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飞的水墨世界

时间:2022-10-05 12:41:26

飞飞的水墨世界

一、大隐隐市曹,绝尘自逍遥

王飞飞画室藏在古城南京一隅一栋现代商务楼的十五层。面对繁华喧闹的街市,上下左右尽是商业公司的写字间,甚至还有饭店茶馆什么的,他俨然一副闹中取静远离尘嚣超然物外大隐隐市曹的作派。画室的灯光是一定要到每天夜间十点,夜深人静时才悄然亮起,随着夜色的消退,黎明将至,那灯才熄灭。他驾车驶过空洞宁静的街市,带着创作后的疲倦和内心的喜悦驱车回家,作艺海跋涉后的短暂修整。

他在灯光下夜复一夜地将带着水墨肌理的画纸钉在墙上,面壁凝眸沉思,寻求夜色中灵感火花的粲然降临,然后在灯光下欣然命笔,悬腕挥毫,构建属于自己也属于社会的水墨世界。这世界必然是真善美的思想结晶,这世界必然是平时对生活观察思考后的艺术创新和升华,因而丰富多彩绚丽多姿精品迭出不同凡响。十年间,他苦研中国传统宣纸性能的加工改造,泼洒出水墨蕴洇迹接近自然的肌理,巧妙地运用肌理的天然走势,匠心独运地将峻岭雄峰、叠翠群山、飞瀑流泉、蜿蜒江河不落痕迹地融汇于纸面,而形成自然天放超逸不凡的山水境界。

走进王飞飞的水墨世界,我们不仅能感受到他的作品带着江南水乡的烟水氤氲、江渚暖风的灵动飘逸之性情,且能透过文采风流的笔墨寻觅其血脉中流淌的齐鲁雄风磅礴大气。也许正是这两者的水融,使得这位大器早成,厚积薄发的山水画家,在承继金陵画派蕴氤秀美的基础上,贯注着长安画派沉雄凝厚的气概,而使作品生发出某种壮阔雄浑气韵生动的新境界。这种境界体现着中国传统“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哲学意蕴,同时将西方印象画派对光和色的巧妙运用贯注于画面,使作品充盈着缕缕淡淡的诗意。他仿佛翱翔在天地间的雄鹰,上承苍冥日月星辰之片羽吉光存浩然正气于胸襟;下接大地壮丽河山之灵郁秀美育钟毓高旷之神韵。故而心骛八极,目击千里,情达四海,心手一念,笔力雄健,气象宏伟地表现着大千世界。是坦荡从容的风骨支撑着创意出新的胆识,是苦心孤诣的艺术追求锻铸着攀援跋涉的气魄,从而组合成人与自然和谐相得的华美乐章。可谓,十年磨一剑,锋刃犹自开。栖枝自振羽,轩翥啸长天。这就是江苏省国画院一级美术师王飞飞水墨世界所展示的艺术内涵。

二、少小多磨难,蓄势待飞翔

王飞飞出生于1959年那个多事之秋。在他呱呱堕地起,父亲已在几年前,以待罪之身,由部队连降两级,发配到了地方。其实在老爷子那秘不示人的档案中,组织对他的定性是“思想中右,控制使用”,离也就一步之遥。那位曾任中国人民师政治部宣传科长的军官,诞生于有着悠久历史和文化传统的山东省日照市,那里背靠群山,面临沧海,风光秀丽,人文荟萃,是春秋战国时期莒文化的发祥地,因“日出初光先照”而得名,被誉为“东方太阳城”。这里的人民从文习武,崇尚礼仪,讲究气节,因而养成了秉性耿直,坦荡淳朴的品格。老爷子上过私塾,自幼得名师指点,饱读诗书,练就一笔钟王体小楷书法。抗战烽烟初起,即投笔从戎,参加八路军,在山东军区司令员的率领下,打败了日本帝国主义。抗战胜利后,随着许世友将军的鲁南纵队编入华东野战军,参加过淮海战役、渡江战役,立下战功,曾获独立自由勋章和解放勋章。然而,父亲身为军人,却保留着诸多士人耿直率性的品格,终因对赫鲁晓夫的不义之举,多有微词,被人陷害,而遭贬谪。

