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南河里的萍与水

时间:2022-10-06 11:10:31

我走了,开着我的车。一座城市的灯火,从心里一丝一丝抽离。此刻,所有鲜活的欢笑和悲哭,都在后视镜里渐渐消弭。转个身而已,城市、霓虹、故事,通通归于沉寂。眼前的路虽然弯曲,却能通向开阔的甘南草原,抵达温暖的家。

夜路并不沉寂。寒气从微开的车窗里滑进来,不绝如缕。白白的灯光扑洒在黑黝黝的沥青路上,指引着回家的方向。清静地走,在长长的公路上,没有抢道的车,没有喧闹的喇叭,夜很沉。无法沉寂的,是我胸腔里的心。

心还在府南河边的灯火中,在身后那座不夜的城市里。而她,就在城市灯火的中央。

车轮滚动着。我什么也不想,路边的里程碑一块接一块隐没在身后。我的手臂分明有些僵硬,方向盘失却了往日的自如。身后的成都像块磁铁拉扯着我。意绪有些恍惚,这飞驰的速度是开往那个站着母亲的巷口,还是奔向有她的府南河边。

府南河边的灯把整条府南河照亮了,麻将桌像一字排开的长阵,借用着河边的凉爽和免费的灯光,悠闲地打发着成都和成都人的夜。她轻快地穿梭在灯光和牌桌间,不时地回头催促着我。

我的脚步有些沉重,跟在后面像被牵着的木偶,拉一下挪一步。跟父亲通话之后,我心里就乱成了一团麻。身边的麻将声此起彼伏,就像我的心情。

府南河是我们常去的地方。每次从出车回来,我会在第一时间奔向府南河边那家露天的茶座,她就在那个固定座位上等我。这家茶座,也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相识的地方。

她总有说不完的话,有时也强调,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她才这样。我转动着手里的茶杯,就想这么静静地坐着,面对着她,一句话也不说。我知道,这样的日子走到尽头了。

府南河的水仿佛没有流动,只有偶尔漂过的浮萍从容地泄露着它的心事。我的心酸酸的,伴随着残残落落的浮萍远远地游走,游啊游,游过了蜀中的大山,游过了川西的草原,终于游进了家中的土院。母亲的白发,就在心里丝丝缕缕地交织着。

这些年常年跑车,一出门就是大半年甚至一年。开春离开父母,回到家乡,已是寒冬腊月了。我是父母的小儿子,他们的大半心思在我身上。每次离开家乡,父母的心也跟着走了。近两年情况变得很糟,母亲从年轻时就落下了一身的病根,年岁一长,体质就压不住藏匿的病痛,时常卧病在床。父亲的身体更糟,淋巴系统患有顽疾,需要不定时赴兰州治疗。家里家外的所有事情便全落在大哥一人身上。父母患病在身,想得也就多了。他们希望我尽快回到家乡,娶个媳妇儿,了却他们的牵挂。几年来他们也没少操心,托媒人四处打听,倒是寻访了不少姑娘,可我有自己的心思,拿着种种借口推脱,声称必须见面谈过才能定夺,可我每年回家居住的日子实在少得有限,即便在家,也是整日跟一帮朋友厮混,父母只能在那儿干着急。

直到今年,我才有了紧迫感,母亲的肺心病发作越来越频繁,每次病倒都要进医院输氧输液,身边离不开人。父亲也需要做淋巴方面的手术,由不得我随心所欲了。

这些,我必须对她坦白。

忽然感觉,成都的冬天也很冷。我僵硬地坐在茶桌前,所有的话都梗在喉咙里,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她早有察觉,可她了解我,我不说,她就不会问,问也是白问。时间一分一秒地游走,府南河的水,流得沉重迟缓。

