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花香(外1章)

时间:2022-10-08 06:04:37

可能是大多时候我一直往前看的原因,以致常常忽略了自己的眼神,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性,它侵入血脉,形成一股看不见的逆流,在我的心里四处奔腾。

大多时候,我并没有刻意去忘却,可我还是忘记了那些在生命起初里哺育过我生命的温存。这让我难以捉摸,其实那片生我的土地本来就是寥落的,它写满忧伤的成分,就像一弯秋池,里面满是枯枝败叶,漂浮在水面上,风起,也只能翻起一地的凄清。我曾经站在半山腰里极力地想象我那早些的岁月,山峦起伏,树叶低吟,我看到往事都掉进那两条流淌不尽的河道中。

外边隐隐约约又传来鸡鸣,三更了。

有些时候,我的情绪是没有规律性的,一到深夜,当回忆涌起,眼里的泪水就会情不自禁地聚集,最后溢出眼眶,莫名其妙的忧郁,竟然不知道为自己还是为他人难过。就这样落入万劫不复的窠臼里,我成了一个多愁善感的男子,为这我曾经努力地探寻过,沿着岁月的河流,我去寻找产生这一切的根源,我一直认为世间万物都饱含着因果相接的。

我是冬月十一,戊日卯时生人,按照家乡习俗,这个日子出生的孩子,命定克父。这样的孩子可以抛弃或任其自生自灭的。这种说法,现在看来当然可以说是迷信,当时传统习俗在家乡的威慑力是非常巨大的,父亲违俗了,他不仅留下我,而且呵护有加。这些事情小时候我常常听别人议论,自然心知肚明。父亲对我的爱与后来的猝然而死,中间是否包涵某种契机,是没有人知晓的了。我毕竟没有含着金钥匙出世,父亲的死使我重重地惊醒了,像一个沉睡的婴儿突然间被人掷出母亲温暖的怀抱,并弃之荒野。

我没有体会到自己的悲哀,我更多的是自责,世界上最爱我的那个人走了,在一个夏日的午后。我自责得没有留下一滴眼泪,当时我觉得一切都是明摆着的,大家都知道我克死了父亲,只是不便说出来而已。那夜我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雨丝,我在想先前死去的母亲,还有小妹的夭折,也都可能是我克死的,外边的雨里有风呼呼地刮着,没有任何人回答我的疑问。

我安静的性格和喜欢独处的性情,大概是这个时候生根发芽的。也许那一夜还是我忧郁的根源,像一棵小草在看不见的荒坡上疯长起来。挖开父亲墓穴的时候,我最能体会到这种感觉,悲伤逆流成一条暗河,在我身上肆意翻滚,却无处可流。我看到几黄土就可以将一个男人忽略,曾经的意气风发就这样被掩埋在人们的视线里,过后除了一阵议论与叹惜外,没几天人们就开始淡忘了。这些人也包括我在内,体内尽管流淌着那个男人的血脉,但大多时候,我并不感激他给我这样的恩赐。岁月这个看不见的魔,汹涌澎湃,它的力量如此荒唐。

我本来就是一个期待温暖的少年,父亲这个男人在世的时候,我本能地排斥一切不合常理的东西,可这个男人的死,改写了我原先运行的轨道。父亲这个羽翼被斩断后,我才懂得生活这场雨里其实包含着无尽的苦涩。在闭塞的那块土地上,曾经的父亲无疑是一个强者,他特立独行的个性由来已久,无形中在人群里埋下了积怨。他死后,积怨自然要寻找出口排遣,我首当其冲地成为人们的笑料了,白眼、鄙视、幸灾、乐祸让我惶恐交加,同情、怜悯一样使我慌不择路。

我已经习惯了命运带来的惩罚,包括一切诅咒;只是我难以承受人们的前恭后倨,这种截然不同的反差。我想到过逃离,可我无法逃脱这个给我生命的村庄,剩下的就是死亡这条路可以供我选择了。某夜,我站在悬崖峭壁上,下边深不可测,一片空洞,横亘在我面前的是死亡的气味,间或看到一两只蝙蝠,还有寂静沉沉的气息。

自杀只是选择死亡的一种方式,人们鄙视用自杀来逃避现实的人,并把他们叫做懦夫。我并不这样认为,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我们还有什么资格说他是懦夫呢?

