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的橡果

时间:2022-10-08 03:03:26

1253年前的腊月初,时令大概正合今天,杜甫携妇将雏,一行八人,包括夫人杨氏、小弟杜占、两个儿子宗文宗武、两个女儿、一个家仆,从天水来到同谷(即今天的成县),原本书信联络好了要投靠的本地县令,却连面也没有见上。也许县令是怕这个刚刚辞官的曾经的左拾遗、华州县的副官给他带来政治牵绊,也许是担心这个落魄的文人滞留不走,在生活上给他带来牵累,这个县令居然连起码的礼节性的接待也没有,闭门不开,杜甫只好在夫人和孩子们失望和落寞的眼神中离开了同谷县衙,在满街投来的陌生而困惑的目光中,踽踽而行,最终来到了这个当下叫杜少陵祠的地方。

也许当时的天气正和眼下相似,来到县城的时候正是温煦的,阳光照在白墙灰瓦的住宅和走路不疾不徐的行人脸上,一切显得那么安静柔和。也许是早晨,也许是午后,总之不会是正午或者傍晚,再落魄的诗人也不至于在正餐时分去拜访友人,何况这个友人并非深交的故人。访而未晤的他们来到飞龙峡的时候,太阳正和眼下一样,被高峻的山峰遮蔽了,只见阳面峰顶戴了个阳光的帽子,但是,顺着那陡立的山巅往下看,是青白相间的石纹,层层叠叠,正如唐代的水墨山水,一直落到了河谷,没有半点缓坡,稍东的有一小剑锋兀立于半峰之上,当地人称“石秀才”。如果这是一幅画,依我看来必然是画家的添足之笔,然而,眼前的实景果然如是。山下就是河谷,也许当年还有潺潺流水,而如今却是一潭静水,无半点立足之地。山谷里寒风飕飕吹响,“日暮风亦起,城头鸟尾讹”,离人之困在此山此水前,处于游离的两可之间:如果继续进入峡谷,肯定会更加阴冷,而留下来的理由就是阴面山坡上的一间茅屋。阴面的山崖和阳面截然不同,山峰错落且中间有个小小的峡谷,峡谷里有一挂被冰冻了的飞瀑,无声而形备,在夕阳的背面,高处黑黝黝的,而低处却也有各种灌木尚且青翠,更不必说松柏。一边是如画的美景,一边是残酷的时令;一边是西下的斜阳,一边是低矮的茅房;一边是诗情,一边是冷酷的现实;一边是诗人,一边是活着;一边是被人小觑,一边却是诗人和官员的自尊……这个被后世称为“诗圣”的杜甫,只好给孩子和夫人指点了一番美好的风景之后,不得不在凄冷的寒风中钻进了茅屋,升起了在同谷的第一缕诗歌的炊烟。

山深苦多风,落日童稚饥;悄然村墟迥,烟火何由追。贫病转零落,故乡不可思;常恐死道路,永为高人嗤。(杜甫《赤谷》)

祠内的台阶上覆盖着一层薄雪,并非“映阶碧草自春色”,却是芳草萋萋。看得出这里很少来人,因此看护者并没有清扫落雪,指望游客光临。沿着寂静的台阶上去,墨黛的松柏高高肃立,看来这些植物已经被诗圣的诗风濡染过了,一派凄凉。走近大殿,却见一座塑像端坐在殿内,且不说神采若何,且看那月白色的着装,在这飒飒西风的峡谷中,已经让人感觉到了诗圣满身的寒意和凄凉,“我生何为在山谷,中夜起坐万感激”。殿内没有任何摆设,只是在塑像前有一个功德箱和一个蒲团,似乎是在嘲笑千年的诗歌和诗人,想想当年杜甫来到同谷,落得官家白眼,在这风雪一隅,苟且偷生,有谁为他施舍过一粥一饭呢?有谁为他施舍过半点温暖呢?如今,却摆上这可怜的施舍般的功德箱,却是对他何等的讽刺啊,是对诗歌和文化何等的嘲弄啊!我无意于责怪那些修庙建祠者,而我们的文化之根到今天为止,依然是那般的媚俗,普遍看到的何尝不是现实或者后来的成功者,而忽略了多少当下的人性需求: “男儿生不成名身已老,三年饥走荒山道”(杜甫《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只要看看那祠堂周围若干块碑刻题诗以及几千年来对诗圣的赞誉之词就可见一斑。

祠堂后面也有一条逼仄的陡路,小路上薄雪滑人,这条路的尽头是凝固的飞瀑,有人已经为这块“风水宝地”题写了四个莫名其妙的红色大字。出得祠门,对面的峰顶上是一片橘红,恰似一抹别致的阳光,问及朋友,才知是一片橡果,也叫橡实,还叫橡栗,外壳坚硬,圆形,棕红,味道苦涩,难以下咽,但是养活人还是没有问题,杜甫当年正是靠这个赖以果腹,“岁暮锄梨傍空室,呼儿登山收橡实”,养活了自己,写下了千古不朽的民生诗篇。通往那山顶没有路,而杜甫却攀上去了,摘下了那一枚枚果实。在这寒冷的茅屋里,杜甫度过了四十天,也许春风渐进,寒意渐远;也许是期待真诚无望,是要断了这历史的猜想,总之,杜甫在同谷没有得到任何人的接济,而这片云端的橡实却养活了比俗人更加包容天下民生的诗歌。

选自《河州》201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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