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吴梅村戏曲创作自叙传式的抒情性

时间:2022-10-05 07:47:53

论吴梅村戏曲创作自叙传式的抒情性

摘要:明末清初的诗人吴梅村不但在诗词文的创作方面取得了很高的成就,而且在戏曲的创作方面也有较高的成就。本文试图从其戏曲创作本身内质进行分析,总结作者超脱尘世理想在剧作中的“完成”以及隐居不仕的愿望在剧作中的“实现”这一戏曲创作精神方面的基本特征。

关键词:吴梅村;超脱尘世;剧作;隐居不仕

中图分类号:J809 文献标识码:A

借古喻今是吴梅村三部剧作《秣陵春》、《通天台》、《临春阁》的总体构思,这种构思不但真实的再现了纷纭变乱的时代,传达了深广幽邈的时代情绪,而且对变乱本质做出了某种程度的形象的探究和反思。作为身处鼎革旋涡中心的历史见证人,作者运用戏曲这种独特的艺术方式见证了这种纷纭变乱的时代,以寄寓自我情感的古人古事演绎出时代的兴衰变化。

这种自我情感以自传性、主观化倾向表现出来,形成了他的剧作自叙传的特点。因而,自叙传式的抒情性也就成了梅村剧作的本质特征,构成其剧作的精神内核。可以说三部剧作分别代表了他思想感情的几个不同的方面。而《临春阁》所表达的思想感情与《通天台》有很多相似之处,所以本文只以《秣陵春》和《通天台》为代表,来论述作者超脱尘世理想在剧作中的“完成”以及隐居不仕的愿望在戏曲中的“实现”的总体构思。

失国怀旧的遗民情结所引发的超脱尘世理想在其剧作中的“完成”

这种自叙传式的抒情性首先表现在传奇《秣陵春》中的主人公徐适在南唐和北宋两朝的际遇和对两朝的态度上。传奇上卷叙写五代南唐亡国、宋朝新立后,徐适漂游金陵,与李后主宠妃黄保仪的侄女黄展娘,在已登仙界的李后主、黄保仪的撮合下,始而在于阗玉杯和宜官宝镜中相见相恋,继而在天界结成伉俪,描写了已故的旧朝君主对孤臣孽子的关怀与恩眷;下卷叙写徐适返回人间后,遭受阴险小人的迫害,幸而为同窗旧友举荐,在朝廷中当场作赋,宋朝皇帝特赐状元及第,最终与黄展娘再结良缘,铺叙了故国遗民在改朝换代中的窘境与新朝天子对他们的抬举笼络。而徐适既不忘旧君又感激新朝的复杂心理,则构成这一叙事结构深潜的文化意蕴。在这里徐适身处易代之后,依旧得到旧朝君主的眷顾,也正是作者对自己故君的希冀,希望他不但不追究自己不以身殉国的罪责,而且依然眷顾自己。作者对故国、故君的追怀、眷恋则借剧中人物之口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宣泄。

全剧第二出开场一引,尤为后来的词人所称赏。

[瑞鹤仙]燕子东风里,笑青青杨柳,欲眠还起。春光竟谁主,正空梁断影,落花无语。凭高漫倚,又是一番桃李来。春去愁来矣,欲留春住,避愁何处。

黄将军上场时所唱:“老去悲看故剑,记当年笳吹横江,伤心处,夕阳乳燕,相对说兴亡。”徐适拜谒后主庙时所唱:“藓壁画南朝,泪尽湘川遗庙。江山余恨,长空黯淡芳草。……临风悲悼,识兴亡断碣先臣表。”曹善才弹唱的琵琶曲,如《赏音》一出中隐括后主及中主的小词而成的两支曲子:

[北骂玉郎带上小楼]小殿笙歌春日闲,恰是无人处,整翠鬟。搂头吹彻玉笙寒。注沉檀,低低语,影在秋千。柳丝长易攀,柳丝长易攀。玉钩手卷珠帘,又东风乍还,又东风乍还。闲思想朱颜凋换,禁不住泪珠何限!知犹在玉砌雕栏,知犹在玉砌雕栏。正月明回首,春事阑珊。一重山,两重山,想故国依然。没乱煞许多愁,向春江怎挽!

[前腔]山远天高烟水寒,留得相思苦,枫叶丹。别时容易见时难!莫凭栏,遥望见,初雁飞还。听花边漏残,听花边漏残。梦中一晌贪欢,叹罗衾正寒,叹罗衾正寒。回想着嫔妃鱼贯,寂寞锁梧桐深院。现隔那无限江山,现隔那无限江山。叹落花流水,天上人间!开,残,双泪潸潸。几时得旧红妆,花前再看?

