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炕围上,那满墙繁华

时间:2022-10-07 12:21:35

三十年前,你若有幸到过山西崞县(原平旧称),随便推开一户像样些的人家屋门,或是夏天撩起一幅竹帘儿,来自异乡的你定会被那半壁锦绣惊呆的――乌旧的天棚、黝黑的灶台、一领暗黄的苇席铺满土炕,土炕上方白壁底部三尺的高度,却是一溜儿云纹山水,花鸟秀朵。

拙朴的乡村亦可暗藏繁华。在山西,那叫墙围,也就是炕围画。

土炕精灵

清代学者顾炎武在《日知录・土炕》中写到:“北人以土为床,而空其以发火,谓之‘炕’。”晋北属高寒地带,农村家家户户有火炕取暖御寒,他们落生土炕,终老土炕,无论是睡觉吃饭的日常起居,还是娶妻养娃的人生仪式。

日日厮磨于土炕,为使周遭白墙更经脏耐久,乡人们便用墨线绘以简单的线条边饰,中间画几枝兰叶墨花,始为炕围画雏形。稍后又以颜料做底,色彩画花,桐油涂罩。那些南瓜花、喇叭花,热热闹闹地开在炕头,脏后以湿布揩擦,又光亮如新。

据《原平县志》载:“从班村发掘的宋代墓葬壁画证实,早在北宋时期,原平的炕围画已在达官显贵的居室流行,至明末逐渐普及到广大乡村。”到民国年间,炕围画兴盛于山西、陕西、甘肃、宁夏、内蒙等地,但属山西崞县(1953年以后改为原平)最有名,鼎盛时全县从事炕围画的艺人近千人,有“炕围画之乡”之誉。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是山西炕围画艺术最盛行的年代,也正是崞县女子枣花童蒙启智的人生阶段。枣花始终忘不了,那年春天锦缎般明柔的天光。那一年,正月尽了,天气回暖,枣花的伯父就把木匠请到家中打榆木柜子,那是为枣花未过门的新嫂子准备的。等到木匠带着那笨重的家什离开,便是画匠上门的时候了。带着迷人手艺的画匠上门,是一件叫人激动的事。就在一个黄昏,肩背一只小画箱,骑着自行车的画匠上门了。

与木匠相比,画匠更像体面的教书先生,而手艺上乘的年轻画匠更是姑娘们的偶像。当时农村流行一句话:“好村庄唱大戏,好人家画炕围,娶媳妇甚不甚画盘花炕围。”可见,手艺好的画匠还是很有市场的。

就连在东家,木匠、画匠的管待也不一样。如泥瓦匠、木匠等“笨匠人”,和东家围坐吃饭,顶多是玉米窝头里掺点枣,或是搅豆窝窝。画匠是“细匠人”,常被变着花样地犒劳,每天早上单做一碗白面面条炝香椿油酱;中午有蒸过层层酥的花卷,炸过包糖油糕;每天早饭后,还有一盒“海河”或“红灯”纸烟塞到画匠手里。

画匠的活儿慢、仔细,闷在屋子里半天不出声,用墨线比比划划,先抹腻子、铺底子,再刷几遍胶水。待底子抹平晾干后先沟边道,边道描好,中间留下了方的、圆的、菱形、扇形的画空子,再在里边填画各种人物、花鸟、山水、风景。

炕围画最后的工序是罩清漆,要上三道,直到看起来润泽光亮,经得起日后的磨蹭和擦拭,乡人称为“肉头肉头”。连那新鲜的油漆味,和着早春的杏花儿钻进枣花的鼻孔,她沉醉于那种“迷人的味道”,说:“我极喜欢那簇新的油漆味,那是乡下日子崭新敞亮的气象。”

乡村寻画

今天,原平诸多村子,仍能找得出炕围画的影子。通常,村子里谁家画了新炕围,大家就挨门逐户去瞧。最好看的当属锅台画和看墙画。由于其面积大,位置显,匠人总把最拿手的本事显露在此处。

画面内容多吉祥喜庆,如娃娃坐莲花为“连生贵子”,锦鸡与花是“锦上添花”,猫与牡丹蝴蝶组合为“耄耋富贵”,鹿鹤相聚是“六合同春”,松竹梅一处为“岁寒三友”,花瓶中插月季花则是“四季平安”。这些画面构图饱满,色彩艳丽,备受主人保护,有的以透明塑料薄膜遮罩,有的专门串一“茭箭排排’挡尘御气。只有在访客到来时,主人才展示夸耀。

