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花》:一部“集大成”之作

时间:2022-10-06 08:40:25

作为中国当代一位女性作家,铁凝自1982年成名作《哦,香雪》到2006年第四部长篇小说《笨花》,其文学创作二十春秋有余。综观其走过的二十年创作历程,显然铁凝是位有着强劲创作实力和多方面创作才华的作家。从新时期改革浪潮中的《哦,香雪》到市场经济大潮中的《笨花》都让我们感受到铁凝作品与时代所保持的一种“距离”,这显示铁凝的创作智慧,这显示铁凝从容沉潜的创作心态。

《笨花》借冀中平原向隅之地笨花村,以向氏家族为主线的人、事变幻映现从清末民国初到上世纪四十年代中期那个历史断面。然而,笔者更惊叹铁凝对向隅之地笨花村的精心构筑。作者笔下的“笨花村”既不同于那闭塞贫弱的“台儿沟”(《哦,香雪》)、瑞村(《麦秸垛》),也不同于那伤风败俗的“茯苓庄”(《青草垛》),更不同于老北京的“附马胡同”(《永远有多远》)、“响勺胡同”(《玫瑰门》),而是一个“集大成”之地。

题材选择:从单向表现走向双向互动

四年的下乡插队经历,使铁凝创作视野里不能没有乡村;成长于城市的经历也使铁凝创作视野里不能没有城市。于是铁凝创作视野便经历着从乡村到城市,从城市到乡村的反复交替式演变:从城市生活的处女作《会飞的镰刀》(1975)到乡村社会的成名作《哦,香雪》(1982)再到城市高中学生生活的《没有纽扣的红衬衫》然后又回到写农村的《棉花垛》(1988)等足以显示铁凝创作题材的一种徘徊意识。当然,几乎每一个作家都不能逃离这种情感书写的双重性或二元对立的写作状态。从客观角度讲,这应该视为是铁凝创作还不够成熟的表现。创作走向成熟的铁凝也意识到“中国的城市和乡村不是截然划分的,我常常在一个城市人身上突然看到农民的影子,虽然他从未在农村呆过,在农民身上我也看到非常大气的,既不属于城市也不属于农村,而是属于中国人的、民族的东西。而且在农村打量城市和在城市回望乡村都会有新的收获,获得身在其中不解其味的新感受。”笔者认为真正标志作者创作走向成熟的是《笨花》,因为这部长篇力作显示作者熟练地将城市和乡村地域环境有机地联系起来的驾驭功底。也即这部作品真正实现铁凝两种资源与视野的交汇。

铁凝创作中两种资源与视野交汇之处首先是从作者所精心构思的笨花村形象中得以体现。虽说笨花人对笨花村名字来源上下足了功夫,“把笨花村的历史说得古远无边,以证明他们在这块黄土平原上的与众不同。”然而,笨花村真正扬名在于笨花村由始至终显示出的“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宽宏、包容的“集大成”胸怀和度量。这不仅从笨花人对外来事物所采取的包容态度,对传统的诸多陋习,比如:允许男人在外纳妾,允许女人在摘花时节去钻花主窝棚以挣花的宽容。比如:书中通过来自大城市,接受过正规教育的闺女取灯的惊讶:“在笨花这样的乡村也能看见《圣经》”,“在满是柴火灰和牲口粪味儿的狭长院子里,生是有个女孩子读《圣经》。”所以小小一块向隅之地的笨花村居然能够单姓与双姓,洋花与笨花,孟子之道与圣经之道,西医与中医煤油灯与植物油灯,西洋画与中国画,主日学校与夜校等人、事、物的交融共存。

另一个象征城市与乡村交汇之点的是笨花人的“归土”意识。“归土”意识即铁凝说的所谓“根”的东西,“骨子里的共性的东西”,这无论城市还是乡村的人都挥之不去的源出意识。有着人杰地灵之称的笨花人自然深谙个中道理。一方面,笨花人有着走出去的强烈渴望,这是从香雪时代就开始的梦想;另一方面,笨花人并不是一味的走出而不思量回来,他们同样也有走回来的巨大冲动,这表现在笨花人有两种最让笨花人感到无比自豪的归土方式:一是生于斯长于斯的笨花人向喜的归土方式;一是非生于斯长于斯的笨花人后代取灯的归土方式。“在并不遥远的时间里,取灯和向喜的死因袭了同一种模式。所不同的是,取灯没有做到的事,向喜做到了:向喜到底有机会把第三枪留给了自己,而取灯在开第三枪时就被日本人攥住了手腕。”总之,作者借土生土长的向喜的归“土”和生于城市、长于城市的取灯的归“土”,表明像笨花村这样的乡村实际上就是现在城市和乡村一个共同的、最初的“根”之所在。