正如作者在《金人捧露盘・观演》词中所写:“喜新词,初填就,无限恨,断人肠。为知音仔细思量。”这种“无限恨,断人肠”的自我情感如此强烈、如此真实,是因为故国、故君对自己有知遇之恩。据郑方坤《本朝名家诗抄》卷一记载:崇祯四年(1631)吴梅村二十三岁时,会试第一,殿试第二,“时犹未娶,特撤金莲宝炬,花币冠带,赐归里第完婚,于明伦堂上行合卺。盖自洪武开科,花状元给假,此为再见,士论荣之。嗣后回翔馆阁,不十年荐升至宫詹”。联系作者在前朝的特殊际遇,卷末收场诗“门前不改旧山河,惆怅兴亡寄绮罗。百岁婚姻天上合,宫槐摇落夕阳多”所说的“惆怅兴亡系绮罗”也就成了解作者创作此剧的真正用意。它是假儿女之情,感明朝兴亡,表达未能忘情于崇祯皇帝知遇之恩的感慨。

剧中徐适出场时,已是“家国飘零,市朝改迁”,而故国旧君李后主并没有忘记他,不仅撮合了他和黄展娘的爱情,还一再排解他们所遭遇的厄难。剧末,徐适夫妇谒秣陵新建摄山寺李皇祠,这时,原南唐宫中乐师曹善才愿为寺中道士,徐适将所得的黄保仪遗物烧槽琵琶赠送曹善才,李后主、黄保仪等亦相偕显圣。作者于顺治三年(1646),尝闻通州自在湄、或如弹琵琶曲,“乃先帝(按,指崇祯皇帝)十七年以来事,叙述乱离,豪嘈凄切”,因作《琵琶行》诗。传奇中曲终托琵琶叙往事,明显本于此。辞句幽怨悱恻,使人更觉凄婉哀怨。

时人冒襄观演此剧后,评论说:“字字皆鲛人之珠,先生寄托遥深。”钱谦益《读豫章仙音谱漫题八绝句》诗亦云:“谁解梅村愁绝处?《秣陵春》是隔江歌。”隔江歌是指陈后主(陈叔宝,583~589)的《玉树花》曲。《旧唐书・音乐志》引杜淹对唐太宗语云:“前代兴亡,实由于乐。陈将亡也,为《玉树花》;齐将亡也,而为《伴侣曲》,行路闻之,莫不悲泣,所谓亡国之音也。”唐代诗人杜牧《泊秦滩》诗云:“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花》。”钱谦益在诗中将《秣陵春》比作“隔江歌”是对“亡国之音”的引申。《秣陵春》创作于明亡以后,“隔江歌”自然不是明亡的先兆,而是咏唱亡国之恨的哀歌了。

同样,康熙年间女诗人朱中湄,在《沧浪亭观女伎漫成十绝》里,亦云:“越调吴歙可并论,梅村翻入莫愁村,兴亡瞬息成今古,谁吊荒陵人白门。”

全剧末出[集贤宾]曲:

走来到寺门前记得起初敕造,只见赭黄罗帕御床高。这壁厢摆列着官员舆造,那壁厢布列些法鼓钟铙?半空中一片祥云,簇拥着香烟缥缈。如今呵,新朝改换了旧朝,把御牌额尽除年号。只落得江声围古寺,塔影挂寒潮。

沉郁感叹,一派感伤情调,可与庾信《哀江南赋》相媲美。

如果说这种带有失国怀旧的遗民情结以及由此所引发的超脱尘世理想是梅村戏曲创作自叙传式抒情性的一个方面的话,那么作者在为自己的出仕寻找既可以说服自己也可以感化别人的“情有可谅”的情感和道德上的理由的同时,使自己隐居不仕愿望在剧作中“实现”就成了自叙传式抒情性的另一个方面。

隐居不仕的愿望在剧作中的“实现”

《秣陵春》剧后半写徐适回到阳间,就被检举偷盗前朝故 物烧槽琵琶,但赵氏宋朝并没有因此治罪,反而将这个象征旧朝恩典的乐器赐给徐适,又特擢他为状元郎,以示信赖和倚重。于是曾发誓不与新朝合作的徐适顿感“非常知遇”,从心里赞叹:“谢当今圣上宽洪量,把一个不服气的书生款款降。”⑩最终心甘情愿地为新朝效劳了。作为前朝遗民面对新朝君主威慑利诱,恩威并重,既不忘旧朝恩眷,又感戴新朝恩宠,确实出处两难。正象徐适所言:“似你赵官家催得慌,谁替我李皇前圆个谎?”这恰是明清易代之际,以作者为代表的一批遗民既敬佩忠节却又无法与功名仕途决绝的深切的焦虑和无奈。