父亲少年投军,戎马生平,中年落魄,自然有些英雄气短,只能移情书画,在认真做好机关的事务后,读书写字,修身养性,淘弄古物,培育子女。恰在此时,母亲出任省文化局人事科长,参与组建江苏省国画院,从江苏各地调来一批书画家。这批画家后来蜚声中国画坛,成为叱咤风云开一代画风的“新金陵画派”创始人,他们是傅抱石、钱松、亚明、宋文治、魏紫熙等人。其中的一些前辈画家和父亲成为至交。父亲曾赠亚明先生诗曰:“青山不墨千秋画,绿水无弦万古琴。功名皆为身外物,此生乐得有知音。”使得小飞飞在幼年就得到亚、钱、宋、魏等金陵大家的特殊关爱,他的习作经常受到大师们的热情指点。

记得在六七岁时,他就在父亲的严格督导下蘸墨临池习字摹画,他的诸多儿时书画习作仍然闪烁着慧根早熟的光芒。晋代二王、宋代夏马、元代四家、金陵八家等等中国古代有影响的书画家,从历史的尘埃中翩然而至,进入他的视野。当年他的家就在长江路肚带营那条简陋的小巷中,尽管家中人口较多,住房拥挤,偏居闹市陋巷的父母仍辟有一间宽大的画室,供父亲习字、绘画、会友。常来的客人中就有国画大师亚明先生。亚明老师的家离他的家很近,步行也就十来分钟。夏天的亚先生常常穿着一袭圆领汗衫黑绸长裤,摇着芭蕉扇,趿拉着拖鞋,飘然而至,在父亲的书房喝着浓浓的茶水,夹着香烟,对小飞飞的习作指指点点,耳提面命。有时他也会随父母去回访亚公,看亚公挥毫作画,从中品味绘画的乐趣。耳濡目染使他自小对绘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与亚明的师徒际会,随意自适的交流学习,一直延续到“”烽烟陡起,亚公作为江苏绘画界的“黑老大”遭到批斗,父亲因所谓“历史问题”被打成“五・一六”分子,全家被逐出南京,下放常州农村。那年他小学未毕业,带着画夹去了乡下,在领略广阔天地自然风光的同时,也目睹了我国农村的贫穷落后,懂得了谋生的艰难。他牢牢记住的是亚大叔在临别前的赠言“咬定青山不放松,厚根扎在破崖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南西北风。”那是一幅扬州八怪郑板桥骑着蹇驴在西风残照中辞官归乡,挂印而去的题画诗。而他领略的是其中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的人生哲理。少年的他谨遵师嘱,返归自然,在江南美景中领略真趣味,在临摹古画中感受真风骨。那时候他仿佛更偏爱南宋山水画家马远、夏圭的画,也许马、夏作品中透出的苍凉、简约、刚劲、雄健的画风更体现出对当朝偏安一隅守着残山剩水寻欢作乐的不满,隐含着画家光复故土,华夏一统的爱国理念,画作体现的是中国文人画的济世情怀,丹青写就的实际是人的精神,笔墨寓寄的是人的情感,故而画作才有了品格高下之分。此时此刻他仿佛理解了父亲在幼年时常用北宋学者郭若虚所言教导他的真切含义:“人品既已高矣,气韵不得不高;气韵既已高矣,生动不得不至,所谓神之又神,而能精焉。”魏晋时即有“风骨”之说,一些有气节的士人如王羲之、嵇康就有“飘如游云、矫若惊龙”,“岩岩若孤松之独立”的美誉。而对蔡京、秦桧、严嵩等人却有“文学、书法皆臻高品,因其人大节已亏,其余技更一钱不值也”的评说。也许正是早年的人生阅历,使他过早领略了世事沧桑、人情冷暖而对他后来的人生观价值观的形成起着铺垫作用。他认为,画品如见人品,艺术之美包涵道德内容,画家应先居真善美之人格,才会赋予画作以积极的富有内在意义的美。这也是和他一贯低调为人、认真做事的风格相吻合的。

