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严冬的包菜

时间:2022-10-08 03:42:59

1

1974年,是一个寒冷的冬天,记工员李进祥到县城里去给生产队购买架子车零件。

村里正在修大寨田,红旗招展,锣鼓喧天,男女老少齐上阵,誓要改造大好河山。一队的工地上土方量越来越大,架子车本来就不够用,还时常出毛病,光靠人背肩挑肯定不行。任务完不成,公社的驻队干部就要开批斗会,让民兵连长捆人,给“四类分子”挂上旧窗扇做成的大牌子,现场批斗。任务完不成,大队长就要骂人,日娘捣老子的骂,骂得老榆树上都能脱三层皮。队长都给骂怕了,连夜打发进祥去买零件。只要能保证架子车在地里跑动,就会少挨一点骂。

进祥坐的是西安到兰州的445次慢车,五毛钱的车票。早上五点多一点,大约鸡叫两遍的时候上车,天不亮就到了县城。走出火车站,他直接来到农机公司门口,在台阶上坐下来,等着商店开门。天冷,水泥马路牙子比梯田地里还要冰凉。时间不长,进祥的牙齿不由得开始打架,两只脚片子也慢慢不知道还是不是长在自己腿上。进祥站起来紧了紧腰间的长围巾,弓起腰抱着肚子在原地跑步,跺脚。长围巾是进祥结婚的时候唯一能显示身份的衣物,那时候他高中才毕业,非常羡慕电影《大浪淘沙》里边的人物,当然还有《青春之歌》等等,里边的英雄都有这样一条褐色的围巾,带流苏穗子的围巾一前一后搭在肩上,既英武又斯文,还能显出沉着与智慧。娶媳妇的时候,进祥就要了这条围巾。他清楚的记得,买围巾花了三块八毛钱,母亲卖掉五十七个鸡蛋,才满足了他的愿望。现在,围巾不是围在脖子里,而是扎在腰上。身子太冷了,扎起来人就能暖和些。围巾已经破了,搭在肩上也不好看,再说也没有当年的心思了。

天色明朗起来,马路上稀稀拉拉的有人走过,间或有一两台拖斗汽车日日日地吼叫着扬起尘烟。农机公司紧靠三马路,不远处就是冰冻的渭河。只要爬上河堤,就能看到浑黄的河水涌着白花花的冰块恋恋不舍的向东流去。东边六十里的地方,该是水头公社的河堤工地。

进祥不停的跺着碎步,根本不顶事。跺着跺着他两只眼睛四下里搜寻,发现不远的树下有不少枯叶,马路中间的花坛里似乎有一些干枝条,就走过去拢了一堆,跑了三趟,才生起一窝烟雾缭绕的篝火。

有了火,进祥似乎回到了在南山里砍柴时的自如,慢慢地消除了县城带给他的威严和陌生,心里敞亮起来。他蹲在火堆旁,面前被熊熊的大火烘烤着,身后依然凉嗖嗖地,就跟在南山里那样前前后后转着身子烤。烤着烤着,看到火堆里生出了火炭,习惯地从麻袋里摸出两块玉米面饼子,放到火堆边支起来,烤上。

玉米面饼子煨上火,很快就冒出了诱人的香气。等不及饼子烤得焦黄,进祥就掐着边边吃起来。吃着饼子,他在心里盘算着该办的事情。饼子快吃完的时候,突然一声断喝:“做啥呢,谁让你乱点火?” 进祥吓了一跳,抬头才看见是一个带红袖章的干瘦老汉。老汉操着一口生硬的外地口音,厉声问进祥是干啥的?老汉说:“城里是你随便点火的地方吗?把证明拿出来。”进祥有些气恼,人都快冻死了,点火怎么了?又没有点到你妈炕上。他在心里骂着这个恶狠狠的老汉,不慌不忙的把火堆里的玉米面饼子翻出来,一口一口吞下去。老汉被激怒了,上前扭住他的一只胳膊,要进祥跟他走。进祥不由得火冒三丈,反手撕扯着不让老汉拉。要不是看着老汉年龄大,进祥真想给他两个嘴巴。

“凭啥跟你走?” 进祥甩着胳膊说,“我犯啥法了”?

“你放火。”老汉说,“就凭你乱放火。”

进祥狡辩道:“我没有放火,我是烤火。烤火犯法吗?”

老汉扯不动进祥,骂骂咧咧地不松手,两个人僵持着。他们的争执惊动了路人,有一些闲人围上来。几个人看着进祥的样子,都笑开来。进祥有点心虚,不知道大家笑什么。想走,老汉紧揪住不放,急得他开始结结巴巴地向众人解释。他越解释,笑的人越多。正为难着,过来一位中年警察。警察似乎跟老汉很熟悉,先喝令两人放手,再黑着脸要进祥的证明。进祥腾出手,摸出生产队的证明伸到警察面前。警察接过去扫了一眼,紧绷的脸色缓和下来,教训他说你以为马路上是放羊的地方,想到哪儿点火就到哪儿点火啊,毛病!训完了,先喝令大家都散了,回头让进祥赶紧走,说下次再犯就不客气。进祥心里还有些不服气呢,走出去几步,就听到警察训老汉的声音。警察说社员同志到城里来一趟不容易,大冷的天,就烤烤火,你咋呼个啥啊?毛病!进祥心里一酸,差一点掉下眼泪。

走到新华书店的橱窗外,对着玻璃,进祥才发现人家为啥笑。原来他烤火吃饼子的时候,把自己弄成了一副大花脸。进祥返身折回来,看到老汉吆喝着几个女人在清扫马路,他烤过的那堆火也被清扫了,留下一摊子黑灰。老汉看见他,气鼓鼓地把脸转向马路另一边。进祥也顾不了他的脸色,紧走几步来到河滩,踮起脚尖踩着硬冰凑到水边,蹲下来撩起冰凉的河水洗脸。洗完了脸,往回走的时候,他发现渭河大桥底下有一堆人,吵吵嚷嚷的有些热闹,走近了才发现是一处临时的菜市场。市场不大,胡乱地摆着一些洋芋萝卜包菜之类,最好的就是大白菜,八分钱一斤。进祥逛了一圈,打问到包菜五分一斤,要一百斤以上,还能便宜。他很快在心里算了一笔帐,前几天在河堤工地上做饭的梁师傅就说过,他们买的包菜一斤一毛一,进祥不由得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农机公司的门开了,进祥选了十副架子车内胎,一对轴头,两盒滚珠,一包黄油,外加四把辐条。该买的都买齐了,他算了一下,剩下三块九毛钱。