我闭上眼睛,风呼呼地刮来,当西边最后那一抹斜阳在山头闪现时,我突然惶恐不安,我选择了退却,我是这样的懦弱,在死亡这道坎面前,我并不敢纵身一跳,所以我并没有体会到那接下来的永恒的虚无感。这样的决定对我来说不知道是一种幸运还是一种缺失。其实对于生命个体和灵魂自由而言,无论是生还是死,怎样的选择都没有对错的。

那时我十二岁,一个整天在课堂上琢磨怎么死亡的乡下少年。

我流浪在田野里,入眼的都是金黄的稻谷,这本来是丰收的季节,那个金色的稻浪带给我的却是无尽的压抑和辛酸。一个顽劣青年屡次带着他的弟弟,且来势汹涌,光天化日之下,他狠狠的一脚,就将我踢翻在地,他们凶狠地威胁我,我的双手被两人反扭着,我还听到关节处发出的轻微的响声,咯咯地叫,我一滴眼泪都没有了,旁边围了一大群人,可就是没有任何一个人来解围,大家都围着看热闹。

像猎狗玩弄自己到手的猎物一样,看我疲惫不堪后,兄弟俩变了花样,肆意侮辱我父亲的名字,那个死去的男人在无端地被诋毁,只因为他生了我,就演变成了一种莫须有的罪恶。在他们的肆无忌惮的笑声里,我心中的泪水泛滥成灾,心中却燃起熊熊的烈焰,即算如此,我也只能隐忍,我是无力反抗的,这时的反抗只能挣来更加密集的拳脚。我隐忍的森林长出参天种子,发芽后,那是复仇之树。上初三那年,我在义父家找到一块钢板,当晚就跑到街尾的打铁铺,要那老师傅给我打造一把锋利的长刀,我准备用它来声讨父亲被践踏的尊严。

单刀还没有打出来,我考上了贵阳的一所中专学校,那时考取中专还是稀罕的事儿,就这样我与所谓的复仇擦肩而过了,也总算避开了那场针尖与麦芒相对的截杀。

此去经年,我滞留城市,南北奔波,那把单刀就一直滞留在那个简陋的打铁铺,多年来,我都没有提及它了,想来早已锈迹斑斑,像隔夜的茶水,了然无力了。

现在想来,仍觉心痛,那是年少的轻狂啊,苦涩而感伤的冲动。

我叛逆和不服输的性格就是从那时候诞生的,在那片金黄的田野上,我仿佛还能嗅到自己倔强的气味。

我仰望蔚蓝的天空,正是秋高气爽的季节。这时候,遥远的天空一片蔚蓝,连一朵白云都没有。我努力去掉身上的张扬和叛逆,却永远也冲刷不尽那无限的感伤、倔强还有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肆意流淌的泪水。

风又起了,稻浪翻滚,金黄的颗粒盈盈入目,一如从前;又闻上稻香味了,生活还得继续下去的。

山月已知年少事

紫金树在寨子里,唯井口有两棵,一大一小。七月间,正是开花的好季节,那个时候只要风一抖,一树之花都会摇曳不止的,然后跃入井里,宛若我年少飘忽不定的心事。

我小时候常常看见太阳斜过远方的山坡,牛群从桥上走过,河边有女子在浣洗,四周的田野会慢慢地涂上淡淡的墨色。最后一抹阳光粲然无比,它驶过我柔软的心房,留下轻轻的辙印。

我望着浩渺的夜色,遐想自己未来的幸福,看到星辰闪烁,就有一种无以名状的远意,只是当时我怅然无比,对自己的命运我是毫无把握的。

我父亲死那年,我正好读四年级,这是一场秋霜,提前降临到我的头上。也许会有痛苦,但当时我并没有激烈地表现出来。我想,这可能是我性格隐忍的根源所在,因为先前母亲的死,并没有给我留下过多的痕迹。

