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叫毛头的房子

时间:2022-10-06 05:16:50

一座叫毛头的房子

本那会是一个让人无精打采的日子。

昨天去了植物园,郁金香开了,各种颜色的都很好看。大概是对某种花粉过敏,早晨起来,整张脸都肿了,浑身没力气,眼睛也睁不开,爸爸就帮我请了一天假。

“好的好的,张老师,那么麻烦您了。对,上午先在家休息一下,观察看看。您放心,作业一定会敦促她完成的。”爸爸放下听筒,从我的嘴里拿出温度计,站在窗口仔细端详着。

我闷闷地坐在床上,看着窗外。天色阴沉,似乎要下雨了,两棵并排直立的杉树靠在电线杆上,半闭着眼睛打盹,连它们也提不起精神。

漫长的一天,拖沓得像总是下雨又没有动画片看的日子。我只好搂着维尼给它讲故事,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莴苣姑娘,还有变成了泡沫的小美人鱼。

“人们都太轻易离开自己的房子了。”

一个声音幽幽地飘来,就像一个生闷气的孩子躲在墙角,小声咕哝了一句。

我趿拉着拖鞋,晃晃悠悠,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却一无所获。

那个声音很奇特,带着一种湿湿的磁性,像海底柔软的水草,或者是飘浮的空气,在四周环抱着我。

“你们很快也会搬走吧。我知道,所有人都是这样的。”

不对劲,那个声音越发委屈,还“呼哧呼哧”地吸着鼻子,要哭出来了。

是金鱼吗?刚搬来的时候发现屋子的角落有一只落了灰尘的鱼缸,洗干净了发现亮晶晶的很漂亮,爸爸昨天就去花鸟市场买了金鱼。此刻,鱼缸里正咕嘟咕嘟地冒泡,像女巫煮沸的药水。应该念几句咒语吗?

我敲敲玻璃,发出清脆的嗡嗡声。鱼儿在水草中摆了摆尾巴,若无其事地转了一个圈。

“请不要搬走吧。我是很好的房子呢,我很乖的。真的。”

鱼缸里开始汩汩地向外冒水,哗啦哗啦的,流到桌子上,又落到了地上。

不得了,发大水了。

一直在和我说话的居然是房子。

“大家都不喜欢我。”

“开汽车,坐飞机,总是要到很远的地方去。”

“为什么不愿意陪我?”

“刮风,下雨,很毒的太阳,永远都没有地方可以躲一下。哎,你们不知道吗?有关节炎的话,受了会很不舒服的。”

坏脾气又神经质的房子啊。

“晚上回来,见到我就闭上眼睛,躺着,躺着,还打呼噜……我就那么令人讨厌吗?”

“房子,你真是不懂事,困了当然要睡觉。”

“我叫毛头!”房子开始大声抗议,他哭得很凶,抹布都湿透了。

“好,好……毛头。”我附和地点点头,心里觉得这个名字很可笑,“为什么你一哭,鱼缸里就流出很多水啊?”

房子得意极了,“这算什么,哼,我还可以让水龙头流水呢,饮水机、热水器……”

天哪,那可太糟糕了。

“毛头,我们一起来做个游戏好不好?”

房子立即停止了哭泣,变得很好奇,“真的吗?什么游戏啊?”房子似乎觉得,“我们一起来做游戏”就意味着“我很喜欢你”。

“游戏的名字叫做‘我不认识你’。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这间屋子,就像我昨天去了植物园一样,一个人都没有。你看不见我,不许说话,也不许哭。懂吗?”

