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煤工挖出一个国际影帝

2007年金秋的智利电影节上，中国电影《三峡好人》获最佳导演和最佳男演员奖。这是此片获的第七个国际电影节大奖。尤其令人称道的是，获得最佳男演员奖的韩三明是一名月收入500元的煤矿工人，也是该片导演贾樟珂的表弟。

煤矿工人和国际影帝，两者之间反差何其大！韩三明是怎样实现这一目标的？日前，本文作者采访了韩三明，了解到他的从艺经历，以及他和表哥贾樟珂之间真挚感人的故事……

家庭贫困当了挖煤工 身分卑微不忘关心表哥

2006年夏日的一天，韩三明正在山西省汾阳市的一个小煤窑打工。这天下午，他从井下收拾完零活儿爬上矿井，没顾得洗脸，手便下意识拿出手机。他看到未接来电有一个深深印在他脑海里的电话号码，是表哥贾樟珂打来的。韩三明回了条短消息。一会儿，贾樟珂拨电话过来，对韩三明说：“表弟，这次又想请你拍片，请你近日来北京吧。”

韩三明已不是第一次在表哥的影片里触电了，但都是一闪即过的小角色，没几个镜头。韩三明以为这次又是如此，随意地“噢”了一声。贾樟珂接着说：“这次我拍的影片名叫《三峡好人》，想请你出任男主角。这部片子估计要拍一年时间，你做好思想准备。”韩三明既兴奋又忐忑，还有几分茫然：我一个煤矿工人，能担得起这份重担吗？

1971年，韩三明出生在山西省汾阳市一个农民家庭。他小时候家庭极为贫困，这使得他极为敏感、自卑。只有和表哥贾樟珂在一起，他才体会到真正的快乐。贾樟珂大韩三明1岁，两人的母亲是亲姊妹。尽管两家相距十余里，他俩还是吵嚷着往一块凑。因为这个原因，两家的走动很密切。贾樟珂自小有一种英雄情节，他领着韩三明上树掏鸟，小河摸鱼，也一起打群架，朴实的韩三明对表哥言听计从。

上初中后，两人有些疏远了。韩三明上面还有两个哥哥，父母的身体也不好，懂事的他开始主动帮家里干活儿。这时的贾樟珂仍沉醉在英雄主义情节里，他崇拜街上那些手提录音机横叼香烟的“大哥”。为了和那些“大哥”拉近距离，个子矮小的贾樟珂竟因打架分别从二楼和三楼跳下去过。这两次都是一帮人从过道两边夹击他，他逃跑无路只能跳楼，结果“一跳成名”。

一次，韩三明忍不住劝贾樟珂：“表哥，你不该这么活，你那么聪明，荒废了太可惜。”贾樟珂沉默了一会，岔开话题。不过，韩三明很快体察到表哥的另一面。有次贾樟珂请他看电影。进入电影院，贾樟珂就像换了一个人，目不转睛盯着银幕。走出电影院，贾樟珂好半天才回到现实，继而心情格外低落。韩三明这才知道表哥并不认同现在的生活方式。多年后贾樟珂拍摄的影片《小武》面市，韩三明一下子从主人公的身上看到了表哥当年的影子――一个不甘堕落，又看不到希望，不得不在生活的边缘挣扎的青年。这以后表兄弟俩看电影上了瘾，凑几毛钱就往电影院跑，大多数是贾樟珂请客。

韩三明初中毕业后进了一家小煤窑，成了一名采煤工，再也没时间和闲情进电影院了。贾樟柯高考落榜，心情压抑。一天，他去看陈凯歌导演的《黄土地》，他边看边流眼泪。走出电影院，他发誓一定要当上导演，拍出和《黄土地》一样的影片。

去韩三明家串亲戚时，贾樟珂对他说了自己的理想。在韩三明印象中，导演不是凡人能干的，他睁大着眼睛看了表哥，许久没说一句话。贾樟以为听到的仍会是泼冷水，没料到好半天韩三明嘣出一句：“你行，肯定能考上，能拍出好电影来。”

