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气豪侠儿女梦

时间:2022-10-07 08:43:34

[摘要]《卧虎藏龙》用传统武侠片的元素建构了一个崭新的“人”的世界,它改变了讲述故事情节的老套以描述人物性格带动故事情节发展,影片将刻画的笔触深入到人的刃氖澜纾体现了对人性问题的现代反思。这对正在蓬勃发展的国产商业大片有诸多启示。

[关键词]卧虎藏龙 人性 现代思考

《卧虎藏龙》在中国新世纪电影史上有重要意义。它是中国新世纪商业大片之滥觞。当时,它犹如天文数字(一千五百万美元)般的拍摄经费对尚处于小家碧玉阶段的中国电影来说,指示了一条成为大家闺秀的方向。尽管从90年代后期以来,中国就主动引进好莱坞大片以拯救日渐萎缩的国内电影市场,为中国电影保留一块生息之壤,但面对美国商业大片的狂轰滥炸,中国商业大片却一度步履停滞。囊中羞涩只是某种更深层次忧虑的结果,而非原因。好莱坞的运作方式当然不仅仅是拍摄、制作、宣传上的挥金如土,它风靡全球市场,日进斗金的神话,才更是中国电影人梦寐以求的目标。《卧虎藏龙》的成功,消除了中国电影人对电影大制作的诸多疑虑。

武侠文化是中华文化的一部分。武侠题材一直是中国电影非常热衷的。在百年中国电影史上,武侠电影是最中国化的类型电影之一。它几乎紧随中国电影繁荣的脚步,从来不会错过“粉饰”盛世的机会。但传统武侠影片完全认同世俗文化价值取向,倾力营构故事,忽视人物性格刻画,人物类型化甚至脸谱化。李安《卧虎藏龙》的突出成就在于,它利用传统武侠电影的形式元素,营构了一个武侠人物世界,实现了武侠影片由讲述故事到刻画人物的转变,塑造了李慕白、俞秀莲、玉蛟龙、罗小虎、碧眼狐狸等一批活生生的江湖好汉。

影片袭用旧武侠电影的故事元素,以一个伦理主题的报仇线索贯穿故事始终,但影片利用故事的外壳,注重表现人物性格冲突和人性的复杂性,这是对旧程式的突破。电影开场,大侠李慕白从武当山放弃修炼,弃关下山,到雄远镖局找师妹俞秀莲。李慕白说:“有些事……我需要想想。”他还弃师仇于个人性情之外。可见,在武侠精神和生命感受之间,影片的价值取向已经非常明显。最后,影片虽然以李慕白杀掉碧眼狐狸作结,表面上重拾了伦理叙事,但已经融进了更复杂和深刻的多重意义:为师傅报仇,为社会除害,为人性驱邪。于己于人,于公于私,于情于礼,都是应该的。此时的伦理叙事已经紧裹着人性和社会叙事内涵,表达的意义更加丰富了,实现了个人性和社会性的协调和统一。

从道德品格和人生观来说,影片表现的江湖好汉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李慕白俞秀莲代表的传统大侠,一类是玉蛟龙罗小虎代表的新派侠客。捕头蔡九应属前类,后者的极端人物就是碧眼狐狸。

李慕白和俞秀莲等传统大侠们武艺精湛,道德高尚,克己为人,讲究礼仪。两人虽然互相爱恋,却一直深深压抑着自己的情感。发乎情,止乎礼。这场感情,对李慕白,最难为的是兄弟道义。对俞秀莲,是传统的女子节烈观在作梗。李慕白下山是一个信号。他显然决心突破这层障碍,但在面对俞秀莲时,他还是显得勇气不足。他对这份感情确实太“小心翼翼”了,一直到临死时,才对俞秀莲彻底表白自己的心里话:“我已经浪费了这一生。我要用这口气对你说:我一直深爱着你!”相对于李慕白,俞秀莲的道德观更加传统,她总是压抑自己的思想,诚如她对玉蛟龙说的:“我虽然不是出生于你们这样的官宦人家,可是一个女人一生该服从的道德和礼教并不少于你们。”