这是一个无拘无束的年华,对什么都充满着好奇,没有人的管教,我像山里的野草,有土有水就够,哪里都会随遇而安的。

我开始放任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根本没有什么人来约束。上山下河那是常事,就连课堂上我也是昏天黑地地狂睡。为此,一个严厉的老师曾经拉着我的头发使劲地往墙上撞,我感到眼前迸出一道道火星,且星光四射,但我并没有感到什么特别的痛苦,也许父母的接连死去,已在我心里扎下了麻木的根,我对痛苦是麻木的了,我只是静静地冷冷地看着他的眼神,老师断言我是猪,一头只知道睡觉的猪。

所幸我这头猪的成绩还是莫名其妙的好,老师也就无话可说了。

我白天睡觉,晚上就睡不着了,一个人孤零零地睡在那间木屋的三楼里,房间内黝黑无比,只要睁开眼就看到旁边有一格床架,上面已空无一物,凄冷的气息总会从那里慢慢地散发开来。父亲死前就一直睡在那上面的,那床与我相隔不足一米。这时候屋外的夜鸟、屋内的鸡群稍稍发出丁点儿声音,我都会觉得那是人的脚步,我承认那时候我是害怕的,我相信有鬼这东西,我是真的害怕那永无休止的夜,因为它是那样的漫长无比。

我知道这时候,整个寨子,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都睡着了的,包括守候门边的黄狗,还有圈里的水牛,整个寨子都沉入静静的梦乡。只是我没有,白天的迷糊,让夜晚的我清晰无比,像一只昼伏夜出的猫头鹰,寂寞难耐。那一年,我十一岁。

透过床头,从板壁上的缝隙,我看到外边的竹林,那里竹影绰绰,偶尔还见鸟儿在月光下呜呜地鸣叫,我极力地想象,自己也可以是它们其中的一只,想着想着,我好像真的长出羽翼来,飞到竹林里。我遐想着鸟儿的幸福,并让它肆意地疯长,然后蔓延开去。如果回过神来,天还没有亮的话,我就会数着那竹林里的竹枝,一枝一枝地数,直到天微微地发亮。

四周都是山,我永远都找不到出去的路,我没有见过汽车,也没有见过用砖砌成的房子。

老师发下来的课本,无非是那两三本薄薄的教科书,一两个下午我就能够翻遍,该读的读,该记的也记了,然后就觉得索然无味了。以致课堂上老师常常讲他的课,我也就常常想自己的事,我不断地编织着虚无缥缈的故事,累了就蒙头大睡。以致后来这种习惯竟然演变成一种性格,就在大学期间,老师在上边讲课,如果没有什么特别吸引之处,我十之八九还是要睡觉的。少年养成的习性,竟如此蔓延,直击我脆弱的游移。

我家本来就没什么藏书,父亲是农民,他留下的《增广贤文》《三字经》那几本书,早就被我翻了个稀巴烂。

空气里仿佛也能够闻到寂寞的气息,我除了想象还是想象。冥冥之中,我在极力地寻找一种视野,可惜我找不到,只能茫然地栽在无助的雨中。

偶然,就是在这种孤寂中,我偶然地从堂哥手里讨到一本有头无尾的《三国演义》,我用了整整三天,不舍昼夜,看完它。

由此,我内心世界翻开了崭新的一页,同时也走上了一条与当今读书人迥然相异的路。

我想尽一切办法,只要能借到书,书主提出的任何条件,哪怕再苛刻,我都愿意接受;看见路边印有铅字的纸张,都会蹲下身来翻检。茅房里的纸张,都会叫我描上几眼。

我喜欢书,也许和寂寞有关,或许与孤寂相连。

都已经过去了,就像下了一场没有痕迹的春雨。

山林上明月初照,瓦缝间炊烟袅袅。

时常靠在地头,抱着一本没有名字的书,心无旁骛;这,在多年前,是否已经暗示了我,日后不走主流。

此后经年,负笈城市。

在读书的行当里,我只知道阅读,在翻阅的领域中,我肆意妄为,就读自己喜欢的精神食粮,拒绝接触压抑自己本性的东西。

反叛传统的读书规则,由此,我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被扔到末流大学里,随后毕业,接着就是了无边际的流落漂泊和永无休止的四处碰壁。

读书写作,使内心如蒲草,看似柔弱,却坚韧无比,它拒绝了我灵魂需求以外的东西。长的是磨难,短暂的是人生,汹涌的波澜时常潜伏自己左右,伺机进逼我的身躯。

当年山月已明了,预谶何处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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