贾樟珂报考了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但名落孙山。他继续埋头苦读，第二年仍落榜，熟悉他的人都讥笑他做的是黄粱梦。贾樟珂的心理压力越来越大，心烦时他就去韩三明家串亲戚。每次韩三明都安慰他：“你肯定能考上。你别泄气，我等着看你拍的好电影呢。”韩三明成了贾樟珂唯一的精神支柱，他去韩三明家的次数越来越多，常留宿在韩家。每次去，他都和韩三明滔滔不绝数说国外电影大师，指摘名导演的瑕疵。韩三明承受着周而复始的超负荷体力劳动，每天回到家都已累得连话都懒得说，贾樟珂说的那些对他来说又如天书，但为了不扫表哥的兴，他还是装出饶有兴趣的样子。常常贾樟珂说着说着，猛然发现韩三明眼皮在打架，就捅他问：“你困了吗？”韩三明说：“没困，你说得真好，懂得真多。”又强打起精神。一会儿，韩三明发出浓重的鼾声，贾樟珂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帮表弟盖好被子，继续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

几年后，贾樟珂终于接到北京电影学院的录取通知书。贾樟珂第一时间把好消息告诉韩三明，由衷地说：“这几年如果没有你的鼓励，也许我走不到今天。”韩三明既意外又为表哥高兴，憨笑着说：“表哥，其实我也没想到你有这么大出息，我还以为你最多也就在咱县里当个小文化干部。我只是觉得你考学是正事，不该打击你。”

表哥想做“电影民工” 表弟想过一把演员瘾

这以后表兄弟俩天各一方，所走的路也相差越来越远。韩三明的父亲病卧在床，两个哥哥先后成婚，沉重的经济压力使韩三明的性格更加沉默。

贾樟珂放寒暑假时，都会回故乡看望姨夫姨母。只有贾樟珂来时，韩三明的心情才陡然变得开朗。贾樟珂特别愿意向韩三明打听乡野之事，那些在韩三明看来很普通的人和事，贾樟珂都饶有兴趣地刨根问底。韩三明遇到了愿意倾听的对象，说起来没个完。

有天晚上两人聊到很晚，贾樟珂突然指着电视里放映的一部国产片，气愤地说：“现在国内有些导演，没有生活基础，把凭空编造的东西拿来糊弄观众，实在过分。”听了表哥“大逆不道”的话，韩三明兴奋地说：“什么时候你拍一部俺喜欢的电影出来。”

贾樟珂口气坚定地说：“迟早一天我会做导演，我要让摄影机不撒谎！我不会去拍华而不实的东西，我就拍表弟你这样的人，说不定哪天你会成为我电影里的男主角。”韩三明笑了，他认为表哥不过在安慰他。

事实上贾樟珂从到北京电影学院就读第一天起，就一直做着导演梦。

拍完《小武》，贾樟柯获得一个雅号：“电影民工”。听说《小武》获奖后，韩三明特意到朋友家里观看。从一开始他就被剧情深深吸引，因为里面每一个人物好像就生活在他身边。看完后，韩三明冲动地给贾樟珂打电话，兴奋地说：“这电影俺喜欢，以后你要多拍呀。”接着他冲动地问：“什么时候让我也过把演电影的瘾呀？”贾樟珂说：“有你机会的。”

韩三明拿不准表哥是否在敷衍他，直到几年后的一天，他接到贾樟珂的电话。贾樟珂说他要来汾阳拍《站台》，请韩三明饰演主人公的表弟，一个煤矿工人。韩三明如同做梦一样，连问好几遍才确信不是幻听。接着他不好意思地问：“我牙挺黑的，要做烤磁牙吧？可我没那么多钱呀。”贾樟珂笑了：“你平时什么样就什么样。你要是穿上西服戴上眼镜牙齿雪白，我还不用你了呢。”

韩三明只有一个愿望，不能给表哥丢脸。他提前一个月向矿主请假，向朋友借来影碟机，整天猫在家里看电影。看累了，他就打开娱乐报纸，专捡拍片花絮看，想从中找到做演员的诀窍。

韩三明只在剧组待了六天，镜头加起来也只有四分钟。不过离开剧组的时候，贾樟珂的一句话令他无比欣慰：“专业演员演这矿工，不会有你演得像。”