进祥利索地拿麻袋把购置的零件捆包起来,扛在肩上,急急忙忙地窜到大桥底下,萝卜洋芋在乡里不稀罕,家家都有,大白菜乡里人吃不起,最实惠的就包菜了。进祥蹲在一大堆包菜跟前,跟买菜的女人磨价钱。最后,他以每斤三分钱的价格,买进一百一十斤包菜。这些包菜装了两麻袋,所有的东西打背起来,进祥差一点就背不动了。

出了一身汗,进祥背着山一样的麻袋包,腿打着颤一步一步地挪到火车站对面的一马路,他才感到饿得前心贴着后背。进祥只能坐下午的车回去,等他买到返程的火车票,就只剩下一毛钱了。走过飘着油香的热锅,进祥舍不得吃,心疼地摸出二两粮票,买下两根麻花。不知道几点了,也不敢走远,等车只能在票房跟前,进祥不放心地跑到售票窗口打问时间,里边烦躁地说还早呐,他就把麻袋靠在一家面馆的台阶上,求大师傅要来一碗面汤,掏出所有的玉米面饼子泡进去。好心的大师傅不仅给他拿来了筷子,还给他加了半马勺热汤。进祥感激着吃喝起来,心里暖暖地。两根麻花他一定要原封不动地带回去,进城了嘛,咋能空手呢?一根给老娘和妹妹尝尝鲜,一根让媳妇和儿子解解馋。想到一家人喜悦的样子,进祥就觉得浑身都是力气。

背着这样的行李上车有些困难,好在下行的446次慢车总是空荡荡的,列车员和乘警七手八脚的帮进祥挤进车厢。放好了行李,列车员再一次查验了他的车票,乘警当然还要看他的证明,看完了就让他坐下来。

返程的车快,一个小时就到了水头镇。进祥艰难的挣扎着下车,远远地看见渭河两岸的山坡上到处都是红旗,有些紧张。他没敢回村,悄悄地拐到站台后边的供销社里,在熟人那里赊到一包九分钱的羊群烟,背起麻袋绕过村庄和街道,直接走到公社的河堤工地上。

开始老梁死活都不肯收进祥背来的包菜,直到他抹不过情面,装起了进祥塞进口袋的羊群烟,才勉强同意过秤。价钱是一毛钱一斤,但是没有现钱,要进祥隔集来取。当然,他们这是给公家办事,过完秤进祥就拿到了老梁开出来的收据。老梁笑着说:“挣死鬼,操心压折了腰,那么俊的媳妇就该守活寡了” 。

那天晚上,是进祥最快乐的一个夜晚。一家人围着炉火喝玉米面疙瘩汤,进祥变戏法似的拿出两根香喷喷的麻花,一分为二,老娘,媳妇,妹妹,儿子,一人一截。老娘眼湿湿地说:“你吃了没”?媳妇说:“他饿鬼掏肠子哩,哪舍得啊。”妹妹和儿子笑得合不拢嘴,麻花嚼得嘎巴嘎巴响。进祥心里的幸福油然而生,他想到父亲如果能看到这样的景象,一定会为儿子的出息高兴。这时候,队长催命鬼似的在巷道里喊起来,要他马上到场院里去,队里要挑灯修理架子车。

进祥出门的时候,发现老娘和媳妇的麻花都没有吃。老娘把半截麻花藏进柜顶上的瓷罐里,媳妇则把她的那一份盖在碗底下。

架子车修到半夜,进祥带着一股寒气回来,媳妇利索地端来了烫烫的洗脚水。夫妻俩洗过了,半分钟都不耽误就钻进了热被窝。进祥就爱媳妇这个顺气的样子。不管他在外面受多大罪,只要钻进被窝,女人两条白嫩的嫩胳膊伸出来,他立刻就融化到女人百吃不厌的怀里了。

因为白天的喜悦,两口子很是尽兴。事毕仍然舍不得分开,胳膊腿搅在一处说话。进祥把这一天的见闻细细儿的给媳妇说了一遍。当然,他没有说烤火差点被治安员抓去的事情,也没有说要面汤的情节,重点讲了背包菜的经过。进祥给媳妇算了一账,两口子激动得点起油灯一遍又一遍的看老梁开出的收据。十一块钱,扣去本钱三块三,那是队里的钱必须要还,净赚七块七。我的老天爷,媳妇惊叹道:“一个工一毛二,这抵得上六十多个工。”一个工就是十分,壮劳力一天也就挣十分工。进祥记着全队的工分,当然知道其中的差距。在被窝里,进祥揉摸着媳妇,满怀信心地盘算下一步的计划,说这七块七咱先不花,等下次进城时再背一趟,就该是十七块七了。到那时候也就快过年了,咱给老娘买双棉鞋,给妹妹买双袜子,给儿子买顶火车头帽子,再给媳妇买块方头巾。当然,还要给媳妇买一件紧身的小背心。进祥捂着女人温软的说:“晚上睡觉穿的,我就上心你穿着那样的小背心睡觉”。媳妇打开他的手道:“没安好心”。两口子忍不住哧哧哧地笑起来,进祥把老梁的玩笑话说给媳妇听,媳妇打了他的嘴。女人最不爱听寡妇之类的屁话,倒是对断了腰就当不成男人有些不相信。不服气的女人翻过身骑到男人身上,有些害羞地说:“断了腰我也一样能让你上天”。嘴上说着,就手把进祥往天上引。夫妻俩动静太大了,闹醒了五岁的儿子。媳妇腾出一只手,摸出炕头碗底下的半截麻花塞进儿子嘴里,顺手拍儿子睡觉,上天的事一刻都没有耽误。

2

修大寨梯田的正式说法是搞农田基本建设大会战,这是当前最大的斗争形势。会战就要有会战的样子,每个村每个生产队都把人力物力集中起来,在一面山坡上战天斗地。公社的驻队干部分片包干盯在工地上,社员谁都不能迟到早退,也不可能请假,家里死了人也不行。谁要是胆敢破坏农业学大寨,就要现场批斗,进行无产阶级。

进祥推着架子车在尘土里来回奔跑,当然下午收工前他的主要任务就是记工分。看着队里的土方量不断减少,每天的任务都能完成,他不禁着急,怎么就不见车子坏呢?就连瘪胎跑气的现象也很少出现。队长过来拍着他的肩膀说:“进祥啊,这回买的内胎质量好,没误工夫,我们马上就要超过二队了。” 超过二队,进祥他们一队的队长就要在总结大会上发言,完了还能从村里领回来几双手套几条毛巾,他再喜气洋洋地奖励给表现突出的人。进祥远远地跟挤在女人堆里往车兜上铲土的媳妇勾了个眼色,两个人心里想的是一件事,啥时候再进城去买零件呀?