枣花看过的最古老、最精美的炕围,是幼时跟着堂三哥出村看的。枣花的三哥心思很巧,会用铁皮做小手炉,放上木炭,拿到学校烤火;用胶泥捏出各种形状的小玩意,画上颜色,插根鸡毛,到小镇上卖“跳猴猴”、“拨愣愣”;还会画猪八戒、孙悟空、仙女、哪吒。有一年冬天,听说十五华里外的孙家庄村有盘好炕围,大家商量着顺村东的滹沱河打滑车去看。

时近腊月,天寒地冻,一伙十几个孩子向着孙家庄进发。几个女娃们胜任不了长途滑行,就由年长的男孩们轮流驮着。走累时,大家就歇一阵,追撵树上的喜鹊,或到河边葵花地里,找寻秋天遗落下的葵花籽。就在大家精疲力尽时,孙家庄村到了。一伙人在村头寻着了那户人家,那是个孤老太太,炕上养着一只肥猫。老太太对这帮聒噪的毛头小子们充满戒备,拦着不让进屋,机灵的三哥一番口舌攀老亲,老太太终于容许孩子们爬上炕去瞧。

“我们挨个地从锅台看到后炕,又从炕尾看到锅台,那是怎样一幅繁华世界啊!”枣花眼前的这盘炕围,不同于周遭那些喜庆明艳但俗气雷同的墙围,它有点旧,像发黄的线装书,却是满壁灵动。画上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小姐和书生,一个柔发垂髻含羞露半边妩媚脸儿,一个吊眉细眼玉树临风正躬身请礼作揖。

那些人儿梳着发髻,翘纤纤修指,舞弄着飘带,衣袂飞举间似有清风仙乐传来……枣花看得如痴如醉,说:“那简直就是一出乡村的古戏台。”三哥更是大受感染,回来后干脆迷上了画炕围,不仅撕了作业本画,还给祖父的墙上乱画,鸡窝、羊圈上也画了许多。

自此,大队供销社两边学大寨的黑板报上,枣花时常可见三哥描画的人像、飞禽、走兽。“最后,他瞒着家人偷偷跑到百里外的沙城村去拜师学艺。三哥突然失踪,急坏了大家,我们撒开人马寻了好几天,甚至连村里的水井也一一下杆子探过了,就在人仰马翻之际,三哥夹着几枝秃笔和画样回来了。伯父又喜又气,用电线把三哥捆在枣树上结结实实打了一顿。”

文化图腾

有人说,看莫高窟,不是看死了一千年的标本,而是看活了一年的生命。“炕围画”虽无莫高窟那般荣耀,但在乡间的生活、生产中,未尝不是一份厚重的记忆。在原平,上了年纪的人郑重其事地说,炕围画在过去要算一种“炫富”的资本。

这种分量,或与炕围画丰富的内容不可分。据说,旧时炕围画的题材多与传统礼教结缘,反映礼义廉耻、耕读传家等内容,如“孟母刺字”、“郭巨埋儿”、“柳毅传书”、“卧薪尝胆”等;也有如“伯乐相马”、“苏武牧羊”、“哪吒闹海”、“精卫填海”等传说典故。后来,画中内容慢慢变成胖娃娃庆丰收,乃至南京长江大桥、颐和园、杭州西湖等。

在乡村,炕围画一直承载着娱乐、启智、教育的功能。夜晚油灯下,长辈用手指拈着那画,教化着怀中或身边的小儿。在劳作之余,也可借一幅画,想想村庄外的事情。在原平人李秀全的心中,就藏着两幅炕围画:一幅是他幼时枕在母亲腿上听母亲讲述的炕围画;一幅是他结婚时,请人画在婚房的炕围画。

无奈的是,随着生活方式的转变,炕围画终究在时光中蒙尘,并渐渐沉寂。上世纪九十年代,炕围画日渐衰落。那支曾经活跃于乡野的炕围画艺人队伍,有人弃笔从农,有人经商,还有人搞室内装修。2009年,经原平市申报,炕围画被列入山西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享誉一时的“炕围画”就此走进展馆与画册,被誉为民间艺术标本。

不知那些胸藏锦绣的画匠们,面对三尺白壁可曾有过失落?多年以后,几个离乡多年的原平画家寻访崞县古宅,夕阳下,透过一扇洞开的木格窗,有人看到一幅斑驳的炕围画,旁边还有一只捻线的坨子。那曾经温热的土炕,早已冰凉。曾经扶着炕围学步的小胖手,和那靠着被垛绣花的美娇娘又在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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