陕甘捕头蔡九在影片中仍然属于传统侠客类。他假扮身份,浪迹民间,吃尽苦头,甘冒风险,深入虎穴,直至以生命尽忠,体现了传统侠客的勇毅和无畏。从另一个方面丰满了传统侠客的形象,完善了传统侠客的道德人格。从江南鹤到李慕白俞秀莲再到蔡九,传统侠客们善武,搏命,守礼,轻财重义的品格表露无遗。英雄泪,儿女情。虽然这些江湖好汉们都是人中之杰,却并不会料理自己的感情世界,甚至一度轻视自己的感情需要。他们强于外而弱于内,有自己的内心,但却既不会表达,又不会处理。这造成了一个个的人生悲剧。

除了传统侠客,影片中的玉蛟龙和罗小虎们属于新派侠客。和传统侠客相比,他们最大的不同是表达内心感情的大胆、热烈、奔放和无拘无束。玉蛟龙的最大愿望是过自己想过的生活: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天马行空,敢爱敢恨。所以她反抗强加于自己的包办婚姻,离家出走。她惑于青冥剑的大名,以贵族小姐的身份行梁上君子的行为。她爱上一个被主流意识形态视为叛逆的强盗。她的江湖梦尽管荒诞不经甚至不着边际,但不无理想主义的光辉和人文主义的色彩,所以在俞秀莲看来。也不无“渴望”之处。

和玉蛟龙贵族小姐的身份相比,罗小虎是一个孤儿,一个通天大盗。这样两个身份迥异,地位悬殊的人居然成为了情侣,是什么原因呢?虽然两人有着种种外在的差异和距离,但玉蛟龙和罗小虎的相爱却是真诚可信的。这是因为在内心深处,他们有着诸多相通的方面,能够沟通并产生强烈的火花。比如对自由的执着,对理想主义的追求,对个人主义境界的希翼和企盼,面对爱情时的大胆和率直。

碧眼狐狸是影片中唯一的反面形象。如果说李慕白俞秀莲们是压抑自己的感情,玉蛟龙罗小虎们是释放自己的感情,那么碧眼狐狸则是利用自己的感情。她当年不惜以女儿之身为代价,妄图得到江南鹤的秘传武功。压抑感情者反求于心,最多苦坏了自己,利用感情者则是发诸于外,对他人、社会带来危害,所以李慕白和俞秀莲必欲杀之而后快。但她同时又是玉蛟龙的师傅,是玉蛟龙人性、品格和生命成长过程中的必要帮衬和助力。没有碧眼狐狸,就没有现在的玉蛟龙。这样处理人物关系的方式,实际上已经消除了善与恶的决然对立,表现了一种善与恶的辩证法。这是影片正视人性的可贵态度。

故事讲述让位于人物刻画,影片的叙述方式也随之发生了巨大变化,即由讲述为主到以描述为主。讲述侧重的是故事情节,而描述注重的是人物形象塑造,尤其是表现人物内心世界的深刻性和复杂性。

在传统武侠故事中,故事情节发展依赖外在因素的刺激,动力来自外,奇则奇矣,给人感觉总是“神”味多而“人”味少。人的行为动力不是来自于内在心理驱使,而是外来力量推动,矛盾和冲突多发生在人物与人物之间,人物好坏忠奸黑白美丑高下对峙,类型化非常明显。这与其说是人与人之间的冲突,不如说是道德观念和属性之间的差异和冲突,此时,人只是承载道德属性的空壳,缺少有血有肉的成分。从情节方面来说,情节发展依靠外在的各种因素穿插带动比如偶然性、巧合等,并无自身的一贯性和必然逻辑。总而言之,不管是人物也好,情节也好,都缺少自身内在的完整性,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在操作着故事,任其掌控和摆布。

《卧虎藏龙》以表现人物为主,影片围绕人物的性格冲突来展开,情节动力发自人物内心,人物的行动和表现遵循心理的逻辑。试 想如果不是李慕白主动下山,萌发退出江湖之念,又怎会有青冥剑被盗?如果没有玉蛟龙的行窃,碧眼狐狸何以现身?而如果没有俞秀莲的一再忍让,顾全大局,李慕白的苦心爱护,大义牺牲,又怎么能有玉蛟龙的幡然悔悟?如果没有玉蛟龙的骄横任性,敢作敢为,还会有和罗小虎传奇般的相遇,更不敢想象那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