老梁伙房里的欠账已经收回来了,儿子吃多了高粱面蒸疙瘩,肚子胀拉不下来,媳妇只好拿出三毛五给他在卫生院灌了肠子。老娘眼睛不好,见风就流泪,受一点烟火就看不见路了,进祥咬咬牙也给她买来一瓶肤轻松眼药水。找不到机会进城,眼瞅着那点本钱一天天耗下来,进祥心急如焚,恨不得把架子车推进沟里摔散架。他可没那个胆子,他怕那块十几斤重的木牌子。

车子没毛病,下大雪也成啊。大雪封山的日子,修梯田的会战就不得不停下来。那时候,民兵们扛着长矛在场院里跟着连长的口令走一二一,有的男社员要给牲口铡草,有些匠人要整修镢头铁锨,女社员都放假,就能暖在炕上做针线。当然,晚上都要就着马灯开会,学报纸。那时候,进祥也能找个借口溜出去。见天不下雪,一丝儿下的意思都没有,他干着急。

逢集的日子,进祥遇到正在采买萝卜洋芋的老梁。老梁抱怨说没有什么能调口味的菜,巧妇还难为无米之炊呢,他还能做个啊?老梁吐着痰说:“整天挨骂,这萝卜疙瘩烩洋芋蛋蛋一抬上去,大伙都笑我就是个饲养员嘛。”

进祥心里窃喜着,更加焦急。他已经跟老梁说好了,等下回进城,再背一趟包菜来支援伙房,价钱好说,就一毛一。

好不容易等到有三辆车子趴窝,工地上进度慢下来,进祥恨不得求队长派他进城去买零件。晚上在被窝里,他还跟媳妇商量来着,第二天却变卦了。县上要开三干会,驻队干部和大队长都要去,队长也要参加。队长说顺便就把零件带上了,他让会计和进祥盯着工地。队长说:“最多三天,就能回来。”

进祥那个气啊。他发现队长把一只从铁路工人手里换回来的双层铝饭盒塞进挎包,乐呵呵地走了。进祥知道,三干会是敞开了吃大米白面,队长这是要给家里人攒好吃的。

会计是个精于算计的人。因为媳妇时常肚子疼耽误劳动,进祥给她少记过两分工,他就对记工员很有意见。两人表面上说说笑笑,其实心里一点都不对劲。会计当面称兄道弟,进祥对他多少存着一些小心。两个人四只眼睛盯着工地,头一天下午会计就说他媳妇肚子疼,晚来一会,结果是半天没来。社员都有意见,私下里咒骂干部不公,也有人开始装模作样的磨洋工,当天的任务就没有完成。进祥媳妇晓事,千叮咛万嘱咐的要他装瞎子当聋子。媳妇说反正你也管不了个啥,谁爱骂骂去。

进祥知道队里的事难说话,乐得做顺水人情,干脆以商量的口气对会计说明天你就不来了,领媳妇去看病,人要紧。完了不忘开开玩笑,说:“只要你不怕我揽权,工地就交给我一人盯着,咱俩轮换。”会计也笑着说:“那我后天来替你,你也顾顾家里,谁没个难肠事啊。”进祥半推半就的答应了。

第三天鸡叫头遍的时候,进祥揣上媳妇烙好的玉米面热饼子,悄悄的顶着星星出了门。这回他是孟良走北国人惯马熟,一口气背回来一百四十七斤包菜。因为是一摊子连锅端,买菜的女人还少收了他一毛三分钱。

进祥下车,照旧买一包羊群烟,背起麻袋绕过铁路溜到河堤上。这回老梁痛快,当场现结,进祥的毛利是十一块七毛六。在火车上,由于没有生产队的证明,进祥差一点被乘警扣留住,好说歹说,罚他补了一块钱的行李票。进祥在心里算账,再减去九分钱的烟,加上本钱里得的一毛三便宜,他这回净赚十块零八毛。欣喜之余,进祥不由得心里有些打鼓。因为他背着麻袋穿过二马路的时候,看见一大群人走过来,里面似乎有大队长和队长。进祥做贼一样心狂跳着,飞快地躲进厕所背后的矮墙根下。幸亏他早有准备,要不就被发现了。

进祥那里知道,三干会期间安排了四场电影,前两天晚上已经看过《侦察兵》和《创业》,今天安排的是《青松岭》和《激战无名川》。因为会议已经结束,就在下午组织村队干部看电影。队长早就看见他了,只是吃惊得张着嘴没敢吭声,甚至有意挡住了身边的大队长。

进祥的一举一动,还是被会计察觉了。

进祥忽略了一个重要环节,会计的弟弟就在公社的河堤工地专业队里搞副业。进祥鬼鬼祟祟地从伙房里出来,被他在远处看见了。晚饭老梁他们抬上来的是两大盆包菜炒肉,尽管只有几点肉星星,大伙吃得很尽兴,他就怀疑这里头有名堂,回来给当哥的说了。会计心里一琢磨,怀疑进祥的老毛病又犯了,要不然那天晚上怎么会再三叮咛让他早点去上工,还一定要点名,原来不是给老娘看病啊。去年开三干会的时候,队长抬举进祥,推荐他以小队干部的身份进城去参加会,想不到这家伙把家里分到的几尺布票拿到街上卖,差一点被当作投机倒把分子抓起来。那回大队就不依,队长知道进祥老娘起早贪黑的纺棉花,家里的布票能余出来一点,卖几个钱给老人娃娃治个头疼脑热啥的也不是大错,磨了大队长好半天,算是保下来了。会计心思,进祥肯定在贩包菜,搞投机倒把。他先跟当民兵连长的堂兄通了气,分别向大队长和驻队干部汇报了情况。

