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段批读 第12期

时间:2022-10-08 11:51:12

消失

差不多到12岁左右,城市逐渐开始扩建改造。很多老建筑老巷子计划要被拆除,居民迁移到城市边缘的新住宅区,城市中心的马路两边留出来商业用。大院子和马路都在计划之中。旧宅拆掉,马路拓宽。人行道两边的老梧桐全部被砍光,粗大树木被一棵棵锯倒,拖走。马路以此可以扩大一倍。

现在那里是一条宽阔平坦车来车往的水泥大路,路边种着细小树种。夏天太阳暴晒。两边耸立起高楼大厦。除了车流疾驶,人行道上很少有人走路。它不再是窄窄的树影浓密的柏油马路。古老粗壮的法国梧桐,麻雀,昆虫,院落,花草,停在晒衣架上的蜻蜓,热腾腾豆浆铺子,密集热闹的人群,全部被冲刷得干干净净。是一张没有留下底片的旧照片。我只来得及看一眼,便失去关于它的所有线索,只能用记忆来回忆它。

一座在唐朝获得历史的小城,如同一个经历过重重世事的老人,自有一种端庄郑重。百转千折的气质。在年岁渐长远走他乡之后,我似逐渐懂得它。当我能够懂得它的时候,它已不是旧日的它。它的青苔幽幽,流水潺潺,它的白砖黑瓦,樟木香气,它的窄长石巷,昏暗庭院,它的万物无心,人间情意。即使是一座古老的城市,人的意志依旧可操纵它的形式――迅速地推倒,轻率地摧毁,笨拙地重建,低劣地复古。

人群生活的历史在绵软纸页上呼吸、生息。留下建筑,文明,生活方式,内心信念,又逐渐被从发黄暗淡的纸页上抹去、丢弃。如同大群蚂蚁小心筑巢,更大的动物过来便扫荡一切。人为建设和营造的一切,凡此种种,终究不能存留和久活。

新的城市出现,旧的城市消失。有些人曾记得它的旧模样,有些人还记得一点点,有些人将完全不知道。他们被断绝与这座城市历史之间的关系,断绝与它的优雅和信念的关联。他们仿佛是孤儿,没有养分,生活在一个崭新的重新开始历史的城市里。它显得富足、干净、体面,只是和过去断了联系。包括它与传统精神支撑之间的关系,一刀两断,粗暴得没有任何留恋。推倒一切,改造一切,仿佛一切亦可以重新开始,下手果决。

一切都是新的,与以往没有任何关系。它们在一个荒漠上建立起来。新的人面对新的世界,只有蓬勃野心,没有风月心情。

寥寥几笔,写出了旧城改造的大刀阔斧,简洁的笔触中蕴藏着作者内心隐忍的无奈。

麻雀、昆虫、院落、花草、晒衣架、蜻蜓、豆浆铺、人群……密集的意象,是作者对旧城的记忆,虽然只是简单的词组的累积,却组合成了繁复热闹的画面,充满了人情味儿,与改造后道路两侧的冷清形成了鲜明对比。“一张没有留下底片的旧照片”,比喻贴切。

与之前两三个字的词组相比,这次作者选用的几个四字短语,更显风韵和意境,同样简洁,但增添了细腻的美感。

迅速、轻率、笨拙、低劣,我们看到作者依然在使用简练的词语来表达自己的感触,但已无法掩藏内心的愤慨。

将抽象的人类文明史的盛衰演变诗意而生动地表现出来,富有画面感。

作者将视野放得愈开阔,分析得愈透彻,所要表达的无奈也就愈彻底。

童年

外祖父在地里种番薯。收下来的番薯晒干切成白色丝状小条,上面有细碎粉末。收集起来,可以吃很长时间。番薯叶用来喂猪,外婆用番薯叶、南瓜和米糠喂养那只大猪。干柴烧完之后的炉灰还有着热力,把装了番薯干和红小豆的陶罐深埋进炉灰堆里,焐一个晚上。早上把陶罐拿出来,里面的粥温热但烂熟,放一勺白糖进去,把粥捣乱,经过咽喉落入胃里,绵密妥帖。他们都爱吃得甜。

外祖母习惯早起。大概五点多天未亮,她就起身在厨房和房间之间来回穿梭。她和那个年代的每一个农妇一样,勤劳周转,有做不完的家事。快过年的时候,尤其忙碌。把糯米磨成粉,做年糕、炒瓜子花生和米花糖。所有的点心都自己来做,一屉一屉蒸熟。在春节常做的两种点心,一种是豆沙馅的糯米团,豆沙加了白糖和桂花,很是甜腻。团子表面撒着红色米粒,中心处染了红色,叫它红团团。还有一种是萝卜丝咸菜豆干馅,糯米层略有些硬,嚼起来更有清香。

临近春节的冬天早晨,外祖母早起格外忙碌。厨房里的火灶,干柴塞进去,火苗闪耀,松枝和灌木发出“噼啪”脆裂声音。由庭院里天井打水,倒进水缸的声音,鸡鸭和猪发出的声音,碗盘的声音,忙碌而迅疾的脚步声……种种声响,惊动一个寻常清晨。棉花被子是有些重量的,但很暖和。只有露在外面的脸庞冰凉。即使醒来也不愿意马上起身穿衣。躺在微亮的凌晨蓝光里,看着暗中火焰跳动的光亮,耳边交织这些热闹却不喧杂的声音,心里只觉得非常寂静。又只觉得自己会失去这样的时刻,幼小时心里已有惆怅。

