先背上好几遍,下楼跟她说完,她一搭茬,我就又张口结舌。

梅尔辛愤怒了。德国人很诚恳,请你来的时候很诚恳,表达怨气也很诚恳。梅尔辛给一个中国朋友打电话,让他用中文问我怎么还过不了语言关。这个朋友来德国前在中国学了四年德语,刚来的时候还是连一杯啤酒都不会要。我跟他诉说了半天,他转头跟梅尔辛解释:征确实在认真学德语,学得觉都睡不好,莫名其妙地头疼,他都想回中国了。放下电话,梅尔辛看我的眼神变成了心疼,她立刻请我吃了一顿昂贵的大餐,之后,她再没怨过我“你是干吗来了”。转眼,到了1989年的圣诞节。那是我人生中第一个圣诞节,一切都很新奇。梅尔辛的亲人朋友聚在家里,我们坐在圣诞树下吃点心、拆礼物,忽然,我开始说德语,我告诉梅尔辛我在中国怎样失恋,怎样来德国,这一路经历了什么。我的单词一个个往外蹦,梅尔辛全听懂了。“征,你会说话了!”

是啊,我会说话了,虽然那时说得错漏百出、滑稽可笑,但学语言就该这样,先死记硬背,张开嘴,再学语法;要先从语法学,什么都懂了还是不会说。

我顺利在西柏林高等艺术学院注册入学,跟着梅尔辛上表演课,还修灯光、修舞台美术、修服装设计、修形体……课余时间几乎所有中国留学生都忙着打工、找房子,只有我和余隆不用打工,那个时候,每个月梅尔辛给我800马克的生活费,她希望我不打工,专心学习。梅尔辛希望我成为她的传人

在梅尔辛家住了一年,我想搬出来了。中国留学生都说,没见过一个中国人能在德国人家里免费住三个月,你这也太奇怪了。我自己也觉得不像话,二十七八的人了,在别人家里白吃白喝白住,每月还拿800马克生活费,我多少有点寄人篱下的感觉。

梅尔辛不想让我搬出去,她希望我好好住在她家,好好上课,别的什么都不想。我们争执了一回,她拗不过我,还是听凭我开始找房子准备搬家。但梅尔辛给我铺好了后路,她安排我在她一个学生开的剧团里演戏,每月我有一千五到两千马克的收入。

于是我开始跟那些德国演员一起排戏、演出。在德国生活一年多之后,我开始像哈姆雷特思考“生存或者毁灭”一样思考“留下或者回去”。

思考了半年,我让一个搞旅游的朋友帮我订一张回北京的机票,单程。我要回国看看,我还能不能做演员。

走还是留,在德国的最后半年,我跟梅尔辛谈过三次。她总是说,你不要走,你是中国唯一学格洛托夫斯基流派的人,你要把它学完。即使我完成学业,梅尔辛也不希望我回中国,“回那个地方干吗啊?”她这么说。那时中国的未来仍不清晰,许多留学生还在观望,而梅尔辛想让我继承格洛托夫斯基流派,成为她的传人。我说,在德国我永远演不到我想演的角色;她说,那你可以教学、当老师啊。她觉得这根本不是一个问题。但我还是想做演员。终于有一天,我告诉梅尔辛,我决定了,我要回国看看我还能不能做演员。她非常生气,“好,征在中国是一个伟大的演员!行,你走吧,走吧!”

回国的前一天,我又去了梅尔辛家,告诉她,明天我就走了,如果在中国境况不好,我会回来的。她很冷淡,说,你随便。我知道我是真的让她难过r。

我又找到梅尔辛的妈妈,那年奶奶已经93岁了。住在梅尔辛家的那一年,经常家里只确我和她两个人,我们总是在她的小房间里聊天。老太太对我特别好,用彩笔给我画了很多幅小画。我跟老太太说,我要回中国了。“回中国干什么呀?”我只能胡乱编个谎话,说我要回国换护照。她问我,你还回来吗?我说,回来。她说,“你必须回来,我活着等你。”她亲了亲我的脸。看着她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必须要走了。在门外,我拥抱了梅尔辛,哪怕她依然冷冰冰的。我说:“妈妈,再见,一切顺利。”在德国的两年改变了我的生存观、世界观以及对艺术的认知。我看到了很多东西,用德国人的思维方式在那个社会生活,我觉得如鱼得水,但最后还是无法彻底融入,即使我在那里成为一个演员――因为我长着这样张中国人的脸。柏林墙已经拆了,但是在德围的每一个中国人心里都会有一道墙,就是中国跟德国之间文化的、生活习惯的墙。

22年之后才重逢

同国后的六年我一直在拍影视剧,后来,我又回到了戏剧舞台上。很多事情都看机遇,我赶上了。其实当初如果我再在德国待个五年十年,回来可能也能当演员,但我就不会遇到《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我感谢梅尔辛,没有她,没有格洛托夫斯基,我不会有今天。

我记得与梅尔辛告别的那天,出了她家的门我就开始流泪。回国之后我给她写过好几封信,她什么也没回,她是再也不想理我了吗?2008年,《超级访问》采访我,问我有什么愿望,我说想找到我的德国教授梅尔辛。节目组真的托人到梅尔辛家敲门,拿着我出的书,告诉她,现在冯远征在中国是很有名的演员。看着书上我的照片,梅尔辛说:“哦,他的头发比以前少了。”

那本书上都是我的影视剧剧照,梅尔辛说,征不做戏剧了很遗憾。后来我专门打电话给一个朋友,请她告诉梅尔辛,我还在人艺,还在坚持演戏剧。

与梅尔辛告别22年后,2013年,我去了德国拜访她。我的车刚停下,院门就打开了。我想,也许她一直坐在门口等着我来敲门。她坐在轮椅上,腿肿着,跟我记忆中那个精干的女性比起来,眼前的梅尔辛苍老了许多。我有点想哭,但还是微笑着,拥抱了她。那年她已经八十多岁了。我站在院子里,看着我曾经住过的地方。22年之后,房子破败了。一千多平米的草坪我曾经每星期都修剪,现在草长到半人高了也没人管;我住过的小房间凌乱不堪,我和梅尔辛的儿子在地下室建的小剧场现在堆满了杂物;梅尔辛的妈妈,那个说要活着等我的老太太早已去世,梅尔辛住进了她妈妈的房间,那里也是一片脏乱。

我向梅尔辛介绍我的太太,我太太拿出送她的珍珠项链,她马上要求我给她戴上。那个下午我们聊着天,她说,她本来只能见我半个小时,但忍不住和我们聊了两个小时。我邀请梅尔辛来中国,我想请中医来调理她的腿,她说,她坐不了那么久的飞机了。然后我们再一次告别,这口j能真的是最后次告别。我抱着梅尔辛,说:“再见,妈妈,我爱你”。――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梅尔辛,她的电话也变成了空号。也许她住进了养老院,也许……我不愿意往下想了。

彭立昭据《界面》口述 冯远征

采访 张莹莹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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