地板上的水迹中,有一个神情严肃的小女孩。一脸油腻腻的小雀斑,头发乱糟糟的,光着脚,穿着带花边的睡裙。很瘦小,就像一棵一本正经的豆芽菜。没错,那就是我。好几次,生气了不想说话,我就平静地说:“一起做个游戏吧。”然后很久都不说话。

“好的。”房子迫不及待地答应了,生怕我会临时变卦,“现在就开始吧。”

四周一下安静下来,可以听见风在呼呼地绕着房子奔跑。

地板上凉凉的,一种孤独感在空气里蔓延,我突然有些后悔,隐隐感觉到自己的残忍。怕麻烦,就假装不认得。但是,如果全世界的人都不说话,那该多寂寞啊。

应该和你们家一样吧,妈妈下班回来就忙着做饭,爸爸则会问问我的功课。他们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却都不想陪我看动画片。

每一个小孩都是这样略带着孤独长大的。

无数个夏夜,我偷偷来到屋顶,看着树梢上的鸟巢和很大很圆的月亮。从那时我才真正明了夜晚的世界。太阳下山了,马路上却亮如白昼,人们也仍旧精力充沛地活跃着,这是一个闪闪发光的不夜城。有时突然下了雨,人群惊叫着跑开,穿着短裙和高跟鞋的女士们跑起来最滑稽,看得我哈哈大笑。也有人撑了伞,像森林里举着大蘑菇蹦蹦跳跳的兔子。我也常常会因为淋雨受了而不停地打喷嚏,房子觉得有趣极了,他喜欢看我打喷嚏。

念初中之后,做作业做到深夜。闹钟滴滴答答地响,房子不怎么说话,但当我舒舒服服地仰面躺在床上,都会简单聊几句。

可能你已经发现了,我是一个脾气很坏的人。是的,生来如此。小时候,妈妈有事,会很放心地把我丢在一个地方。过很久,我依然呆在那里,瞪大了眼睛一声不吭。妈妈不用担心人贩子,全世界的人我都不相信。

还记得那个游戏吧。每一次,等我们都忘了是在做游戏,就又开始说话了。我们认识吗?当然啦,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那天,等我匆匆忙忙把地板收拾好,就已经是中午了。爸爸妈妈和平常一样回家,他们说我的脸已经好多了。爸爸看了看鱼缸,觉得很满意,又喂了些鱼食。

他们都走了,我就开始写作业,很用心地演算,会做的题目我每次都可以考到一百分的。

“咳咳。”天花板在微微颤抖,房子清清嗓子,似乎想引起我的注意。

“喂,换一个游戏吧。”他迟疑地央求着。一个孩子,罚他一个人安静地站在墙角,很快就会觉得害怕。“换一个好吗,比如说……你愿意飞起来吗?”

你相信吗?从一楼到顶层,上上下下的墙壁都消失了。我挥舞着手臂,飘浮在空气里,悄无声息,像一条鱼,自由自在地在水中游来游去。

很笨拙,但是很快乐。

“你笑的时候真好看。”

眼前有一面镜子,整整一面墙那么大。我看到自己了,赤着脚,宽大的睡衣像巫师穿的袍子,额头上银白色的海豚发卡在闪闪发亮。我真的笑了,眼睛夸张地眯起来,笑得很傻。我看见了一只小猫,蜷在沙发上睡觉,懒洋洋的,像一只白色的毛线球。它似乎感觉到什么,突然睁开眼睛,温情脉脉地望着我。黑玛瑙一样的眼睛,晶莹剔透。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饼干递给它,“咪呜――”吃吧,吃吧。

不得不承认,这栋楼很空。所以,房子一定很寂寞。

卧室里,很大的衣柜,透过玻璃柜门可以看见漂亮而轻盈的浅灰色衣服。圆圆的化妆镜,口红和香水之类的瓶子摆了一排,被子凌乱地堆着,床头柜有酒瓶和白色的药片。还有书房,桌子上有台灯、稿纸、摊开的书、忘记盖盖子的圆珠笔和一些零食,一架很高的书橱,摆满了各种各样高深莫测的书。或者是客厅,墙壁上挂着吉他、相框和珍贵的黑胶唱片,吧台上有红酒。还有画室,光线很暗,摆满了盖着幔布的石膏头像,画上的颜料没干,沙发旁边是一地被随手掐灭的烟头。

我看见许多紧闭的门窗,厚重的窗帘,华丽的流苏一直垂到地板上。玩旧了的布娃娃被扔在床底下;储物室角落里有一辆小火车,缺了一段铁轨,树脂做的司机依然目光炯炯地盯着前方,墙角散落着玻璃拼图和积木。