三、临窟探幽邃,入殿觅骊珠

“”被粉碎后,百废待举、百业待兴的局面,随着春天的脚步悄然来临。1977年,一度停止活动的江苏省国画院恢复了勃勃生机,迎来了“”后的第一批学员。这十名年轻的学员作为“”散落遗弃在民间的画苑明珠开始发出璀璨的光芒。随着年龄的增长,画艺的成熟,他们成功穿越时光的隧道进入人生的中年,均已成为纵横驰骋全国画坛上小有成就的骁将,可谓功成名就。徐乐乐、胡宁娜、常进、俞慧、石晓・・・・・・一个个名字都进入了当代著名画家的行列。而他们的名字刚刚出现在江苏画坛却是得益于那次敦煌之行归来后在江苏省美术馆举办的“敦煌壁画展”(南京十人画展)。

这次敦煌之行是刚刚复出担任江苏省国画院院长的亚明先生提议进行的,对这十名学员来说,仿佛是一次进入画院前的水平测试。亚明院长为了保证这次临场测试高质量地进行,他亲笔致函敦煌研究院院长常书鸿先生。这位久处西北边陲致力研究敦煌艺术的老艺术家敞开博大的胸襟,热情地接待了这批来自江南水乡的画院学子。他破例洞开敦煌莫高窟492洞窟,让十名青年学子自由出入每一个洞窟,对照艺术珍品临摹写生,给学子们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隆隆的列车由南向西行进,两天后抵达甘肃省会兰州市。由兰州西行至酒泉换乘汽车穿越腾格里大沙漠,过河西走廊,沿着连绵逶迤的祁连山西渡黄河,这里就是连接东西方文明的“古丝绸之路”,出嘉峪关,眼底出现的那一片绿洲就是闻名中外的艺术宝库敦煌石窟。这是一次真正的万里长征。在17岁的王飞飞心目中,他们就是西去取经的唐玄奘,取回的不仅仅是一幅幅珍贵的壁画摹本,而是思想上的一次飞跃,精神上的一次升华。记得刚进画院时宋文治先生的教诲:中国的绘画是一座巨大的宝库,走进宝库去领略其博大精深的内涵,消化吸收其中的精华,还要能够扬弃其糟粕。传统士大夫在封建体制压抑下被扭曲的人性所孳生的颓废、消极情趣,都可能影响到绘画风格的形成,故而要推陈出新,就要能走得出去,走出封建的桎梏,呼吸时代的新鲜空气,有的人一辈子迷失在古人的艺术宫殿中走不出去了,那就是师古、泥古、复古,作品就丧失了时代感,丧失了生命力。王飞飞那时才刚刚叩响艺术殿堂的大门,若干年的艺术实践后他才回想起艺术大师“走进去,走出来”的精辟论述是多么的辩证,多么的富有创见性。

那天到达敦煌已是傍晚时分。当他们背着行囊迈出客车举目四望,黄沙漫漫,落日的余晖照耀在鸣沙山上,那是一丘沙的海洋,此刻正在夕阳残照中熠熠生辉,散发出五颜六色的绚丽色彩。

他看到了沙丘和鸣沙山之间的溪谷,那是一湾状如月亮的湖泊,水色碧绿,犹如翡翠。湖泊的周围簇拥着茂密的白杨,呈现出一片生命的绿色,敦煌研究院就建立在这片绿洲中。工作人员告诉他们,鸣沙山的山崖断面上,九层高的建筑物和大佛石像就是祖国文化的瑰丽珍宝莫高窟,莫高窟建于公元四世纪中叶,是中国历史上被称为“五胡十六国”的乱世,在公元七世纪的唐代,敦煌作为政教最大的圣地繁荣昌盛起来,巡礼朝圣者络绎不绝。鸣沙山东边1600公尺的断崖面上有1000余石窟,如今留下492窟,留存了45000平方尺的精彩壁画和2000多尊佛像。

以后的一个半月里,来自江苏的十名学子,白天徘徊在这一片美不胜收的艺术森林中,在阳光照耀下,采芳撷英,觅宝求珍,探奇揽胜。晚上明月高悬,他们徘徊于美丽的月牙湖畔,仰望星空:静静地聆听那由远而近,又自近而远,如琴如瑟般弹奏的仿佛来自宇宙的美妙韵律;细细地品味那由小到大,又由大到小,如泣如诉般回响的仿佛来自远古的倾诉。