过了些日子,队长又一次派进祥去买零件。这回需要的东西多,光是辐条就有十把,五六十斤,进祥只背回来七十斤包菜。他把包菜背到老梁的伙房里,老梁却是说啥也不收了。进祥给他塞羊群烟也不行,他还嚷着要把进祥前面硬塞他的烟还回来。当然,老梁没有现成的纸烟,先把话说出来了。老梁说:“从今往后,咱俩谁也不认识谁,明白吗?赶紧走吧。” 进祥知道事情不大好了,也不争辩,背起麻袋就走。他不敢回村,顺道把包菜藏进渭河南岸的舅舅家,自己借着暮气穿过水头镇溜回来。

过了两天,腊月八下了大雪,队里放假,第二天正好赶上水头镇逢集。进祥乘着夜色取回包菜,两口子悄悄合计了一回。早晨进祥背一大包到火车站的家属院去零卖,媳妇提篮子到水头镇的僻静巷子里碰运气,贵贱都要尽快脱手。

那一天冷极了,说是下雪不冷消雪冷,一点都不假,进祥差一点冻掉了耳朵。在工人家属院门口,他才卖出去三颗包菜,还有十九颗包菜藏在麻袋里蹲在消雪的地上,跟人一样冻着,就被民兵连长抓了个现行。民兵连长嚷着要没收进祥卖给工人家属的包菜,被刀子嘴一样厉害的河南女人臭骂了一顿,他就喝令民兵把进祥捆起来,押着他背上麻袋往水头镇走。在公社门口,进祥他们遇到了不知所措的媳妇。媳妇耷拉着脑袋偷偷地看他,被几个戴袖章的人推推搡搡。原来,她也被市管会的人逮住了。人赃居在,进祥投机倒把的罪行板上钉钉,做硬了。

老娘听到消息,拖着进祥的儿子埋怨着小妹到公社大院里来哭。领导烦了,要民兵把她们撵回去。最后还是驻队干部出面,先放进祥媳妇回去给娃做饭,叫她在队里做检查。驻队干部水平高,说话一套一套的。他说:“进祥的性质严重,是阶级斗争新动向,要做进一步的查处,说不定还要扭送公安机关法办。”

一家人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哭哭啼啼地走回来。

晚上,媳妇领着小妹给进祥去送饭,发现他跟一伙“四类分子”关在公社的治保室里。治保主任板着一副阎王脸,硬是不让她们进去。吵吵嚷嚷之间,驻队干部从东边的一间冒着煤烟的屋子里钻出来,给治保主任说了几句好话,才算把已经放凉了的玉米面疙瘩汤和高粱饼子送进去。进祥早就饿疯了,端起碗埋头就是一阵猛喝,吸溜吸溜地不顾生冷先把汤咽下去,缓过劲吃饼子的时候,悄声安慰媳妇和妹妹说:“不要紧,咱不偷不抢,最多开几场批斗会。”媳妇抹着眼泪听着,记住了驻队干部的房子,是东边第四间。女人有些不明白,干部还自己做饭啊?在村里,驻队干部都是吃派饭,挨家挨户轮流,吃完了还要留一点饭钱和粮票。原来他在公社要自己弄吃的,要媳妇做啥啊?女人想,也许人家干部的媳妇都是干部,不做饭。或者媳妇不在身边,跟他们村里干公事的人一样,媳妇也在队里挣工分,当公干家属。

第二天,雪已经消得差不多了,村里就在一队的梯田工地上召开了批斗大会。民兵连长押着进祥到会场的时候,并没有给他戴牌子。倒是几个陪会的人自觉的戴起沉重的窗扇,上面糊着的白纸已经退色,写的黑字当然还能看清,分别是地主分子李宏善,富农分子李喜财,反革命分子翁二爷,坏分子翁坨坨和分子李文轩。进祥被背靠着双手绑着,站在一溜摆“分子”的最前面,接受贫下中农的大批判。

批斗大会由支书主持,先是驻队干部作重要讲话,大体上说进祥利用生产队的公差搞投机倒把,辜负了群众的信任,挖社会主义墙脚,走资本主义道路,是剥削阶级向无产阶级的猖狂进攻,必须坚决反击,一举批倒批臭,巩固无产阶级的胜利果实。驻队干部挥着右手,讲得上纲上线。进祥媳妇把头埋进胸前仔细听着,没有听到破坏农业学大寨这样可怕的字眼,多少松了一口气。

下来是大队长发言,言辞激烈。大队长喊着要带领贫下中农坚决打垮阶级敌人的复辟行为,捍卫无产阶级,接着就呼口号。口号声此起彼伏,照例吓得分子李文轩老师尿湿了裤子。进祥媳妇有气无力的举着拳头跟着喊,真的有些憋不住尿的紧张。

批斗完了,其他“分子”摘去牌子操起工具开始劳动,民兵连长他们押着进祥回公社去了。进祥媳妇挣扎着站起来想上前阻拦,被身边的几个女人拉住了。二嫂子说你疯了,这是能拦住的事吗?女人呜呜呜的哭起来,大队长老远骂道:“哭个哇,剥削人的时候咋不哭?再哭影响了会战,连你一块批斗。”

围在进祥媳妇身边的女人哗啦一下全散了。进祥媳妇胡乱抹了两把眼泪,往进祥走的路上望了望,端着铁锨铲土去了。

3

进祥媳妇再一次到公社送饭的时候,进祥悄悄地问她:“不晓得那些包菜放在哪里,操心给冻烂了。”媳妇忍着泪骂他:“死呀你,啥时候了还惦记着那几个祸苗儿啊!”