挖煤工演挖煤工，居然成了国际影帝

这回，贾樟珂拍摄《三峡好人》又邀请韩三明演一个矿工，而且还是当主角。

韩三明当即向矿主请假，来到北京。见面后，贾樟珂没多和韩三明寒喧，说这次拍摄时间较长，给他一万元劳务费。然后贾樟珂拿出剧本初稿，让他熟悉剧情。《三峡好人》以三峡库区折迁为背景，讲述两个山西人到三峡寻找各自爱人的故事，同时多侧面展示了处于社会转型期的人们的生活及内心世界。

真让他当男主角，韩三明反而犯怵了。他几次向贾樟珂“求饶”：“让我跑个龙套得了，我不怕丢丑，就怕演砸了坏你的事。”贾樟珂说：“我会拿投资人的钱和我的名誉开玩笑吗？我用你，肯定认为你胜任。”

这话听得多了，韩三明才渐渐鼓起信心，开始专心揣摩人物。韩三明饰演的主角就叫韩三明，也是一位矿工。揣摩一个矿工的心理对于韩三明并非难事，但演一个离过婚的男人与还是单身汉的韩三明的生活毕竟有些距离。几天过去，韩三明仍觉得与人物隔着一层膜，心里又打起鼓来。这天晚上，直到凌晨他仍未入睡，猛然他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第二天一早，他向贾樟珂请假，说昨晚接到家里电话，母亲生病了，他得回家一趟。当时剧组计划一两天便启程，但面对韩三明请假的理由，贾樟珂只得同意，告诉韩三明尽快赶回来。

韩三明回家后，买了几样酒菜直奔工友王大哥家。王大哥的婚姻经历简直就是《三峡好人》中的韩三明的翻版。韩三明与王大哥边喝边聊，聊起往事，王大哥不由悲从心头起，他一桩桩回忆着与前妻、儿子的生活，时而眼角泛起泪花，时而眼神哀伤到了心底。可有些时候，他又表情麻木，仿佛在数说别人的故事。观察着工友变幻不定的表情，开始韩三明有些不解。后来他想明白了，王大哥的泪水和哀伤的眼神缘于痛苦，他的麻木则是更大的痛苦，只有经历过巨痛的人才会有这种表情。

那天晚上，韩三明就住在王大哥家，与他同床共枕。午夜时分，王大哥入睡了，韩三明仍睁大着眼，满脑子是王大哥那张表情生动丰富的脸。第二天一早，韩三明王大哥讲明：“这几天算我雇你，我给你开工资。”随后的一个星期，两人形影不离。直到韩三明感觉对主人公已经有了较大把握，这才踏上去往北京的火车。贾樟珂没想到韩三明去了这么久，更令他生气的是，他给姨妈打电话问安，得知老人家根本没病。见面后，贾樟珂虽然没责备表弟，但满脸不悦。韩三明看出来了，但他没有辩解。他心里暗暗憋足劲：受多大误解都不重要，演活角色才是真的！

剧组启程来到四川奉节。这里的移民工程正紧锣密鼓进行着，即将远离热土的人们既有对新生活的憧憬，又有对未来的忐忑。

贾樟珂和剧组人员摸爬滚打。晚上大家睡熟了，他还要修改完善剧本。有好多次，韩三明半夜从梦中醒来，下意识推开宾馆房间的门，打量隔壁贾樟珂的住处。贾樟珂烟瘾大，改剧本时总虚掩着房门。时常快凌晨了，韩三明仍看到表哥房间的灯仍亮着，从门缝里飘出浓重的烟雾。第二天早晨，贾樟珂又生龙活虎出现在大家面前，只有眼里的血丝才告诉人们他又是一夜未眠。看到表哥如此拼命，韩三明既佩服又深感压力：我如果演不好，对不起表哥呀。表哥真是干事业的人，我也要把演好这个角色当成事业来干！

有了这份心思，韩三明更加用心。没有他的戏时，他就去库区帮人们干活，和人们摆龙门阵，为的是近距离接触当地的生活。由于剧情需要安排不同的季节和场景，剧组便暂时解散。

韩三明又返回家乡继续下井。

再次去奉节，韩三明坚决不坐火车软卧车厢，而是坐硬座。途中贾樟珂不放心韩三明，可他看到韩三明正与邻座乘客聊得热火朝天。见是贾樟珂，韩三明憨厚地一笑，把嘴贴到贾樟珂耳边：“我在体验生活，你放心去睡觉吧。”两人相视一笑。到驻地后，韩三明也坚持不住宾馆，而是住在一个每天只收30元房费的小旅馆。