然而,这短短的求学时间,他们在敦煌浏览的仅仅是这一片广袤森林中的片羽吉光,品味的仅仅是浩如烟海般神奇宇宙景观中的点点滴滴而已。他未曾想到就是这看上去微不足道的片羽吉光和点点滴滴,在以后的岁月中一直照耀着他的艺术之路,使点滴的感悟衍化为浩瀚的江海,成为艺术创造的不竭动力。乃至于在若干年后,当他成了南京艺术学院的研究生,他的脑海中仍然不断地浮现那些在月牙湖畔徘徊时的联想。他写道:“大自然中也存在黑白画面,他常常出现在雄浑的日落景象之后,当太阳完全落山之际,整个世界开始迅速地褪色,湖泊的靛青逐渐变成墨黑,树林也失去了绿色的光泽,整个世界变成了黑白两色,慢慢融入黑暗之中。在色彩辉煌的宏大景观结束之际,黑白世界悄然降临,她产生于昼夜交迭之际,那是一个月色朦胧的世界,与梦中的世界是相通的。当鲜艳色彩渐渐消退时,明暗的对比凸现出来,宁静多于浮动,禁欲多于享乐,惟月光下流动的鸣沙衬托着世界的宁静安详。像是梦幻色彩的轻音乐那般引人遐思畅想。”因此,王飞飞养成了在夜间工作的习惯。

一个半月后,带着塞北的风沙,学生们带回了数百幅珍贵的临摹画稿,这些惟妙惟肖的珍贵画稿有:端庄肃穆慈祥的菩萨,曹衣出水薄纱透体轻歌曼舞的歌舞伎,游丝滑动彩带飘逸怀抱琵琶的飞天使者,铁线秀挺体魄强健的金刚力士像等等,展示着天上人间、理想和现实的大千世界。无不表现着继承、吸收前代艺术和外来艺术基础上的创新和发展。这些作品以平易近人的手法,表现出朴实真挚,色彩辉煌,线条淳厚坚挺,造型生动的艺术特色。作为江苏派往敦煌的艺术使者,他们不负众望,在江苏美术馆举办的“敦煌壁画展”的整体亮相中,初试锋芒,就赢得了社会各界的广泛赞誉,既显示了源远流长的金陵画派后继有人,也展示了江苏青年画家雄厚的实力。以后的实践证明,正当风华正茂的他们在江苏画院的这次首次出场,仅仅是一部艺术交响曲有声有色的序幕。这次西行采风对王飞飞的艺术创作有着至深的影响,使他将西方绚丽多姿的造型、变化多端的色彩表达与东方神奇的颐情创意,巧妙地融合在一起,为创造出自己朴实、淳厚、雄浑、壮丽的画风作了早期的铺垫。

带着亚明老师给南京博物院姚迁院长的推荐信,姚院长破天荒打开博物院的库房,让这位求知若渴的学子自由选择中国古代名画,对照实物进行临摹。又有多少个日夜,他独自一人面对一帧帧栩栩如生的画作反复揣摩,认真摹写。终于有一天亚公面对满壁精心临写的摹本拍着小飞飞的肩头笑着说:“我养了一窝小鸡,你这只小公鸡开叫了。”