人物塑造:从单色走向杂色

铁凝主要以塑造刻画女性人物形象系列而确定她在中国当代文坛的位置。铁凝女性人物形象系列包括乡村女性系列和城市女性系列。当然,铁凝过往的二十年来小说创作中也塑造了一些男性人物形象,但除了《青草垛》赋予了男性以第一人称外,其余小说中的男性多属配角。《笨花》让人耳目一新的是小说对男女角色分配和经营上显得比较均衡,无论是男女主要人物还是次要人物的角色和性格塑造方面都很到位,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笨花》主要由向氏家族、西贝家族以及其它姓氏的家族共同组成了笨花村的人物系列:其中,男性人物角色系列,包括向喜、向文成、向桂、向有备、瞎话、走动儿等;女性人物角色系列包括有同艾、梅阁、取灯、秀芝、大花瓣儿、小袄子等。这两组人物系列基本上都贯穿整部小说,而重点塑造的男性角色有向喜,向文成,女性角色有同艾、取灯、梅阁。与铁凝以往小说塑造人物严格按照性别来分配角色不同的是,铁凝在《笨花》中择取了一种新的视角即用人杰意识来定位和经营她书中的人物。

笨花村的人杰世界由两类人构成:一类是其貌威武者,这主要集中在向氏家族,从向喜到文麒、取灯再到武备。比如:小说主要集中笔墨对向喜威武英勇的一面从不同角度加以描绘:有正面写向喜“生得方脸,大耳,眉目清秀。体格虽不高大,但虎背胸腰,敦实健壮,且有浑身的力气”;有侧面映衬:“向文成和父亲相处总有几分不自然,他在父亲面前常常自觉其貌不扬,尤其当父亲身着戎装威风凛凛出现在他眼前时,他就更加感到了自己的渺小。”更有街头艺人充满传奇般的传唱:“唉――往里瞧来往里看,/向大人在荆州打败了石星川。/向大人正住宜昌城,/荆州也在长江边。/唉――你们就看上一看哪!唉――往前坐你看得真,/向大人是咱笨花人。/高头大马挎洋刀,/向大人本事可不小。”最后向喜为救同胞以自己年迈的生命与日本士兵同归于尽,为他英雄的一生画上一个完满的句号。 可以说,向喜已经完全不同于铁凝以往小说中所塑造的那些男性角色。一类是其貌不扬者,笨花村的独特正在于笨花村有更多其貌不扬的人杰,这些人杰虽有残缺的外貌,奇怪的举止与言行:从眼睛残缺的向文成到短胳膊、短腿,尽说瞎话的“瞎话”;从个子偏矮,走起路来身轻若燕,宛若戏台上的短打武生,在每天黄昏必去与有夫之妇公开幽会的“走动儿”到胎里只带出一条半腿,另外半条腿在膝盖以下消失了,只留下像擀面杖似的一截秃头的“西贝二片”和整个人瘦得就像两根细擀面杖的“西贝梅阁”,但无一例外地显示出让人钦佩的人杰本色。

作者对笨花村人杰所展露出的杰出本领给予了充分细致的展现。对其貌威武的人杰,作者惜笔如金,以粗笔勾勒的虚写方式把他们或推向远处,成为笨花村身后的历史背景,比如:对文麒和文麟,武备和有备如何走上革命道路而成为杰出领导者的过程的省略;或推向近处,成为笨花村身前的点缀。比如:对向喜驰骋战场英勇晓战,在军中位置不断升迁的省略叙述。而对其貌不扬的人杰,作者则不惜笔墨、以浓墨涂彩的实腕从细节处入手娓娓道来。比如:向文成这个角色,就是一个作者花费大量笔墨精心塑造的带有理想色彩的人物形象,其外表的其貌不扬远远为他内在的聪慧与才智所盖住。向文成的才能不仅表现在见多识广,舞文弄墨,能掐会算,懂建筑、会编戏,是一个中西兼容的医生;而且还是一个有正义感,爱打抱不平,解人燃眉之急,热心于救国救民的仁人志士。而尤为重要的是在向文成的身上体现出中国文化的一种包容性与交融性。这从他与瑞士传教士山牧仁的结为至交这件事就可见一斑。无疑向文成这个人物的出现是铁凝二十年创作上的一个新发展,这还有待我们去作出更进一步的分析和评价。