媳妇回来找队长想办法,看能不能把进祥要回来。进祥在公社办的学习班里挨批,每天二两玉米面糊糊,管两顿,跟劳改犯差不多。要不是家里能送一顿晚饭,人早就饿塌架了。队长说这事你也不要乱找了,就两个人能做主。队长慢腾腾地说:“一个是驻队干部,另一个,就是大队长。”进祥媳妇知道,村里的大事都是这俩人拿。支书是个才从学校回来的娃娃,说不上话。队长给她出主意,想一想说:“你给他媳妇寻点好的去,看看她的脸,兴许能成。”大队长媳妇常年病怏怏的,老上不成工,队里就让她帮着保管员在仓库里清清扫扫,挣的可是全工分。村里会来事的女人做一点好吃的,总要记着先给她端上一碗。进祥媳妇就给她端过扁食和粉条烩豆腐,这个她明白。可就是不知道这么大的事,女人的话管不管用。队长点一锅子烟抽一口,瞅着吐出的烟雾说:“只要大队下决心往回要,公社就能放人。”队长自言自语道:“又不是‘分子’,估计不会太麻缠。”

进祥媳妇从婆婆颤颤巍巍的手里数出来二十颗鸡蛋,扯下花头巾包了,乘夜色来到大队长家里。

大队长媳妇喜出望外,嘴里推让着说拿这个做啥,留下哄娃娃呢。两人推让着就顺手接过鸡蛋,笑着说:“操心打了,看把你有心的。” 转身就势让进祥媳妇上炕暖和。进祥媳妇没有上炕,半个屁股搭在炕棱边上,吊着腿跟大队长媳妇说话。期间大队长进来瞅了她一眼,铁着脸抓起方桌上一盒宝成烟,一声不吭就走了。大队长媳妇看着男人的后背说:“好我的妹子哩,当干部有啥好啊,整天忙得脚不着地,家里的啥都指望不上。”

“就是,就是。” 进祥媳妇接着话:“干部忙呢,看把你亏欠的。”

两个女人亲亲热热地说着话,不时的笑起来。进祥媳妇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直接求她给大队长说句好话,早点把进祥弄回来。

“进祥这回闯的是大祸,你说弄回来就能弄回来啊?” 大队长媳妇拿着腔调说:“你也不想想,眼下是啥风头?破坏农业学大寨,就不是村里能管得了得事了。”女人撇撇嘴,看一眼进祥媳妇说:“再说人又不是村里扣的,咋弄?这事得公社领导点头。”

“就是,就是。” 进祥媳妇忙不迭地,抢着说:“就是求大队长在公社领导面前说句话,人把脚都冻裂口子了。” 进祥媳妇忍不住哭出声来。

大队长媳妇有些烦,说好我的妹子哩,公社干部的话是那么好说的,那你咋不说去?说着扭身起来收拾桌上的碗筷,嘴里数说自己的男人:“他有啥本事我不知道?这事得一步一步来,着急不得。”

进祥媳妇只好讪讪地回来。看样子给大队长媳妇的鸡蛋是打了漂水,一点作用都不起。

日子跟老太太的脚步一样缓慢。水缸冻了,做不成饭。二嫂子打发男人给进祥家挑来一担清水,她一边劝慰进祥老娘,一边给进祥媳妇想办法。二嫂子说:“人家推着不给话,是嫌你的礼太轻了。前年狗子偷了村里的仓库,开始说是要法办,还不是给要回来了?只要大队长肯出面,没有办不成的事。”二嫂子咬着进祥媳妇的耳朵说:“他才是村里的土皇上,谁敢得罪他?驻队干部也就一阵阵的事,迟早要走的。” 进祥媳妇和婆婆都知道,二队的狗子被民兵连长捆起来押到公社里,还在水头镇陪了一回县上来的公判大会,公安拿枪押着犯人,可把人吓死了。最后,狗子的女人在玉米地里给大队长脱下裤子,狗子就回来了。想到这一层,婆婆看一眼媳妇,露出一丝复杂的神情。进祥媳妇也心慌慌地,有些恼怒,怨二嫂子不会说话。

小妹插嘴道:“狗子女人不要脸,在巷道里让野男人掏裤裆。”

这句话让三个女人面子上一时过不去,进祥媳妇的脸阴下来,二嫂子慌忙说不是这个意思,还得想个稳当的办法。

终了,还是婆婆拿主意,指着媳妇和小妹土匪似的满院子窜,抓住了那只下蛋的母鸡。婆婆拿麻丝绑住鸡爪子,让给大队长家送去。婆婆说:“再没个啥,就这只鸡,指着下蛋换油盐呢,赶紧给人抱过去,再不我娃就要冻死了。”

进祥媳妇抱着母鸡,做贼似的踅摸到大队长家。大队长媳妇笑逐颜开,第二天就回话说他家掌柜的已经跑了一趟公社,求领导千万不要给进祥戴“分子”,领导答应了。进祥媳妇抹着眼泪谢了大队长媳妇,等了好几天,还是不见进祥回来。再去送饭的时候,公社的人说都押到工地上开现场会去了。进祥媳妇不知道男人被押到那个村的工地上,天黑了热好饭再送来,才知道是他们是在每个村轮流批斗,后天就到河堤上了。

天阴着,风很硬。进祥媳妇提着饭罐子急急慌慌地走出公社大门,一头撞进来人的怀里。一股子淡淡的香气扑鼻而来,女人吓得哆嗦着。来人张口要骂,看见是进祥媳妇,愣住了。进祥媳妇抬头,才看清她撞了驻队干部,很不好意思,忙闪到路边让干部先过。

驻队干部抖抖肩上披的军大衣走了几步,回过头来看一眼她说:“我看就不给进祥定性了,就倒腾了几个包菜么?哪能是敌我矛盾呢。”

进祥媳妇大张着嘴,呆呆地看着干部说不出话来。驻队干部说:“我给他们打过招呼了,也不给进祥挂牌子,叫他到学习班去,挖挖思想根源,回吧,啊。”说着扭头就进去了,那股子只有干部身上才有的味道,好像是衣服和着烟草的香味,也跟着干部进去了。

过了一天,婆婆打发小妹到河堤工地上去给进祥送两颗烧熟的洋芋。小妹回来说挨批的“分子”有十几个,她哥没有戴牌子,也就不是“分子”。这样的结果,多少有些让人宽心。进祥媳妇想到事情前前后后的变化,打心里感激驻队干部说过的话,当然也记着大队长跑路的人情。

这期间,大队长带民兵连长到家里来做过思想工作,先是给婆婆上政治课,再是警告进祥媳妇。大队长严肃地说:“要不是看在老人家孤儿寡母一大家子的份上,做媳妇的也跑不了,你是抓了现行的。”接下来,大队长又来过两回,主要是给进祥媳妇讲政策。大队长说:“下回批斗进祥的时候,你要带头发言,要从根子上深挖剥削阶级的腐朽思想。”大队长暗示女人,他可以保进祥回来。当然,这样做他是有心思的。啥心思大队长不说,他要让女人自己悟出来。