四、望断天涯路,登高凌绝顶

1981年,王飞飞以优异的成绩在江苏国画院毕业,亚明先生曾带着他到苏州东山、安徽黄山等地写生作画,追随着大师足迹的他,也由学生时代的临摹学习进入创作阶段。从他那一时期大量的作品来看有着明显的乃师风格:洒脱挺秀,奇峭大气。他自称,从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是他十年徘徊进入创作的迷茫期:是循着前辈大师的脚印亦步亦趋做个熟练的画师,还是站在前辈画家的肩膀上极目远望独辟蹊径走自己的路,做个有创造性的艺术家?他面临抉择。也即国学大师王国维先生“境界”三段的第一阶段:“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是安坐书斋按前人创造的水墨技法凭小聪明小智慧在宣纸上随意泼墨玩弄些小趣味,而后炒作成名,换银子混饭捞名;还是深入领会宋文治先生“先入门,后出门”也即亚明先生所言“先入法,后出法”继续陶冶情操,领略生活,深入自然,增加学养,以求厚积薄发赋予作品以崭新的时代感和顽强的生命力?他选择的是后者。这就必然要循着静安先生所指出的第二阶段的目标走下去――“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把艺术事业当成心中至爱来追求,才不至于落入前人窠臼去泥古、拟古,最终只能是复古。这期间江苏画坛煞是热闹,先是南京艺术学院教授李小山“中国画穷途末路”之说甚嚣尘上;后有南京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林逸鹏“中国画废纸一张”之说风行一时。两教授的言论不无偏颇之处,但偏执的论说却点明一个尖锐的事实:中国画的出路,也即创新之路到底怎么走?是继续咀嚼着前人吃过的馍,将余唾当甘饴去卖弄,重复着前人的老路邯郸学步,博取浮名,还是在中国绘画史上留下扎扎实实的脚印出一条属于自己、属于时代的路。

为此,王飞飞开始了十年的漫漫探索。这十年中他几乎跑遍了祖国的山山水水。背着画夹,带着速写簿从上海出发,沿海岸线至海南三亚,去领略沧海变幻的壮丽,在惊涛拍岸的轰鸣中聆听沧海桑田巨变的历史回声,蕴育大海一样壮阔浩瀚的情怀。

当人们习惯于从重庆朝天门码头登舟沿江南下,经丰都入奉节,过三峡去秭归达宜昌去领略三峡两岸壮丽景观名胜古迹之时,王飞飞却和友人从重庆登山沿蜿蜒崎岖的山路细细地品味巴山渝水中所蕴涵的山趣人情。他们驾驶着半旧的尼桑车一路迤逦前行,穿越巴山渝水,途中遇有奇景丽姿,随即停车,拍摄写生,搜集素材。闻有尚未开发的景点,则寻根觅源,探幽揽奇。当他赤着脚沿着山涧潺潺奔流的泉水,踏着卵石,走向大山深处去寻觅泉水的源头时,两边烟岚横翠,满山树影摇曳,耳畔惟闻山风呼啸泉水急湍的声响,反衬出四周的静谧,沿着山泉的流向攀至峰顶云雾缭绕一挂瀑布奔涌而出,整个人仿佛在云中漫步,这就是三峡神秘的神女峰了。心中一阵惊喜,他终于撩开了神女的面纱。佩纱而立的神女千百年来引发了多少文人骚客的遐思畅想,而总是离不开“云雨”二字,而他在峰顶看到的却是雄峰护卫下绵延万里浩浩东去的长江。从神女峰缥缈高远的山巅向下俯瞰,奇峰云集,云遮雾绕,江流涛涌,宛如飘带,顿生出某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雄奇境界。这次攀登神女峰使他的眼界更加开阔,胸襟豁然开朗。

山里的美景处处,一生难得窥其真面目,领略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临场去体会黄宾虹老人“搜尽奇峰打草稿”的意境。而山里人的淳朴,更是与当代人物欲横流、纸醉金迷的现实格格不入,给他们留下美好而深刻的印象。他们一行三人晓行夜宿,宿就宿在山里人家。山里人用大山一样宽阔的怀抱迎接城里来的画家。山里人用自己种植的蔬菜、茶叶,山里采摘的蘑菇、竹笋,山里猎得的野兔、野鸡,自己酿制的米酒款待他们,晚上他们就着烛光和山里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声说笑,那种豪爽畅快,那种略脱形迹,那种自由自在,在城里真是难得见到。当他们拿出相机为山里人留影时,山里人必要翻箱倒柜找出最心爱的服装,穿戴齐整,摆好姿势让他们拍,这些人有的甚至一辈子没有走出过大山。他们临告别时,山里人拿出一包包新采摘的巴山云雾茶送给他们,那个热情劲,使他们终生难忘。多少年之后,王飞飞回忆往事,仍沉醉其中:“我们往往在酒足饭饱之余,借着醉意朦胧,打着手电,踏着月色,静坐山石之上,目送脚底流泉,耳闻山风呼啸,远听空山猿啼,那境界能驱除人的一切杂念,真正达到物我两忘,使自己的心灵澄澈透明,那时虚静的心灵、空泛的肉身完完全全融化在大自然之中,就有着某种不以物喜,不为己悲,百事无忧,怡然自乐的心境。”这时他会情不自禁地想起600多年前的大画家黄公望,这位号大痴的元四家之首,自小就是他心仪的古代画家。大痴官场失意,优游山水之间。“面山临水,时而痴坐,时而呆望,意态忽忽,人莫测之所为。他尝驾一叶孤舟在月色笼罩的湖面徜徉,循山影而行,用长绳系酒瓶于船尾,绳断抚掌而笑。”