不知不觉,天色暗下来。毛头把房子里每间屋子的灯都打开,他担心我被绊倒。壁灯、落地灯、水晶吊灯一起亮了,就像一只手划过琴键,倾泻下一串优美的音符,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炫目的金色。流淌的银河,无数不知名的小星球咯咯笑着,还有灿烂的星辰,光芒四射。

毛头提议:“去屋顶吧,看看城市的夜景。”

原来天空不是慢慢变暗的。在某个瞬间,突然就发现自己的影子消失了。各种颜色的灯在不同时刻变亮,空气里开始有饭菜的香气。马路上骤然拥挤了许多,背着书包的孩子,一路追逐嬉闹着,川流不息的人群,就像一条河。

不远处,我看见了穿着灰色风衣的爸爸,拎着公文包,还有刚从公交车上下来的妈妈,挽着高高的发髻,穿着高跟鞋。他们看不见彼此,朝着不同的方向默默埋头赶路,就像两个陌生人。人群中,他们显得那么普通,那么苍老,那么疲惫。我坐在屋顶上,差点就哭了。

“毛头,回去吧。”

“生日快乐!”

我一口气吹灭了蛋糕上的15根蜡烛。

我长大了,依然不爱笑,已经习惯晚睡。我可以不吃或者吃很多,也可以不说话或者不停说话,觉得孤单或者遇到什么麻烦的时候,宁愿选择沉默。

但是毛头从不介意,他觉得这样的我刚刚好。

我坐在屋顶的角落,什么都不想说,只是想看看星空,就像坐在森林高大的树上,慢慢等一颗青涩的小果子成熟。我的头发被风吹起来,就像一群飞舞的叶子。

夜晚的时候抬头看,会发现世界很大,很宁静。

“你还记得小时候吗?你问我为什么不是糖果屋,奶油墙壁,巧克力柱子,还要有冰糖做的窗户。看过《哈尔的移动城堡》又嚷着要我也装上烟囱飞起来。”

我当然记得。那个时候,还发了脾气。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毛头吗?”

对啊,是谁给房子起了这个名字呢?

“一家三口,小男孩叫‘毛头’。毛头的生日和我同一天。每次听见‘祝毛头生日快乐’就会很开心,像自己过生日一样,但他们住了几年还是搬走了。没有家具的屋子,会让我觉得胃里很空。”

“毛头,你常常觉得寂寞吗?”

“有时候吧。附近有许多房子呢,可以互相问好。你看,对面原本就是一家糖果店,里面有大块的果仁和蜜饯,还有一个和糖一样甜的老奶奶是店主人。门楣上插了一面可爱的小旗子,是发簪呢,她喜欢用彩色的树叶和羽毛装饰墙壁。很淘气,老奶奶年纪大了眼神不好, 她就常常自己偷偷换掉门的颜色,大家都以为是请油漆工人做的。后来被拆掉了,变成一堆水泥和砖头。她一直都觉得是因为自己不够漂亮。”

星光点点月光如水,丝绒般柔和的夜幕,将这个夜晚点缀得越发神秘。我向对面望过去,一家新开的超级市场,挂着开业酬宾的横幅,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彩灯,真人扮的玩偶在广场上蹦蹦跳跳地拉着路人跳舞,空气里播放着《机器猫》的主题曲,露天餐桌上的啤酒则快乐地冒着泡泡,节日一样喜庆。

我感觉到房子在微笑,似乎还调皮地使了一个眼色。

“对了。你看,我们还可以用彩灯来开个小玩笑。”

啊,彩灯上荧荧的字全都变了,“此刻全部免费。”

我扑哧一声笑了。

“祝你生日快乐。”

“毛头,也祝你生日快乐。”

虽然,我都不知道你的生日是在哪一天。

“毛头,早安!”

