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姻缘错

时间:2022-10-05 02:56:26

【1】

这已是许多年过去。

春末夏初的午后,独自倚在锦榻上。绿玉枕温润的凉意一点点透过来,旁边的鹤嘴里,一线龙涎细香袅袅升起,满室沉沉的寂静。窗纱低垂,外面隐约有风,阳光将一片杏树的影子印在窗纱上,飘过来,拂过去。有觅错路的虫儿,在树影之间点点的光影里撞上来。

或许是贪这满室的幽香罢。

我叹了口气。那外面,一园芍药争妍斗奇,满架蔷薇绚烂之极,它又何必为这一点香奋不顾身?

但是我自己,又何尝比它更聪明?

珠帘轻轻响了一下。回过头,看见药师,他向我微笑,道:“夏日昼长,怕你寂寞,所以早早儿回来看你。”

任他替我拢起头发,双手攀上他的肩,那一刻,亦是喜不自禁。如他待我这样的好,便是我当初的奋不顾身,想来也值得了。

忽然又看到他颈上,一根红丝绳。我知道那上头,系着一只精致香袋,秋香色外袱,红绫衬里。

心绪一下寥落起来。他到底,还是忘不了那个人。

只是他至今不知,他一直弄错了。那个人,并非他以为的朱颜,而是我,碧丝。

【2】

遇到药师时,我与朱颜在一起。

隔着这么多年,闭上眼时,依然能够忆起街市上桂花的香味。月光似水,照着满街笑语盈盈的人流。店铺门前的红灯笼,一串一串高高吊起,被风吹得飘飘拂拂。

是哪一次回眸,看见灯笼下面的少年。他穿一袭半旧的青衫,腰间悬着长剑,眉间鬓角,有风尘落拓之色,仿佛可以望见江南烟雨,大漠风霜,将他与这红尘繁华遥遥隔开。

我拉着朱颜,示意她去看。而那少年也恰恰望向这里,两个女子的嫣然笑意,不知是哪一朵,落入他的双眸。我低头,绞着手中浅绿丝帕,只听到“嘶”的一响,那帕子竟被我绞破。

朱颜笑我:“又不是与谁厮杀,也值得这样,急出一头汗来?”

羞得两腮似桃花。却还是将破掉的帕子塞进衣袖,接过她递来的水红绫帕,将额上汗水一一印去。

谁知道在那一瞬间变了天。狂风骤起,乌云四合,将月亮密密遮住。红灯笼扑啦啦地响,黑暗里的人群乱作一团。有什么东西兜头罩下来,而后一双铁钳般的手臂将我挟起。我听到旁边朱颜的尖叫,又忽然被闷起来,仿佛被人塞住了口。

似乎是一路急奔。

雨已经劈里啪啦落下来。黑暗里只觉得凉意飒然,听得到踏在雨水里急促的脚步声,以及头顶上粗浊的呼吸。恐惧在心里塞得严严实实。我明白,我们遇见了采花盗。

忽听一声清朗的喝止,那脚步声忽然停下来,我被扔到一旁。顾不得身上的跌痛,自大口袋里挣扎出来,隐约看到憧憧暗影的缠斗。金属兵刃撞击出一道道亮光,照见一张落满雨水的清俊的脸。

是那灯笼下的少年。

心里亦喜亦悲,一时怔在那里。有人拉过我的手,说:“我们快走。”

是朱颜。

我惦着那个少年,只顾回头去看。忽听有人喝了声,小心。有黑糊糊的一物扑过来,仿佛是一个人。心里方才一惊,另一个人紧跟着撞过来,将先前的人推开。

一声惨叫响起,先时的黑影忽然跌下,那随后的身影,亦跟着落下去。

几乎是不假思索,我伸手抓过去,正握住一只温暖的大手。朱颜跺了跺脚,亦跟过来,同我一起拉住那人。

他终于上来,道:“多谢两位姑娘。”那样清朗的声音,果然是他。我却失去力气,松手坐在地上,泪水混着雨水,萧萧落下。多庆幸,黑暗里看不清,前方竟然就是悬崖。若不是那一瞬间伸出手,我大约要永远失去他。