王飞飞少时受夏圭、马远的画风影响较深,临摹的不少习作都是马夏风格。中年后转向王蒙、黄公望,尤钟情于黄公望山水顺其自然、章法严谨、笔势雄伟、险中求稳、结构缜密、虚实相生的风格。黄公望出自名门,是赵孟兆页的入室弟子,其后宦海浮沉,游历山水之间,对于南方山水的林木葱茏,云蒸霞蔚,洲渚掩映,溪桥沆浦,岚色柳巷,清润秀拔,了然于胸;而对北方山水的峭拔雄强,大气磅礴,境界高旷,苍茫雄浑,又多有涉猎。故而能兼顾南北山水之长,独辟蹊径,秀润天成中每见潇洒,故清代画家王时敏有言:“子久画冠元四家,得片绪残缣,不啻吉羽片光。・・・・・・盖以神韵超逸,体备众法,又能脱化浑融,不落笔墨蹊径,故非人所企及,此诚艺林飞仙,回出尘埃之外也。元季四大家皆宗董、巨,纤澹淡,各极其致。唯子久神明变化,不拘守其师法,每见其布景用笔,于浑厚中仍饶逋峭,苍莽中能见娟妍,纤细而气愈闳,填塞而境愈廓,意味无穷,故学者罕窥其津涉。”

王时敏评价黄公望的话,用在对王飞飞作品的观赏上也是很适用的。他的近作《重林叠嶂》,面对泼洒的水墨肌理,作者面壁反复揣摩,顺势缓笔落墨,多层次渲染,全俯视满构图,整个画面气象万千,仿佛一首大气磅礴的山川交响曲。作者如若没有很高的境界和眼界是绝难绘制出如此气魄之大手笔的。他对笔者说:“你看到了吗?山壑峰峦逶迤起伏,岚烟叠翠满目松涛,飞瀑流泉喷珠溅玉,祖国山河的绮丽壮美尽在眼底,一般国画不太用满构图,要讲究留白透气,我讲究的是画面的气势和气氛,气势如虹,气氛如梦,就有诗情画意还有音乐的美感,无不得益于那次驰车一月有余,沿巴山渝水走势采风观察,在神女峰顶俯瞰长江三峡获得的启示。”在他看来,真正的山水画家,应该生活在山水天地之间,以山水之灵性培养孕育对山水的情感,启迪作者创造的智慧,作者从事艺术创作时,也就是将对山水的情感融进笔墨的过程,画家与山水在主观客观上形成默契,画作才灵动着生命,艺术创作其实是“人化自然”的审美过程。

五、十载苦磨砺,铁杵终成针

王飞飞经过十载徘徊和彷徨后,在读书、游历、绘画的结合上,取得了惊人的突破。如果说,这十年是生活和阅历的积累使他走进了中国画的艺术宫殿,以自己的勤奋耕耘,迎来了丰收的季节。这丰收仅仅是技艺的纯熟,而思想的精进则使他无时无刻不在寻求突破,也即“入得门来,破得门去”,十年面壁图破壁是他的艺术追求。否则他只能做国画艺术殿堂的守成者,而不是创业者、拓荒者,只能步古人之后尘食古不化,也许能成为一个功成名就,熟练玩弄笔墨,因袭程式的艺术家。然而,他不能时时呼吸着现代文明的气息,步步因循着古人的规矩,日日陶醉于假古董的制造而麻木不仁,那才是艺术上的江郎才尽,将铸成他艺术生涯的最大遗憾。