新的一天开始,打开窗户,会看见屋顶,奶黄的、粉红的、淡蓝的,斑斓的色彩在浅浅的晨曦中跳跃。无数精致的小窗口,一齐在阳光中眯着眼睛微笑。

城市的早晨,是一个美丽的童话。

如果能在一个地方安定下来,知道哪条街的小吃便宜又好吃,熟悉附近哪个农贸市场的蔬菜最新鲜,水果又大又甜,在固定的地方晨练和买早点,可以和隔壁邻居一起津津乐道小时候的趣事,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即便守着一世的平凡无奇,也是一种幸福吧。

我的爸爸很懒,吃了饭就坐着不肯运动,说是会得阑尾炎。我觉得他就像一盆生长在沙发里的植物。爸爸是地理老师,每带一届学生,都会出一道脑筋急转弯:“谁是永远不会搬家的邻居?”

他拿出一张世界地图,挂在黑板上,指指相邻的两个国家:“大家看,他们永远都是邻居。人类历史上发生过数次迁徙,但是山脉易位很少见,海水干涸也很少见,就像人们常说的‘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毛头说的对,我们都不会在一个地方待上太久。

暑假的第一天,吃过晚饭,妈妈在客厅切西瓜,爸爸拿了一张售楼广告给我看,新开发的小区,环境很好,附近高中的教学质量在全国都很有名气。

爸爸说我们很快就要搬去那里。那些房子看起来很漂亮,有花园和很大的阳台。我想起爸爸书房里亮到深夜的灯,还有那些红红绿绿的股票曲线,贴在墙上,像无数飘扬的小旗子,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

我看看鱼缸,静静的。热水器,静静的。饮水机,静静的。家里平静得让人害怕。我只看到一滴眼泪,一滴假装勇敢毫不在意的眼泪,“吧嗒”一声落进我的心里。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爸爸关切地望着我。

我摇摇头,“没有。”突然听见了打雷的声音,然后有雨点落在窗户上,划过长长的水迹。

下雨了。

房子不喜欢淋雨的。毛头不止一次说过,“讨厌下雨。”

我拿了把伞跑到楼顶,第一次,我那么努力地尝试着安慰他。房子那么大,可是我的伞却那么小,他很快就被淋湿了。我说对不起啊,毛头。说着说着我就哭了,泪水和雨水混在了一起,湿漉漉地黏在脸上。

房子也哭了,水从楼顶顺着排水管流淌下来,哗啦哗啦的,像是悲伤太多了,总也哭不完。

我看见许多躲在屋檐下避雨的人,用手掌遮着头。

我们都在等着雨停,然后离开。所有人都一样。

“毛头……”

“嗯,没关系的。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你还记得小时候穿的那件雨衣吗?粉红色,透明的。下雨的时候,你穿着雨衣和胶鞋,裹得严严实实,还有妈妈帮你打伞,牵着你过马路。那时,我是多么羡慕你啊。”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我们在那个夏天离开,就再也没有一所房子愿意开口跟我说话,他们真的变成了沉默的顽石。我常常觉得自己变成了忘记咒语的阿里巴巴,“高粱开门!”“大豆开门!”开门吧,开门吧,猜了一个又一个,结果都不是。

我已经忘了应该怎样陪伴一幢房子,就像在森林里忘记了回家的路,连月亮也弄丢了。你能想到吗?这幢楼看起来如此高大,抬头仰望,连星星都近在咫尺,却形单影只,会寂寞,也会因为疼痛和难过而委屈地哭泣。

我贴着墙壁坐下来,感觉背部微微有些发凉。天空是深蓝色的,星星也一直沉默。房子里的人睡着了,或者,房子里根本就没有人。静夜里,繁星满天,我确定他没有喊我。

“只听见寂寞,在草丛里来来回回地奔跑。”

房子啊,孤独吗?我来唱歌给你听吧。

房子知道,我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了。而我,也会渐渐从原先的悲伤中平复。也许,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无论到了哪里,都可以没心没肺地吃饭睡觉,仿佛丢失了所有记忆。

“你不认识我了吗?毛头,我们一起玩游戏的啊,你不记得了吗?你还可以让我飞起来,看到城市的天空。毛头,我很喜欢你,哪怕你不是糖果屋也飞不起来……”

我愿意这样――喋喋不休地一直一直说下去。

发稿/田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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