而如今,只缘这一个动作,我大约,捉住了一场易逝的姻缘。

奇异的暖意荡漾着,心底又欣慰起来。拭泪时,方才发觉,那一方红绫帕,却在方才,遗落在他手中。

【3】

他送我们回梁王府。

是,我与朱颜,都是梁王府的侍姬。

王爷竟是一宿未眠。远远看到我们进去,他面上隐约的忧色一扫而空,起身微笑道:“碧丝,你们无恙就好。”

他的目光只淡淡扫过朱颜,便悉数落在我身上。我低头道:“王爷洪福庇佑,碧丝化险为夷,只是让王爷担忧了。”

眼角的余光悄悄看去,朱颜眉间,果然是一抹清晰的落寞与不甘。

旁边,那少年正长揖为礼,朗声道:“晚生李药师,见过王爷。”

是那般不卑不亢,风姿俊朗。我的心一时跳个不停,慌乱的甜蜜里,忽然渗进恍惚的忧虑与惆怅。怕只怕啊,那一方红绫帕,错牵了姻缘。

【4】

因为救了我与朱颜,药师在梁王府住下来。

他在西苑的客房,等闲也不大见面。

我只见过他一次。

那一次,信步闲走,至僻静的杏坞,忽然听到隐约的说话声。闪身躲起来,自一架蔷薇后望过去,便看见他与朱颜站在那里。他背对着我,看不清神情,只见朱颜低了头,含着笑,偶尔抬眼看他,眼波里都是含羞带怯的妩媚。

他说:“若姑娘不介意,这个,我就斗胆留下了。”他语气柔软,扬手时,闪过一抹娇艳的水红。

有风吹过蔷薇架,八月天,竟已带着彻骨的凉。我扶着栏杆站定了,咬着一方浅绿丝帕,淡淡笑出来。

那一次遇险后,朱颜反而与我走得更近些。偶尔两个人说起他,朱颜笑:“李药师么?讲风姿神采,也是一等一的人物了,倘若不能够在王府觅到前途,能嫁给他那样的人,倒也不亏我们这样的人才。”

我仔细打量着她。她一头云也似的长发梳成高髻,插赤金凤钗,里面填着血滴般殷红的玛瑙钿;着樱红衫裙,裙褶里金线绣着繁复图案,于衣裾飘拂间明灭闪烁,衬着她翠生生的眉,黑潋潋的眼,当真是美艳入骨。

纵然王爷常常赞我清灵无双,却又如何敌得这样先声夺人的娇媚?

倘若那不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雨夜,倘若不是那一方遗落他手中的红绫帕,或者药师款款的目光会落在我身上,但是如今……

朱颜叹了一声,道:“碧丝,你自不用想那么多,王爷那样宠你,定然舍不得你出去。”

我看着她眉间,一丝淡淡的寥落,心头忽然一动,笑道:“如你说,跟着李药师那样的人才出去了,岂不胜过在王府为奴为妾?”

她笑:“碧丝啊,你终是太顺,事事都想得简单――且不说王爷权倾天下,他只是一介寒士,荣华富贵遥不可及,单只凭他拐带了王府侍姬,又能有什么好结果?”

我低头,笑道:“自然朱颜姐姐想得周到。”

分别时赠了她一盒西域香膏,挑一点涂在锁骨处,便会有若有若无的暗香浮动。这香味也罢了,最重要的,是那配方中,加了一种奇异材料。我伏在朱颜耳边,低低道:“姐姐不要用得太勤,到底王爷还要操劳许多别的事情。”