传统中国画基本上是中国古代哲学的艺术体现,也即是儒道释三教合一士大夫情结的艺术表现形式,代代相袭,谬种不绝,演绎成风。故而相对于时代进步而言,被触角敏感的前卫评论家们宣布为“穷途末路”和“废纸“。言论固然偏激,纠枉过正的后面期待的却是创新,这不仅仅是民族艺术发展的活灵魂,也是中国画走进时代,走向世界,走向未来的需要。

传统儒家的入世情怀自汉代董仲舒定为一尊,基本为历代封建统治者所异化,由程朱理学范式化的说教衍化为维护封建秩序的纲常礼教,成了禁锢知识分子的思想桎梏。一些入世(仕)不得,追求身心自由的人被驱赶进了山林,在自然中抒发自己的情怀,而疏离出了 “道法自然”的哲学,道教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又与外来的佛教合流成为摆脱世累,超越凡俗,实现齐生死,乐万物的高度自由,从而升华到洞明佛性,了悟自性的禅佛境界。儒家的入世情怀自然给画家带来积极的人生观,将山水花鸟赋予人性,甚至政治性,无论是依附统治者的宫廷画家,还是沦落草野的文人画家,廊庙和江湖围绕的轴心却是政治的起落,抒发着截然不同的情感。只是从不同相悖的两极论证了绘画的政治功能。因为儒家是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知识分子修身养性的终极目标是入仕为官,为君主辅弼,为帝王师,治国平天下。政治目的而不达,或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政治土壤只好画一些残山剩水,寒林孤雁,乃是政治目的失落的情绪渲染,这些政治因素渗透的画风固然体现了传统知识分子的节操、情趣,然而时代的变迁,再将这些形式因袭下来,刻意追求画面的高古、清逸、冷隽、寒寥就显得因循守旧拾古人牙慧,在那里东施效颦,简直是某种无病的作秀,或者故弄玄虚的矫情。孔夫子是有“克己复礼”政治抱负的,而他所赞赏的弟子曾皙却在子路等人“各言其志”时自顾弹着琴,希望自己在春天,穿着新衣服,踏着暖风,和友人带着童子去洗澡,浴后临风起舞,歌咏而归。曾皙的志向是到大自然中优游行乐,悠然自得,言外之意是“天地万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这样的从容开朗,孔夫子“深许之”。庄子有言“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这是道家崇尚的美,在于返璞归真的自然。庄子又言“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因而早期原生状态的孔孟之道,主张修身养性,培养美好人格,孕育浩然之气,担大任者兼济天下,无缘入仕退居江湖者则独善其身,为仕途的“达”和“穷”均设计了美好的理想人格。从而组合成中华民族传统的对“真、善、美”的独特理解。故而崇山大川,江海湖泊,梅兰竹菊,草木云林“依人游艺”在画家笔下都是人格化的表征。由于封建统治者对知识分子思想的禁锢和对精神的摧残,使他们眼中美的世界被扭曲,真的世界变得灰暗,善的灵魂被虚伪的假面所替代。故而中国画中多寒林萧竹,秋江独钓,枯木竹石,荒刹幽谷,败荷残蕉。社会生活的落拓,命运的乖蹇将文人画的画境推向了悲惋凄绝的狭路。追求淡泊简约,孤高清介,而缺少磅礴大气,雄浑厚重的传世之作。当代画家大多因袭传统,进入了殿堂,脱不了窠臼,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只能在泥古、食古、摹古的小圈圈中蒙着眼打转,最终只能作古。不幸被前卫理论家言中,这才是中国美术的悲哀。想到这里,他不寒而栗。

回顾过去,在新中国刚刚成立后,那段生气勃勃的时期,“新金陵画派”和“长安画派”南北呼应,曾就中国画的创新作过有益的尝试。这些画家的作品至今仍然闪烁着璀璨的光芒,启迪着中国画前进的方向。作为“新金陵画派”的嫡传弟子,王飞飞在江苏国画院学习期间,对传统中国画水墨的运用进行过深入的研究,又在上世纪90年代后期入南京艺术学院研究生班,对西方的色彩学进行了深入的学习。两者的结合为他对中国画创新进行了理论的准备。中国画的创新不仅受制于中国传统哲学,而且受制于中国画的载体和作画工具,也即笔墨纸砚和简单的颜料。没有西方的油彩和画布来得坚实,能够承载更加厚重的色彩来反映事物的质感。