夜深了,周围的麻将声消减了不少。我深深吸一口气,想着先从家里的实际情况说起。可话到嘴边了,又生生地咽了回去,总觉胸腔里差那么一口气,支撑那些话的气力。吭哧了半天,又泄气般委顿在椅子上。她看着我纠结的表情,几次想张口询问,最后都忍住了。表面佯装无事,转头观望着府南河的夜景,可眉宇间隐隐郁结着一丝忐忑,她感觉到有事要发生,似乎和自己有关,这种感觉越浓,她就越不敢开口。她一声不响地坐着,周围的空气也变得凝重起来。

望着她精致的面容,我的心里空空的。准备的说辞,一句也搜刮不出来,满脑子就一句话,在毫无约束地晃荡着,重复着。不知怎的,我脑子忽然一冲,顺口就说出来了:“我们分开吧。”

我低着头不敢看她,却能感觉她脸上的变化。她怔了怔,表情一丝一丝地僵硬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懵懵地在我脸上寻索,那眼神里,充满了失措和陌生。半天后似乎回过神来,她只说了一句话:“别开这样的玩笑,不好玩。”语气是那么小心、轻柔。

我瘫坐在茶桌前。把话说出来,我变得松弛了。剩下的只有解释,面对着她,和她那惊慌失措的眼神,我觉得所有的解释都很无力,但我必须做出解释,不管她认不认可、接不接受,至少我的心里会好受些。

我的口齿渐渐变得伶俐,滔滔不绝地说着一些自认为合理和婉转的话语。西北,司机,回族,孝道,责任。她沉默着,在我井喷式的解释前,只是沉默。在她的眼睛里,我隐约看到了一丝奇怪的东西,忽然觉出,所谓解释不过是在无限撕裂既有的伤口。

我看着茶杯,她看着我。茶色已淡,可她眼中的悲意渐浓。我们深知着对方。从她的眼神里,我知道此刻她渴望着一个拥抱,一个厚实的安慰,并且从未如此强烈过。我全力节制着自己,用自己的那句话,那句电话里对父亲说的话。“有合适的,你们就做主吧。”父亲太高兴了,语气是那么欣喜:“已经寻访好了,你答应了,正月就过门。”

夜渐渐深了,周围的麻将桌上只剩下散乱的麻将和早已冷却的茶杯。人隐退了,午夜的清寒如迟到的主角,缓缓登台,成为这座城市的底色。

她拉拉衣服,紧紧裹住自己。白皙的脸庞在乳白色的路灯下,显得分外苍白。我坐起身来,像往常一样手掌自然地伸向衣服,可手指触及衣扣的瞬间心里紧了一下,不动了。她都看在眼里,双肩微微颤着。眼中笼着一层薄薄的雾,像极了路灯下的府南河。

府南河的水泛着幽幽的光,迷离而忧伤。

“我们走走吧。”她站起身来,摇摆如风中的荷叶。语气被风一吹,微弱得几乎听不到。她转身走在前面。看着那副瘦弱的肩膀,我的心不断收缩着,越来越紧。沿着府南河,踏着喧闹了一天的河岸,走着,看着,一条沉默的河,载着自己的心事,流淌得不动声色。

惨白的路灯把我们的影子连接在一起。她低头走着,紧紧环抱着双臂,单薄如河边的柳。那背影是一种攻击,我的节制,时时陷于崩溃。只有一遍遍默记着电话里对父亲的承诺,还有父亲给我的叮嘱。只有这样,我才能脆弱地保持眼前的冷漠。

电话打到了停车场的清真饭馆里,饭馆老板是我的熟人,也是父亲的熟人。接起电话我心里颤了一下。父亲的声音很苍老,也很沙哑。他说:“儿子,能跟你说话好得很,你阿妈太想你了,她刚住院出来,身体弱得很,很不放心你的事。我们岁数都大了,害怕来不及,这是我们的担子。”父亲的语气如在祈求,从沙哑慢慢变成了哽咽,他努力使自己镇定。我的心被那半声半噎的语调一阵一阵地撕扯着,眼泪刷地就下来了。旁边吃饭的司机很多,看着我,悄悄议论着。我拿一叠餐巾纸捂住眼睛,把脸转向窗外。父亲继续说:“我们听说你在成都有对象,可人家是大城市的人,到西北能站得住吗?听说还是个大学生,可你是个司机,洗衣做饭一辈子在厨房里打转,人家情愿吗?你阿妈一直悄悄儿淌眼泪,晚上大门外一响,就跑出去看,以为你来了……”