影片表现了人物的复杂性和深刻性,刻画最成功的是李慕白和玉蛟龙。李慕白下山还俗,又托俞秀莲送青冥剑给贝勒爷,实际上已经在暗示俞秀莲了。作为当事人的俞秀莲竟然没有觉知,李慕白竟也不好贸然捅破这层纸,这是何等可惜的事啊!李、俞在雄远镖局的谈话,欲言又止,谨慎小心,稳重过分。两人心理都有着很重的疑虑和渴望,既想深入了解对方,又怕触及对方的隐痛:既想进一步发展关系,又怕损害现有的感情。由于始终没有挑破那层关系,两个人的心思总是不够默契,相差的那么一点点最终使他们咫尺天涯,阴阳相隔。李慕白应约赶到北京,俞秀莲以为他是为了宝剑,李慕白满腔心情无从表达:“我以为我们……已经讲好了嘛!”英雄好汉,不愿儿女情长。似乎真应了贝勒爷的那句话:“面对情字,再大的英雄也是莫可奈何啊!”

这边,两人情缘未了,而那边,贝勒爷府里,由于青冥剑被盗,以及由此牵出来的碧眼狐狸的踪迹,使李慕白感到退出江湖,避开风浪追求个人生活安稳平静的想法是不是有些过于天真。师仇可报,固然该喜,而重新染指江湖已是不可避免。从李慕白内心来说,这样做又与他原来的决定相违,也许更好的办法是自己退隐江湖,而把平生剑法绝学传承下去,因为江湖太需要匡扶正义的力量了。结识玉蛟龙,后者的灵性和聪慧使他感怀,但她失衡的心性更需要约束,又使他倍感责任重大,他决定重回江湖。他之所以决意收降玉蛟龙,除了一直想有个承传的徒弟之外,还有就是为玉蛟龙本人着想。玉蛟龙的脾性,加之她的武艺,如果不加约束,足可以成为一条危害社会的毒龙。李慕白此时的心地既有对玉蛟龙人才难得的珍惜,又有一份自觉地对社会的责任感。于平实描述中写出了一位大侠的风范和人格!

玉蛟龙的故事也是一本可以书写的心灵史。她幼小失教,受学于碧眼狐狸这种心地偏颇的恶魔之手,练就一身上乘功夫,加之她贵族小姐的生活环境,自然养成了桀骜不驯,以自我为中心的性格,但在内心里,失范的经历也培养了她追求个性自由和人格独立的意识。加之她对社会的无知,所以行事莽撞、自大、敢作敢为,听不进任何人的规劝。她的江湖梦只是碧眼狐狸灌输的一个抽象概念,根本就行不通。她的人格意识的觉醒来自两个人对她的影响,一个是罗小虎,一个是李慕白。她和罗小虎由对手到恋人关系的转变,是她人性觉醒的基础。在小虎身上,她找到了爱情和幸福,虽然个人的成分更多一些,的部分更重一些。但是和小虎镜花水月般的关系也伤害了玉蛟龙的心,使她感到人生的无奈和社会束缚、礼教强制的无情,她不得不积聚起更大的仇恨来蔑视这个世界。直到李慕白出现,才彻底改变了她的心性。李慕白功夫远高于她,却又不伤害她。李慕白一再忍让,心地坦荡无私,以及“以性命相见”的高尚品德,舍己救人的行为,终于彻底感化了她。如果说罗小虎让她实现了女人梦,那么李慕白则让她完成了人格梦;如果说罗小虎是她平等相爱的伴侣,那么李慕白则是规训她的导师;罗小虎使她内心觉醒,李慕白则使她人格完善。影片刻画了玉蛟龙心理和性格转变的过程,在由极端个人主义到理想个人主义转变的过程中,玉蛟龙的彷徨、苦闷和挣扎,最后觉醒的喜悦,都得到了表现。

导演李安说:“其实我认为这部影片的主题是在表现被压抑的,‘卧虎藏龙’这四个字带着很浓的弗洛伊德色彩。”就影片中人物的现实处境和经历来说,确实是这样,但影片显然并不仅仅停留在这个层面上,而是深入地表现了对人性问题的现代反思。

首先我们看影片对传统侠客的人性姿态。从人性的角度,李和俞都应该得到自己的爱情,拥有自己的归宿。这应该没有问题。但事情恰恰不是这样。尽管双方都执着地爱恋对方,但一份过期的婚约约束着现实的生命,拖累到今生的幸福,这就有悖于现代人性了。从人性观念来说,李俞两人的幸福结合应该是对孟大侠最好的纪念。传统侠客的人性弱点,就体现在这里。