每回大队长来家里做工作,婆婆就敞开着上房的门静静地听下屋里大队长给媳妇讲政策,间或高声咒骂不抓老鼠光知道馋嘴的老猫。大队长也不能讲得太多太细,轻描淡写地讲一讲,再看看面无表情的女人,就干咳着转身,很威严地走了。

进祥被夹在学习班的“四类分子”中间,到各村的梯田工地上批了一圈。转回来,要在村里再批。

批斗会开起来,大队长点名要进祥媳妇站出来发言。女人抖抖缩缩的站出来,低着头看一眼黑压压的人群,紧张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大队长火了,日娘捣老子地骂起来,逼着女人表态。女人死灰着脸就是不吭声,大队长看她实在是三棒锤打不出一个响屁,喝令民兵连长动手。进祥媳妇被民兵连长推搡着来到人前,跟男人站在一起。女人看一眼消瘦的丈夫,瞅着进祥裂开口子的脚后跟,哇的一声哭出来。

驻队干部摆摆手,让人扶她下来。女人看得真切,进祥有一滴泪掉进梯田地里,很快就渗进黄土渺无踪迹了。

眼看着年关将至,公社的“四类分子”学习班已经结束,进祥还关在治保室里,就他一个人。伙房也停了,民兵不再阻拦家属送饭。每次送饭的时候,进祥都说冷,说凉房子冷炕,人少了就冷得受不了。进祥媳妇跑到娘家,从老父亲身下扯出狗皮褥子,回来给进祥铺上。

队长悄悄地给进祥媳妇透口信,说事情瞎在大队长手里,他已经在公社领导面前做了保证,说要抓进祥的典型,公社就不好放人。进祥媳妇再去找大队长媳妇,人家也不给她好气色了,拉着脸说都忙着办年事呢,谁好像给你一家当干部似的?

儿子发烧,一会儿说老虎一会儿又说绵羊。进祥媳妇拿毛巾兜着几块碎冰给儿子捂着,儿子睡着了她就偷偷地哭。

大队长是后半夜来的。进祥媳妇不知道她怎么会忘记插门,等察觉到的时候,干部已经摸到炕上,带进来一阵刺骨的寒气。

进祥媳妇跟大队长撕扯起来。干部以为女人是假正经,下手就往她温软的地方钻。女人给惹急了,抬手就是一把,干部脸上肯定留下了几道血痕。大队长怒不可歇,压住女人死命往下抹她的大裤衩,没想到进祥媳妇至死不依。

儿子哭起来,说老虎吃羊。上房里婆婆也点亮油灯,打得老猫哀嚎着逃出来。大队长气急败坏的提着裤子跳下炕,回头压低嗓门吼:“你等着,有你岔开腿求我的时候。”

进祥媳妇蒙起被子大哭一场。婆婆进来抱走了孙子,小妹也起来了,揉着睡眼过来问嫂子你咋来?婆婆叫骂着不懂事的小妹,让她给嫂子扯上房门。小妹嘟嘟囔囔地不情愿,把门板摔得噼里啪啦响。进祥媳妇一个人陷在黑暗里,睁大着眼睛发呆。

早晨起来,进祥媳妇揭开缸盖,发现麻菜冻住了,浆水缸里也结着一层白亮的冰。女人生火消冰,挑水的路上就听到传言,说大队长胡骚情让女人给抠破了脸。谁抠的,不知道。女人们猜着几个扎眼的名字,相互飞快的传递着快乐的消息,让进祥媳妇坐立不安。

二嫂子说大队长叫会计整材料,要把进祥往公安上送。婆婆黑着脸,似乎有些埋怨媳妇不该得罪干部。这下子事情弄僵了,这个年就真的没法过了。

进祥媳妇去民兵连长家里打探男人的消息,民兵连长轴得跟驴一样,说进祥的事只要跟破坏农业学大寨挂上钩,非判刑不可。民兵连长吐着嘴角的白沫子说:“对这种挖社会主义墙脚的人,绝不能手软。”似乎进祥偷了他家二斗粮,与他不共戴天。

进祥媳妇到会计那里给男人求情,会计笑得跟弥勒佛似的,说多大点事啊,不操心了,过年肯定能放回来。会计还给进祥媳妇倒了一杯罐罐茶,笑着说:“有啥啊,不就弄几个钱嘛?承认下就对了。公社也不是旧社会的衙门,能给社员主持公道的。”会计笑眯眯地,说只要态度老实,不是没有宽容的法子。

腊月二十三,灶爷送上天。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过小年这天,队里放假半天,婆婆让小妹请人给灶神写了小对子,贴在灶头上方。这些事以前都是进祥做的,现在他被关在公社里,就不得不求人了。

这些没有男人的清早,都是进祥媳妇拖着两只大木桶去沟里挑水。沟里结着厚厚的冰,女人跟在一溜人马后面,沿着山沟往里走了三四里地,才找到没冻实的清水。回来的路上,她给浮土下面的冰溜子滑了一下,摔倒了,两桶水洒掉了大半。好不容易瘸着腿挑回来,婆婆非但不心疼人,还蹲下来转着木桶仔细查看,似乎担心媳妇把木桶摔坏了。进祥媳妇的恨就在心里长起来,多少有些后悔那天晚上没有遂了大队长的心。现在说啥都晚了,挑水路上她已经听到风声,大队长拿着会计整好的材料,报到公社去了,铁了心要给进祥戴一个“分子”。 当上“分子”,就别想有安生日子过了。女人现在是里外都不落好,实在想不明白的时候,只能一个人给自己干哭。

“人还没死呢,都让你给哭霉气了。”婆婆撇撇嘴埋怨:“哭顶个屁用,流几股尿水,还能把我娃换回来啊?”儿子憨憨地靠过来,拿他脏兮兮的小手抹妈妈的眼泪,女人哭不出声,就把泪水滴在儿子手上。

4

腊月二十五,是水头镇的最后一个逢集。

这一天,生产队杀猪宰羊,给社员分肉过年。

小妹从场院里哭着回来,说会计不给她们家分肉。进祥的事没有了结,肉就被村里扣了。

婆婆终于撑不住了,拍屁股打胯地坐在炕上嚎开来。小妹还没有哭干净,进祥的儿子不明白发生了啥事,也吓得大声哭起来。

二嫂子进来劝解,又有几个对劲的女人来,陪着一家人说宽心话,大家都为进祥的事唉声叹气。

年是穷年,人家的年穷也穷得热闹。过年还有四五天呢,巷道里已经有小娃娃零星的鞭炮声。进祥媳妇挣扎着没倒下,没有白面,玉米面只剩下小半袋,还是黄面。过年蒸馍要白玉米面,馍馍才有点馒头的样子。劈柴烧得差不多了,烧炕的蒿草倒是有一些,还有一大堆树叶,那是婆婆带着小妹扫来的。幸亏没有肉,有肉没好火也炖不烂。

婆婆翻出几碗黄豆要做豆腐,二嫂子慷慨地说你那点黄豆还不够塞磨眼,我给你带上算了。二嫂子口没遮拦,乐呵呵地似乎没遇过难事。临出门还亮着嗓门喊叫,说:“年总得过,谁还能留到年这边?”