我的心在那一刻碎了。

在散碎的步伐里,夜更深了。府南河的护栏长长延伸出去,将行人和河流分在两边。这条路上,铺满了我们的脚印。两年的时光,朝朝暮暮,来来回回,若把这些脚印叠合起来,或许能将我那十米长的大货车装得严严实实。或许以后,这些脚印将不复存在。存在的,也会慢慢湮灭。因为,一个拐角临近了。

她转身走了下去,从前方的护河石栏间。那里有一个三四米宽的豁口。从人行道走进去,只需下几十级石阶,就到河边了。河边有几张靠椅,远远地摆放在的泥沙上,累了可以坐下来,静静地看流水,默默地想心事。她朝着靠椅走去,齐腰的长发被河风一吹,乱如麻丝。

这画面多么熟悉啊!我站在护栏边,定定地望着。把心绪收回来,从两年前,从无数相同的场景和不同的时光里。整个城市已经沉睡,间或呼啸而去的车和阑珊的街灯把夜拖成一个长长的音符,渐行渐远,直到无法感觉。

更加无法感知的是今晚的决定,它会给我的将来带去怎样的改变。但我必须这样决定。除了父母身上让我揪心的病痛,还有来自家乡的流言蜚语,也时时让我背负沉重。

家族,邻居,和父母交往的朋友,总是有意无意的,时不时在父亲的当面或背后,谈论我的“堕落”。在甘南草原的尽头,在家乡的大山沟里,撇开父母妄谈爱情,就是“变坏”、“不学好”,甚至“堕落”。左邻右舍、亲朋好友都会看不起你,你的家族也会因你的“堕落”而饱受诟病。更为严重的是,你是回民,有信仰,另一半理应也是有信仰的回族女孩。而我,触犯了所有约定俗成的地方传统。在别人眼中,我的家族是有名望的,我的作为,是“好人辈里没好子”。在家族眼中,我是毁坏家族名誉的败家子。

这些,父亲不曾提起。是回家的司机老乡带来的消息。

望着她的背影,望着府南河里的萍和水,我的身上一阵一阵的冰冷。

她忽然向我招手。我急切又艰难地朝她走去。她坐在那张熟悉的靠椅上,微笑着摆摆手,示意我坐下,然后从包里取出一个淡青封皮的日记本,盯了我半天后,轻声说:“我叫林卉,还在上学……甘肃离成都远吗?跑大车?哪儿都能去,好向往……”

语笑嫣然,她和初次见面时一模一样。

我怔怔地看着她,听着她的话语,一股酸楚从心里涌出直冲鼻息,那么浓,那么厚。

初见,人生有一回也就够了。今夜,在飒飒的西风里,她面含微笑,一如初见。只是,那苍白的面容上,泪如断线的珠子,一串串落入泥土。

腊月的末尾,只有我独行。阿坝草原像一块固体的冰,我不停不歇地行驶,在后半夜的冰寒里,手脚和思绪都冻木了。眼神稍微倾斜,一个日记本进入视线,淡青色封皮,静静地躺在旁边的座位上。正月十八,只有这串数字清晰如刻。还有整整二十天,我的生活和身份都会因另一个人的介入而发生改变,一个和我素未谋面的人。

身后的天空渐渐泛白,阿坝草原辽阔苍茫。草原的尽头,就是我的家。在无法回头的奔赴里,我与母亲一分一分靠近了。

选自《朔方》2013年第10期,史小溪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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