再看新派侠客,玉蛟龙罗小虎们,敢爱敢恨,敢作敢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代表了现代人性解放的观念。他们克服了李慕白们的畏缩和拘谨。玉蛟龙虽然已经定亲,但并不想遵循闺矩,还留恋着自己的心上人。这已经超越俞秀莲很多了。罗小虎大闹婚场,玉蛟龙新婚之夜离家出走,他们绝对不堪忍受包办婚姻的束缚、不公平礼教的约束。罗小虎说:“没有人可以命令我!”玉蛟龙说:“要是能够自由自在的生活,选择自己心爱的人,用自己的方式去爱他,那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幸福。”他们宁愿当社会的边缘人,也绝不认同中心阶层压制人性的做法。在赞扬的同时,影片也反思了新派侠客的人性缺陷,那就是自我中心主义的局限和代价。和传统人格内敛、含蓄,舍己利人相反。新派侠客们外向、奔放、自我中心主义。这种人格一旦越出一定界限,就会迷失自我,变成彻底地自我中心主义,排斥他人,甚至伤害异己。而无论俞秀莲的苦口婆心,还是李慕白的用意深远,都是为了调教玉蛟龙的心性。

传统人格和现代人格并不截然对立。影片塑造了碧眼狐狸的形象,从年龄和辈分来说,她属于传统侠客,但从师承关系来说,她是玉蛟龙的师傅,有现代人格的一面。从过程来说,她跨越了传统和现代,将两者有机地串连起来,说明了传统和现代的某种关系。传统既可以发展为现代,传统也可以反现代。作为辈分上的传统女性,碧眼狐狸曾经企图以女儿之身换取剑法心诀,表明了她心底里的传统伦理观念。但在遭到失败之后,丧心病狂,伤害生命,表面上她已经放弃了传统伦理规范,其实上是更深刻地认同传统规范。悖论在于,正是这样一个传统的种子,居然调教出玉蛟龙这样一个现代的苗子。

影片通过这样一种关系。表达了对传统人性和现代人性的复杂态度。它既不是一味赞美传统或者现代,也不是完全贬斥,而是表达了一种辨证的思考。对传统人性,它肯定其美德和品格,但对其过于压抑人性的做法并不赞同。它赞美现代人性的积极进取精神,重视人的价值。但对现代人片面追求以自我为中心的做法颇不以为然。影片中李慕白们和玉蛟龙们关系既矛盾对立又和谐统一,说明它并没有将传统人性和现代人性对立起来。在前现代时期,人们郁于礼教和道德的束缚,生命得不到自由和舒展,而到了现代,人们却发现,现代人片面追求个人价值,忽略了群体的和谐以及人与自然的和谐等。人们还是该回头寻找传统中可以借用、发挥的营养,这是非常辨证的姿态。李慕白俞秀莲们并不完全认同玉蛟龙罗小虎们的价值观,但他们却能够容忍他们,善待他们。从某种角度来说,李慕白们未尝不是因为欣赏玉蛟龙们的这些方面。李慕白们的宽容、理解和教导,一方面是对玉蛟龙人性的校正。另一方面也是他们因为有对自我解放的无力而将希望寄托于他人的无奈,其用意可谓深远,心情确实复杂。在他们,既然没有绝对的错与对,李慕白为救玉蛟龙牺牲,传统人格的力量可谓大矣!但影片显然并不准备回到传统人格,李慕白牺牲了,俞秀莲希望玉蛟龙“一定要真诚的对待自己”,她把将来和希望还是寄托在玉蛟龙身上,体现了对现代人性更多的肯定和维护。

前面说到,《卧虎藏龙》开中国商业大片滥觞,新世纪以来,大陆诸多导演竞相涉及商业大片拍摄。但是我们看到,这些影片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没有一部能全面超过《卧虎藏龙》。不是说但开风气不为师吗?难道自古成功只在尝试?我在这里并不准备详细探讨这个问题。我认为我们应该思考的是,我们从《卧虎藏龙》借鉴了题材(武侠)和形式(古装),但我们却恰恰丧失了其人的主题――关注人的精神、肯定生命的价值。由于缺少对“人”的关注,也就无怪乎引不起观众的兴趣和思考了。这是我今天仍然愿意回到《卧虎藏龙》,研究《卧虎藏龙》的价值和目的所在。毕竟,我们的国产商业大片才刚刚起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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