王飞飞的探索首先是从中国画的“黑白”理论入手的。黑白实际上是中国古代辩证法在绘画中阴阳的体现。在他看来宣纸就是一片白色的世界,墨色就是黑的世界,阴阳两极的交融借助于水分的注入和控制。中国宣纸的易渗透性不易把握水墨的变化而失之于晕洇的过度。于是他花了无数个夜晚埋头对宣纸成分的研究,使之既不失自然水墨晕洇的表现张力,又能在艺术家的有效控制中。为此,他不分寒暑,身处斗室,孤军奋战,经过多年探索,反复尝试,终于调制出有效的配方,改变了宣纸的吸水功能,使净皮单宣能够“从心所欲而不逾矩”地表现自己想表现的水墨世界。初步完成了主观对于白色世界的改造,为中国画色彩的厚重承载提供了条件。他又沉湎于黑白世界水墨交融的艰难探索,将改造过的宣纸置放于水泥地、毛毯、塑胶或者纤维地毯乃至木板上进行水墨的泼洒,使之形成千变万化的水墨肌理。每一种看似随心所欲变幻无穷的肌理,其实都是自己精心构造匠心独运的结果。

王飞飞将这些带有水墨韵味的肌理纸,一一钉在墙上,每当夜深人静之时,他凝眸面壁沉思。审视这些艺术半成品,仿佛精明的服装剪裁大师量体裁衣,裁制最新最美的服装;好像是技艺精湛的雕刻大师,因材奏刀,雕琢出神入化的玉雕作品。一切都是不落痕迹殚思竭虑巧妙构思苦心经营的结果。他的任何一件精美独创的艺术作品都不可能是随意挥洒的即兴之作。即使是馈赠亲友的画作,也绝不应酬,绝不马虎,绝不雷同。当今中国画造假之风盛行,他的每幅画都是不可模仿的,这就是“道法自然”和“人化自然”的结合,是主观审美对客观世界深刻认知的融会贯通的结果,这才是真正的“天人合一”境界的体现。有时这种面壁冥思经年累月,一朝灵感触动,他就毅然落笔,就势造山,就形成水,就墨渲染,飞白成云,晕染皴擦,勾画点描,运笔成风。有时渲染也是多层次的,因而画面就显得沉郁、雄浑、细密、严谨、厚重、丰满,形成自己独特的画风。诚如坡所言“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所谓游刃有余,运斤成风”是画风日臻成熟、画境益至其妙的表现。

大凡椎心泣血,立意高远,技法精妙之作总是广受欢迎的。近年来,王飞飞的个人作品巡回展从省内走向省外,国内外一些权威美术机构、博物馆、画廊对他的作品给予了很高的赞誉,表现了浓厚的兴趣,收藏了他近百幅佳作,收藏者包括江苏美术馆、浙江博物馆、广东博物馆、岭南美术出版社、香港会展中心、日本东京三越株式会社美术馆、美国底特律密歇根州立博物馆等。

当王飞飞每晚弃绝都市喧闹和人事纷纭,躲进高楼的画室中独处慎思,在宁静淡泊中,心境都会显得十分澄明透彻,无利禄荣华之杂念,存物我两忘之境界,在一片纯净如水的世界中,多年游历积累的素材,像是江海的波涛那样汹涌澎湃,激起一波波的浪花,这些雪浪千姿百态,各不相同,踏着天雨罡风,呼啸而至,或云蒸霞蔚,鸥鹭翱翔;或渔舟唱晚,夕阳归棹;或海啸轰鸣,惊涛拍岸……可谓心骛八极,目击八荒,仿佛黑夜中“天籁”之声和着海浪的咆哮在星空满天的宇宙骤然而降,于是心中电闪雷鸣,鸟语花香,山光水色,漾夺目便顷刻化为千钧笔力而构画出神奇变幻的水墨世界。这其实就是王静安先生所说的艺术三境界中“众里寻她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光临。

上一篇:莫让暴力文化蒙了眼 下一篇:文艺美学研究的新收获――评《文艺美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