这种时候,进祥媳妇才体会到《白毛女》里杨白劳和喜儿过年的难畅。

二十五的集上人山人海,家家都忙着置办年货。生产队彻底放假了,修梯田的大会战告一段落,驻队干部也回公社去了。进祥媳妇到公社大院给丈夫送午饭出来,迈着碎步拐进集市,按照男人的嘱咐,置办了一点红纸香火油盐酱醋之类的必须品,顺便挑了一挂一百响的鞭炮,还有两张样板戏的年画。进祥说过年的时候喜气一些,放放鞭炮,冲冲晦气。

婆婆看到鞭炮气就憋不住了,怨媳妇说你是心里高兴,盼着我娃早死啊,你打的啥主意?媳妇受了委屈,当然要争辩。婆媳俩谁也不让谁,七哩咣啷吵了一架,进祥媳妇一气之下背着儿子回了娘家。

太阳落山的时候,进祥媳妇蔫不拉叽地回来了。娘家妈死活不肯让女儿这个样子在家里过年。再说也有个讲究,嫁出去的女儿是不能在娘家过年的。即便是当娘的心疼,娘家嫂子和弟媳妇也不答应。说是女儿在娘家过年,就会倒了娘家的财运,把娘家过穷了。好言劝慰一番,末了,娘家妈悄悄塞给女儿一条干瘦的猪后腿,推着女儿出门,打发她赶紧回来过年。

进祥媳妇失魂落魄地路过水头镇的时候,遇到小妹去给哥哥送饭。小妹提着半瓦罐玉米面疙瘩汤,女人从怀里摸出一小丫锅盔,掰一角塞进儿子手里,余下的让小妹给他哥捎上。女人一只手拉着儿子,一只手抱着猪腿,吸溜着鼻子一步一步地往回走。走到曹家大坟,看见老槐树上的喜鹊窝,慢慢地心里就有了一点主意。

回到家里,女人麻溜的躲起来洗了洗,把自己收拾了一番。毕了对着镜子端详,发现脸变窄了,下巴尖了一些,两只眼睛虽然有些愁肠但黑白分明,两片丰润的嘴唇干瘪下去不少,起泡的一层干痂还没有完全消退,仍然棱角分明。进祥媳妇很是自信。再怎么的,她也要比大队长媳妇强上十倍。

等小妹回来,天已擦黑。进祥媳妇安顿好儿子,把猪腿拿头巾盖进篮子里,挎在胳膊上就出了门。

腊月的天,黑得扎实。老人说从腊月二十三过小年开始,到除夕夜接先人进门这一段日子,孤魂野鬼神都管不了,到处乱窜。进祥媳妇出了村朝水头镇走,路过曹家大坟的时候,似有一团幽幽的暗火在坟堆间滚来滚去,女人吓得叫了一声妈。

摸进公社大院,干部们大多回家过年去了,只有治保主任那一排房子灯火通明。五六个值夜班的民兵在玩纸牌,有水头散酒的味道在冷风里飘散着。进祥媳妇明白,自己的男人这会儿就睡在治保室的冷炕上,他现在是一个人。

进祥媳妇数着房门,试着在驻队干部的门板上敲了敲。屋里亮着灯,驻队干部隔着门没好气道:“睡了睡了,你们喝吧,明天早起还要坐车呢。”他把进祥媳妇当成喝酒打牌的治保主任或是那些咋咋呼呼的民兵了,有些气恼。

进祥媳妇给自己鼓鼓劲,试着再敲了敲。等了一阵子,那扇木门张开一道明亮的口子,电灯泡照得女人睁不开眼。驻队干部惊讶的说:“咋是个你,有事?”

进祥媳妇把手里的篮子挪到面前,吞吞吐吐地小声道:“进祥还关在里面,这年咋过呀!”

“进来说,进来说。”驻队干部把女人让进去,顺手推上门。

屋子里生着通红的炉火,炉子上坐着黑黑的铁壶,烧的是砖煤。驻队干部拉过椅子让进祥媳妇坐,女人不好意思,他就把椅子端到女人跟前,自己坐在床边上,两人隔着炉子说话。

屋子不大,驻队干部似乎正在看书。一本厚厚的旧书张开来反趴在床头的枕头边上,书脊高高的翘起来,如同一个人趴在床上,高高地撅着屁股。

猛烈的热气肆意地攻击着战战兢兢的进祥媳妇,在威严的驻队干部面前,女人的脸控制不住地就红出了难以掩饰的颜色。

驻队干部没有一点开批判会时的凶狠模样,也没有到家里吃派饭时的架子和讲话时的官腔。他顺手抓过一只玻璃杯,给进祥媳妇倒出一杯热气腾腾的开水。杯子递过来,进祥媳妇慌忙双手去接,那股淡淡的香味顺势传过来,很快就把难为情的女人湮没了。

驻队干部坐在炉子跟前,给不敢坐下来的进祥媳妇讲了一些似是而非的道理。女人捂着水杯的手心出汗了,一句也听不进去。她只求干部想想办法,看在一家老小的份上,能让男人回家过个年。女人求人的时候暗暗地发现,砖铺的地上放着两件捆扎好的行李,看样子干部明天一大早就要走了。听着驻队干部细声细语的说话,看着这个以前都不敢正眼看的干部和善的样子,进祥媳妇不禁有些庆幸。暗想如果自己今晚不来,这个年真的就过不去了。

该说的都说完了,两个人一时无话。屋子里十分暖和,暖和到进祥媳妇一阵阵燥热难耐。她想把棉袄的扣子解开来,指头都摸到纽扣疙瘩了,猛然间想了起啥似的悄悄垂下手,一任汗水黏糊糊地沾上后背。

炉子上的水壶嗤嗤哧的冒着热气,两个人都不说话,屋子里的情形难为死了。进祥媳妇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她都能听到自己颤抖着的喘息和欢快的心跳了,更要命的是她也听到了干部短促的喘息和蹦蹦蹦的心声。

“回吧,放心去过年。”驻队干部两鬓上有汗珠子流下来,没话找话地说:“赶明日我找书记说说情,就叫他们放人。”

进祥媳妇感激地不住点头,想转身回去,却迈不动脚步。女人给自己的想法弄得浑身无力,腿软得都有些站不住了,手里的杯子险些掉在地上。驻队干部看着她说:“怎么了,病啦?”