春天,种在庭院里的杏树开出花来。粉色花瓣洒落一地。夏初,栀子花一开上百朵。到了盛期,把花采下来分送给邻居,摆在房间里,别在衣服边,戴在头发上,都是那么香,喷喷的香。酷暑午后,从院子里走出来,来到大溪涧边上,踩着清凉溪水底下的鹅卵石,小鱼小虾盲目地撞到脚背上。秋深天空蓝得格外高远,空气也清冽。而冬天夜晚的大雪总是来得没有声息,清晨推开窗,才惊觉天地已经白茫茫一片。

大自然的美,从来都是丰盛端庄的,郑重自持,如同一种秩序,一种道理。

童年的我,有时躺在屋顶平台远眺高山,凝望遥不可及、高高在上的山顶边缘,对它们心怀向往,渴望能够攀登到山顶,探索山的深处,知道那里到底有些什么。可当站在山顶的时候,看到的依旧是这种深不可测的神秘。自然给予的威慑,它的寓意从无穷尽。

一个孩子拥有在乡村度过的童年,是幸会的际遇。无拘无束生活在天地之中,如同蓬勃生长的野草,生命力格外旺盛。高山、田野、天地之间的这份坦然自若,与人世的动荡变更没有关联。一个人对土地和大自然怀有的感情,使他与世间保持微小而超脱的距离,并因此与别人不同。

与上一篇的叙述简洁、冷静、克制相比,作者在本文中的描述则显得细腻、绵长,充满对童年记忆的沉迷与留恋。

生活化的描述,细腻而又精准的回忆,充满了鲜活的色彩,甚至带有物体真实的触感和食物诱人的味道。它们来自作者念念不忘的记忆,有着生活真实的质地,带着怀旧的温情,琐碎但却动人。

寻常的冬日清晨,寻常的生活场景,却因为岁月的远去、怀旧的侵袭,变得触手难及、咫尺天涯,作者内心的怀旧情绪也在火焰的跳动中不断升腾。

幼小时便已有觉得会失去这样的时刻的惆怅?看得出作者对怀旧有着天生的敏感。

作者对四季的描述,简洁随意,但却暗含着精心的选择,或者是印象最深刻的镜头的截取,有着同样的美感和气质。

“丰盛端庄”,便是作者笔下的四季的气质。它是自然之美,也是一种深刻的哲学。

当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时候,才能够从自然中获得启示和能量。这是自然对人的最珍贵的馈赠。

作者并没有局限于对往日的回忆,而是看到了往日生活对自己深刻的改变。也许,这正是作者所说的与他人的不同之处。

关于故乡、童年与怀旧

怀旧,是很多作家都普遍会表达的主题,也是我们都共同拥有的情感。人之所以是一种会怀旧的动物,原因就在于人生活在不断向前、不可逆转的时间的长河中。我们怀旧,一方面是因为很多美好转瞬即逝,一去不返,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现实生活的不尽如人意,故而将怀念的眼光投向过去。因而,怀旧是人类共有的“乡愁”。

在安妮宝贝的这两篇文章中,一个共同的主题就是“怀旧”,而怀旧的对象则有所不同。第一篇是关于故乡、旧城的,另一篇则是关于童年、往事的。“故乡”与“童年”,其实是一个人怀旧的关键意象,因为它们都代表了我们无法回到的过去。随着时间的推移,故乡必然是物是人非甚至物非人非的地方,童年也必然是一段越来越远的时光。它们都在用殊途同归的方式远离你,不可修复地远离,因而令人痛惜,令人惆怅。这就是怀旧的本源。

在文学作品中,“怀旧”主题往往能够轻易俘获读者的心,为什么?就是因为怀旧是我们共同的情感。安妮宝贝在讲述她自己的故乡和童年,但我们却能够从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原因就在于我们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份“怀旧”,那份“乡愁”。不过,安妮宝贝并没有止步于对这份“乡愁”的表达,而是将目光投向更高一层次的主题上。

比如在《消失》中,可以看出作者对现代文明的扩张怀有一份敌意。在她的眼中,新的不一定就是好的,新的城市,反而丧失了旧城的美感和优雅,失去了原有的风韵,而这一点恰恰是一座城市的核心价值。当这一核心价值被粗暴地就地铲除的时候,一座城市不断沿承的血脉和气质也便就此中断了。

而在《童年》中,可以看出作者对自然之力、之美怀有一份敬意。她深刻地感受到了人与自然之间所应该秉持的和谐,这份和谐不是人与自然之间所进行的相互改造与改变,而是对彼此的尊重和敬意,这份尊重与尊敬,让作者的文章多了份禅意。

综合来看,两篇文章所展示出的,是一种深沉的人文关怀。这份关怀,是为了让人们不要忘记不应忘记的,记住应该铭记的,心怀细腻的悲悯,懂得诚挚的感恩。因而,我们需要这样的怀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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