人性主题:从“小我”走向“大我”

从香雪的纯真与萌动,安然的率直与大胆,大芝娘的愚昧与善良,杨青的压抑与渴望,米子的放纵与守旧,司绮纹终其一生的努力与凄惨的归宿,尹小跳的拷问与再生等一系列个性独特、富有人性深度又栩栩如生的女性形象的展露中,表明关注女性,展示女性生存状态,对人类以及作为个体的人的关爱是铁凝小说一贯的主题。但是,在铁凝以往女性小说系列中,也会因题材的不同而对女性生存状态、生命状态和人性状态的关注点不同。总体来说,铁凝二十年的小说创作对女性主题的动态性关注主要表现在:

一是关注女性的角度在经历变化:要么从地域性去揭示生活在贫穷、落后、封闭的大山里的女性命运:从《哦,香雪》到“三垛”(《麦秸垛》、《棉花垛》、《青草垛》)再到《闰七月》、《秀色》皆如此;要么从道德层面去挖掘女性的人生悲剧:如《玫瑰门》、《大浴女》;要么从人性角度观照女性生命本能和冲动,如《麦秸垛》中的女子花儿、大芝娘。

二是对人性主题的探讨在不断转变,从对人性纯真美的挖掘(《哦,香雪》、《没有纽扣的红衬衫》等);到对人性恶的探求(《麦秸垛》、《玫瑰门》等);再到对健康人性的不懈追求(《孕妇与牛》等)。

然而,对铁凝来说,文学不仅首先要负载着责任,而且要坚守住文学的底色,因为“每个人的活和灵魂里都有一个底色,文学也有底色,这不变的底色其实就是我最初对文学的认识。”这底色是铁凝一生创作中一直在坚守和“想葆有的不变的东西”,这“就是对人类大的体贴和爱”。在笔者看来,经历二十多年“上下求索”的铁凝终于在《笨花》中使他的文学“底色”显山露水。这就是由以往对女性关注的“小我”视角走向“大我”视角。这种“大我”,小而言之是为笨花村各家各户的安全,为笨花人过得平安;大而言之则是从个人恩怨中走出来,真诚地投入社会更为深广的天地,为国家与民族未来的一种胸襟,这一视角无疑使铁凝小说走向一种大气。

总之,《笨花》内蕴着铁凝自己对以往二十年创作历程的一种“集大成”意识和包容意识。从中也看出了铁凝以往通过一本书去构筑一个地域环境,塑造一种角色,揭示一种人性,描绘一种人生境况的创作局限的反拨。铁凝真正将两个不同语境联系起来,在乡村中观望都市,在都市中回望乡村。所以笨花村就成为一个男与女,好与坏,善与恶,中与西并存的世界,同分一片天空,同顶一片蓝天。也许正是笨花村这个充满人杰地灵的向隅之地的出现,使得这种从容与大度必然会让我们看到一个心灵更为强健的全新的铁凝。

参考文献:

[1].赵建国:《铁凝文学创作二十年》,《石家庄师范专科学校学报》1999.2。

[2].铁凝:《笨花》,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3].褚洪敏、翟德耀:《城市和乡村人性的二重奏―铁凝城乡小说对照分析》,《山东师范大学学报》2004.6。

[4].赵艳、铁凝:《对人类的体贴和爱――铁凝访谈录》,《小说评论》2004.1。

[5].李在蓉、雷 华:《还原 消解 颠覆――试论铁凝笔下的男性形象》,《湖南科技学院学报》2005.9。

[6].王艳玲:《对人性的不懈追问――铁凝小说创作谈》,《廊坊师范学院学报》2004.4。

傅明根:广东商学院人文与传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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