她啐我一口,起身去了。

我凭窗遥望她袅娜的背影,唇边扬起一丝笑意。

这样,也算我们各得其所了罢?只是药师,事到如今,我再无退路,只能对你不住了。

【5】

王爷来看我时,我推说生病,将他推到朱颜那里。

朱颜自有她的本事,第二日,王爷便只是打发人来问病,说若是不好,王爷就着朱颜姑娘伺候了。

这情形,自然看在王妃眼里。数日后,恰值王爷的五十寿诞,府中便有传言,说为着贺寿,王妃将为王爷收一房侧室。

我微笑。这主意其实不错。如今我与朱颜都正得宠,势均力敌,她这样安排,便是摆明只有一人得势。我与朱颜二虎相争,必有一伤,而无论伤了哪个,于她,都少了一个心腹大患。

为了药师,我定是要做伤了的那个。只是为了要伤得真实笃定,眼下也势必要争一争。

我遣人去请王爷。

等他时,留意收拾了一番。穿月白小衣,掩在一床红绫被下,清水面庞儿,只浅浅打了粉,一头青丝迤逦散在枕上,映着目中盈盈泪意,这人儿,必定是娇怯虚弱,楚楚可怜了。

果然王爷一进来,我便自他目中,看到了想要的结果。

他握着我的手,叹息:“如何病成这样,到现在才叫我?”

我垂下眼睑,道:“王爷公务繁忙,碧丝怎么敢打扰?言罢略一抬眼,似有幽怨,却又咬住唇,轻轻抿一丝笑。”

他在我耳边悄声问:“可是喝醋了?”我转过头去,听他笑道:“这点子小心眼儿,还想瞒我?”

我只是笑。抬眼看见朱颜,站在门口,扭着一方红绫帕子,似笑非笑,看着我们。

【6】

病起后,独自一人,悄然行往西苑。

才进去,便遥遥看见药师的背影,立在树林里。

秋叶已黄透,风一吹,飘摇落下。有那么几片,落在他肩头,衬着他清瘦的背影,淡青色的衣,越发觉得寂寞。

心头猛地瑟缩疼痛。

他这样萧索,也是为了朱颜罢?可是药师,你可知道,那日拿着绫帕拉住你的,并非朱颜,而是碧丝啊。如何你就这样误认了?倘是别人,我尚可说他惑于美色,可是你,可是你,那样明澈潇洒的你……

只能说,造化弄人罢。

然而我不能认命。

分明是我看到了他,认定了他,既然有相遇相救的缘,我便要给自己相知相守的份。纵然他心心念念的,都是朱颜,纵然我机关算尽,也未必能成。但是我对自己说,哪怕只是一线微光。

我终是忘不了,红灯笼下,那青衣绿鬓的寂寞少年。

我收回心神,唤了一声:“李先生。”

他回头,看到我,目光中闪过一分惊喜,道:“碧丝姑娘,我正要找你。”

【7】

我将绫帕与药师的信,一同交给朱颜。

是,那一日,药师说找我,也不过是为了交这封信,给他惦念的朱颜。他久久见不到她,又听到王爷纳妾的消息,心急如焚,无可奈何,便想到我。偌大的王府,只有我能够帮他。

我将那封信按在胸口。那里,灼灼的疼痛剧烈燃烧,燃烧到极致,竟是冰冷入骨。呵,李药师,你凭什么认为我肯帮你?只因为你救我一命?然而我亦舍命救了你,你知不知,如今我们,两不相欠?但或者我欠他,因为我,擅自认定了他。

是,这一生,我认定是他。所以此时,我不会拒绝他,即便是替他送信,给他爱的女子,即便我心如刀绞,亦会竭力办到。

我咬住嘴唇,对自己说:“碧丝,胜与负,都在这一封信上。”

我看着朱颜的表情。她接过信,迎上我的目光,忽然笑道:“碧丝,让你费心了。”

我的心怦怦地跳,皱眉道:“姐姐,李先生他,如今憔悴得很,论理,你也该去看看他?”

朱颜点头,叹息道:“碧丝,我以前小看了你呢,你原来,也是个有主意的。”她将那信与绫帕抛给我,淡淡道:“明日便是王爷寿辰,你这信送得不迟不早,可真是时候,但凡我动了一点心,碧丝,明日那登堂入室的人,可不就是你了?”