进祥媳妇牙齿打颤,猫叫一样细声道:“这灯,把人照的。”

驻队干部嗯啊着,伸手在一根垂着塑料蛋蛋的细绳子上拉了一把,灯泡灭了,两个人都吓了一跳。屋子里并不是漆黑一团,很快,炉火红红地照在进祥媳妇滚烫的脸上,黑暗里她发现驻队干部一双亮亮的眼睛正直直地盯着她看。

进祥媳妇鼓起勇气走过去,俯身在驻队干部身上,她要找寻那股淡淡的香味。驻队干部惊慌失措地说:“使不得,使不得,使……不……得。”

那一夜,进祥媳妇就不要脸在了驻队干部的木板床上。

别看这个三十出头的干部看着凶神恶煞,温柔起来让人始料不及。驻队干部很会伺候女人,手底下要比进祥细致出许多耐心和花样来。一双红润饱满而又绵软的细手长了眼睛似的,想到哪儿就能到哪儿。也就一锅烟工夫,进祥媳妇就水淋淋地忍不住把人家叫亲哥了。

这一夜两个人都没咋合眼,治保室的吵闹啥时候停下来的他们都不知道。躺在干部汗津津的怀里,女人几乎忘记她是干啥来了。驻队干部大约有些时日没有碰过女人了吧,贪得让人受不了。半夜里女人要小解,驻队干部从床底下摸出一只崭新的搪瓷脸盆,盆底盛开着一朵娇艳的牡丹花。进祥媳妇真的不忍心尿进去,叮叮咚咚的尿水声伴着一连串剧烈的寒颤,女人才想起来她都做了些啥事。

进祥媳妇抖抖缩缩的再回到被窝里,偎在驻队干部胳膊上,不禁哽哽咽咽地说:“进祥还在治保室关着,一个人,冷炕。” 驻队干部使劲拥紧进祥媳妇发烫的身子,一只手反反复复地抚摸着她两只圆圆鼓鼓的屁股蛋子,喃喃地说:“好女人呐。”

鸡叫头遍的时候,俩人极不情愿地起来穿好衣服。驻队干部在炉火上急急忙忙地给进祥媳妇下了挂面。虽然味道差点,就放了点咸盐和醋,两个人都饿了,吃得呼啦呼啦响。

驻队干部没有收进祥媳妇带来的猪腿,连打开篮子看看的意思都没有。出门前,他找出一小包茶叶,再拿过来一袋白糖,轻轻地塞进女人的篮子里。他要赶上行的445次慢车回老家过年,两个人躲闪着公社院子里唯一的一盏电灯,一声不响地走出了大院。他把进祥媳妇送过曹家大坟,再三保证进祥不会有事,就深一脚浅一步地奔车站走了。

进祥媳妇进门倒头就睡,一直睡到太阳落山。儿子进来一遍一遍的喊妈妈吃饭,都没喊醒她。婆婆嘴里念念叨叨地咒骂着,媳妇也就没有去给进祥送饭。女人恍恍惚惚地觉得已经没脸见人了,特别是不敢面对进祥。她知道,从此以后,她就得低眉顺眼的做人了。

5

腊月二十八,进祥回了家。女人抹着眼泪不敢看胡子拉茬的男人,扭身闪进厨房里去给丈夫热饭。婆婆拉着儿子的手哭得呜呜的,进祥一手揽起儿子,贪婪地亲着娃娃流着鼻涕的脸,嘴里说没事没事,却把热泪抹到儿子脸上。

进祥的年是睡过来的。前两天他睡觉,后两天他睡女人,完了接着睡觉。进祥媳妇被猴急猴急的男人裹在身下的时候,忍不住皱起鼻子找寻那股子好闻的气味,怎么也找不到。她明明知道自家的男人没有那种味道,却管不住自己的鼻子。男人给她闻烦了,笑骂道:“你瓜了,狗似的老闻了个啥,放屁啦?”

元宵节还没有过,农田基本建设大会战再一次拉开了帷幕。驻队干部精神抖擞的背着手在工地上踱步,一双犀利的目光在几十个女人身上扫来扫去。进祥媳妇一眼都不敢看他,低着头躲在人后头铲土。驻队干部红润饱满的手在工地上挥舞着,那股子淡淡的香味,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后来,进祥媳妇应邀去过驻队干部屋里三四回。干部对她十分上心,她也一直想追寻那股心仪的味道,终究是再也没有找到。

进祥的事不了了之。隔年村里的干部做了调整,进祥不再当记工员了,改做会计。

八年之后,进祥成了乡里最早的万元户。

他在镇上建起了花椒收购站,招收来十几个年轻人收椒晒椒筛椒批发椒,其中就有大队长的小儿子。

当年的会计不甘示弱,最早在村里引进了红富士苹果,也成了水头镇一带有头有脸的人物。就是民兵连长坚决不与进祥他们同流合污,包产到户以后也不愿到地里下苦,嘴里整天念叨着“共产党的江山是拿枪杆子打出来的,土地迟早要收回去”这样的胡话,拒绝在自家的责任田里栽果树,就连儿子悄悄种上的花椒树苗子,也给拔起来,扔掉了。

多少年来,进祥一直放不下他的十九颗包菜。他总想弄明白那些包菜到底去了哪里?问谁谁都不知道。

大队长临死的时候留下话,说那些包菜背进公社大院就再也没有出来,后来部们当作年货,一人一棵,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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