大约在创作《秣陵春》的同一年,吴梅村撰写了《通天台》杂剧,同样“借沈初明(沈炯)流落穷边,伤今吊古,以自写其身世”,使自己隐居不仕愿望在剧中得以完成。《通天台》故事本于《梁书・沈炯传》(沈炯传并见《陈书》),炯原任职于梁朝,官至左丞,侯景乱后,梁迁荆州(今湖北省)。后西魏入侵,荆州陷落,炯被虏,西魏以礼相待。炯杜门不出,绝意仕进。一日郊游,偶过汉武帝通天台,想起汉武帝当初安居甘泉宫,坐拥万骑,何等威风,如今茂陵石马秋草,衰败荒凉,不禁咏叹:“早知道通天台斜风细雨,有多少柏梁宴浪酒闲茶。”由汉武帝自然想到自己曾经效忠过的梁朝开国君主梁武帝,心中哀痛,不禁叹道:“今日价两代铜驼,都化做一掊黄土”。他又从“天涯衰白,故国苍茫”中间,想到自己才学过人而遭际坎坷,满腔心事诉说不尽,他取过笔墨做好一道表文,在通天台上拜祷汉武帝。之后,遥向南天哭祭梁武帝。祭拜之后,酒醉睡去。梦武帝招宴,欲授以官职,他力辞,并乞归江南。汉武帝乃送之函谷关外。至此梦醒,不久果然得到放归。这些全是本传原有的情节,作者借此以沈炯自况写他留滞北京期间的羁旅悲愁。剧中沈炯说:“今者天涯衰白,故国苍茫,才士坎坷一朝至此。正是往时文采动人主,此日饥寒趋路旁,岂不可叹”,完全是作者北上之后自我心情的表白。沈炯自称是负义苟活之人,因此恳求汉武帝早日把他放归:“臣一望家乡心如摧割,求陛下速加矜允,早就归程。”历史上的沈炯确实实现了他不仕二朝的决心,而梅村却不能免于身仕两朝。因之剧中沈炯痛哭通天台比历史上的沈炯的痛哭更见悲痛。可谓是作者的自悼,这与他的词《贺新郎》(“病中有感”)寓感身世一样,最具有悲剧意味。

第一出以景托情。极写荒台秋色的凄凉,痛悼破国亡家的梁武帝。写沈炯由通天台望见南京的情景:

(白)呀汉武是异代帝皇,难道自家主人翁到不去告诉他,你看云山万叠,我的台城宫阙不知在哪里,只得望见一拜。

[赚煞尾]则是那山绕故宫,潮向空城打,杜鹃血拣南枝直下。偏是俺立尽西风搔白发,只落得哭向天涯。伤心地,付与啼鸭,谁向江头问获花,难道我的眼呵盼不到石头车驾,我的泪呵洒不上修陵松授,只落得年年秋月听悲笳。

第二出借助梦境,用反衬手法显示出主人公对故国的眷恋之情。汉武帝对沈炯的劝说和封官,不能动摇孤臣游子的乡情、爱国之心。

乙酉变后,梅村的两首《满江红》:

松栝凌寒,挂钟阜,玉龙千尺。记那日永嘉南渡,蒋陵萧瑟。群帝翱翔骑白凤,江山缟素觚棱碧。跞麻鞋,血泪洒冰天,新亭客。云雾锁,台城戟。风雨送,昭邱柏。把梁园宋寝,烧残赤壁。破衲重游山寺冷,天边万点神鸭黑。羡渔翁,沽酒一蓑归,扁舟笛。

满目山川,那一带,石城东冶。记旧日新亭高会,人人王谢。风静旌旗瓜步垒,月明鼓吹秦淮夜。算北军,天堑隔长江,飞来也。暮雨急,寒潮打。苍鼠窜,官门瓦。看鸡鸣埭下,射雕盘马。庾信哀时惟涕泪,登高却向西风洒。问开皇,将军复何人,亡陈者。

两首诗都是写对南都的回忆。

第一首上片写南渡初期,下片则写旧地重游。

第二首写南都当北兵尚未南来时,满目山川,一片升平景象。弘光朝虽然也不乏忧国忠君之人,但权奸当国,弘光又沉溺声色,北兵南下,马士英、阮大铖以为长江天堑可待,不作防备。至于以为北军“飞来”,仓皇逃散。第一首冷落凄清,第二首充满愤懑。鸡鸣埭下,只见敌人射雕盘马、飞扬跋扈,令人沮丧。庾信当年被羁留北方,怀恋故国,惟有登高洒泪而已。可是真正使陈灭亡的是降隋的将相任忠之流。明清易代,历史重演,作者一方面痛恨降清的阮、马之流,一方面慨叹自己象当年的庾信一样,身不由己,怀恋故国,也惟有登高洒泪而已。古典今事,融会混合,内心的沉痛一吐为快。这与《通天台》杂剧中所表现的思想情感是一致的,只不过,杂剧中作者隐居不仕的愿望更为显豁罢了。

念念不忘失节的耻辱,惧怕身后千载骂名,人格分裂的悲哀,内心愧疚的压抑,使梅村后半生以来一直想躲进虚空的佛界来忘却痛苦的现实,但至死也未能如愿。他信佛,却未能出家。甲申之变,未能以死报国,深感愧怍,出家的幻想也无法使其忘却耻辱、减轻这种负罪感。为找回自己失去的人格尊严、重建为自己不光采的行为所破坏的道德信仰与价值观念,他进行了艰苦的挣扎与努力,以发愤著书来鞭挞和解剖自己卑琐懦弱的灵魂,获得心理的救赎。

正是这种带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复杂的心态造就了梅村在戏曲创作精神方面自我抒情性的基本特征,也奠定了他在戏曲史上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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