这以后，贾樟珂一声开拍令下，韩三明已能做到全身每一寸肌肤都是松弛的。他终于能做到与角色合二为一，大多数时候他的表演都是一次通过。贾樟珂满意，剧组人员也夸他：“老韩你牛呀，天才演员！”

第二次拍摄持续了近一个月。这次韩三明发现，由于生活极不规律，表哥患有严重的胃病。回北京后，韩三明没回山西，而是坚持留下来当贾樟珂的专门厨师。他买来食品保健的书籍照方抓药，变着花样给贾樟珂做饭菜，里面还加入健胃养脾的中药。无论贾樟珂工作多晚，只要他饿了，韩三明肯定第一时间把可口的饭菜端到他面前。

《三峡好人》一炮打响，成为在五大洲电影节均获奖的唯一国产片。

而韩三明也得到了专家赞誉：“当一些中国导演越来越迷信明星，《三峡好人》的韩三明的朴实表演令人眼前一亮。”

韩三明回到汾阳，继续他的挖煤生活。韩三明的父母都70多岁。韩三明下煤矿每月挣五百多元，这在当地算高收入。一次他下井刚一分钟就塌方了，他离出事地点远，受了轻伤。当天回家，父母不让他再干了，但韩三明觉得自己没别的本事，不能给父母大富大贵的生活，总得让他们老有所依，生活有靠，于是坚持下井。平时白天韩三明在矿上，晚上回家就累得不行了，家务都由哥嫂等帮忙料理。哥嫂也想把父母接过去，韩三明说，你们负担重，还是我抚养老人吧。家里有二老，我也不寂寞。

由于贾樟珂执导的电影在国内电影院放映极少，韩三明的父母至今仍没看过儿子扮演的角色。最初在韩三明父亲眼里，老实的儿子做不来这“人尖子”干的事。韩三明的母亲则对儿子拍电影直至漠不关心，在她眼里儿子活蹦乱跳地活着就好。最好早日说上媳妇，让她抱上大孙子。

韩三明第一次受表哥之邀出演《站台》时，一个星期就拍完了。他回家后，父亲听说他饰演的是一个矿工，只有那么点镜头，就说：“矿工谁不会演。我如果岁数不大，也能演。看来你表哥知道你有几斤几两。”这话有点挫伤韩三明的热情，不过韩三明从不和父亲犟，他憨憨地一笑。不过听说拍这几天戏就挣了一千块钱，韩三明的父亲虽然很高兴，但还是“打击”韩三明：“出这点力就给了你一千块钱，顶你下两个月井了。如果导演不是你表哥，你哪值这么多钱？”韩三明无奈地摇摇头，他拿父亲没办法。

直到韩三明在《三峡好人》里出演男一号，父亲才对儿子刮目相看。不过无论面对韩三明，还是面对乡亲们的羡慕与夸奖，老人还是那套话：“他是撞大运了，也是托他表哥的福。”然而当《三峡好人》在国际电影节获奖，韩三明获最佳男主角奖后，老父亲流露出了真情。一个晚上，韩三明的老父破天荒地备了好酒和菜，把村长、村支书、亲朋好友、要好的几位乡亲叫到家里吃饭。宴席开始时，老人还绷得住劲。喝着喝着老人有了几分酒意，他突然大哭起来，用骄傲的语气说：“几个儿女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三明，没想到三明有了这大出息，我死也眠目了。”

韩三明现在的生活只有一点小小的变化，当地认识他的人更多了。可能为了保护“影帝”，矿主安排他在地面开缆车。由于影片中说出了他的真实手机号，他几乎每天都会接到全国各地影迷打来的电话。韩三明怕费钱，很少接听，但他都一一短信回复。看到他为手机所累，好多人都劝他换号，韩三明却一脸享受地说：“这累挨得舒服，哪能换号呀。”

说这话时韩三明遥望远方，仿佛在透视未来。也许一个美好的未来就在前面不远处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