“姐姐!”我唤她,“你便是误会我,又怎能误会李先生一片真心?”

她微笑。“碧丝,那日拉住他的人,其实是你,不是么?你拿着我的帕子,拉住了他的手。黑暗里他没看清楚,只凭着那方帕子,认定了是我。可是你心里清楚的。这麻烦原是你的,你为何一定要栽到我头上?”

我退一步,道:“若姐姐真不愿意,何妨与他亲自说清楚了?”

“碧丝,我是不会去见他的。”她向我微笑,自腰间解下一枚玉佩,道:“你把这个还他,他便什么都明白了。”

我接过来,转身走出去。玉的凉在手里,一层一层沁下去,沁到心里面,说不清是苦涩,还是欢喜。

【8】

我于夜间将那些东西悄悄送给药师。这一去,便再不曾回到梁王府。

多少年过去了,依然记得他看到玉佩时,眉间隐忍的痛楚。只是我不愿多想,因为想起来时,自己的心,亦会隐隐作痛。

他对我说:“多谢姑娘,这份高情,药师他日再来报答。”

他的行李,俱已收拾妥当,想必是等着朱颜到来,两人便要离开罢。可惜如今佳人未至,那么他,是要一个人离开这个伤心地了。

我开口道:“李先生这一去,将碧丝置于何地?”

他愣住,我又道:“先生想必听说,王府新人,只有一位,而我素日得宠,更在朱颜之上,如今我受她所托,送还旧物给先生,难道她,会不把握这个机会?若是王爷知道我私会先生,碧丝如何下场,先生可想而知。”

他果然怔住,道:“那么你……为何还要帮我?”

我看着他,静静答:“碧丝的性命,由君搭救,由君安置。”

“碧丝。”静默里,他低低唤了一声,走上来,拉住我的手。

这一路,他都未将我放开。浓重夜色里,马蹄声急重如雨,箭矢冷锐的劲风在鬓边滑过,他握住我的手,将我紧紧护住。

我千般筹划,到如今,终于如愿以偿。

曾经因那一只绫帕错过,如今终于,你又回到我的身边。

可是药师,即便那时,你都未曾认出,你握住的,便是救你于危难的那只手。

【9】

后来,我与药师结为夫妻。

他投奔起义军,深得重用。不几年,新皇朝建立,他受封大将军,到底是功成名就。

而他对我,始终极好。他说:“碧丝,在我落难之际,独有你,肯放弃荣华富贵,以一介病弱女儿身,追随我漂泊天涯。”

初时听着,亦只觉得甜蜜。

直到那一年,京城攻破,梁王殉了旧主。他回来,怔忡许久,终于对我说:“梁王府被洗劫一空,碧丝,你说如今,朱颜会是怎样了?”

我道:“你何妨差人,去找找她?”

他看着我,摇了摇头,忽然将我,紧紧地,揽在怀中。

然而不久,我还是看到了他随身带着的香袋。秋香色的外袱,并不起眼。然而翻开来,便看到里面的红绫衬里。有一角,绣了一片桃花瓣。那正是,当年朱颜的帕子。

我轻轻一笑,将那枚香袋悄悄塞进他胸前。看着他熟睡的容颜,温热的泪,悄然滴下。

是不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可是药师,你可相信,当初那个人,并非朱颜,而是我。

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夜色浓重如铁,马蹄声急骤如雨,岸上的火把通天似的明亮燃烧,箭矢的冷光带着劲风射过来。那一条小小船儿浮在江心,顺流而下,不知会漂向何方。身边的男子将我护在怀抱里,温暖的双手紧紧握着我的手,仿佛地老天荒,一世都不肯放开。

还有那年的中秋夜,随风飘拂的一串红灯笼下,那个远在繁华之上的落寞少年望过来的一双眼。

也许那是我,此生最快乐的两个夜晚。

【10】

而我终究没有告诉药师,那一晚,到底是谁拉住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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