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待一种救赎

时间:2022-10-04 10:30:21

江南,注定是阴柔的、忧伤的,是生长在烟雨中的柔梦,烟雨中的粉墙乌瓦,一带春水绕一城花。瘦瘦清清的河水,细细长长的乡村小路,缓缓地流淌着一曲古老悠扬的旋律……

胡明刚的《江南蓑衣》从众多的意象中,选取了“蓑衣”成为烟雨江南的主题,以诗人的视觉、诗人的意绪和诗人的敏锐诠释蓑衣背后的故事,衍生出生存的忧思。

在故都的某个雪天里,突然想到老家江南的蓑衣来了。

自唐柳宗元开始,同时出现在一个画面里的雪和蓑衣是那样牢固地印在我们的脑海中。苏轼在《浣溪纱》词中云:“自庇一身青箬笠,相随到处绿蓑衣。”蓑衣似乎成了隐逸者的一个道具。这个没有迂回的开头里似乎隐藏着作者的一种古典情结。简洁的交代中有些词语值得玩味:“某个”意在泛指,“突然”透露出情之所至,这些字眼强烈地暗示了作者心灵的渴望和归依感。雪,冷;雪天,寂静。只有在阒寂无声的世界里,心灵才会沉静下来,才会驱遣想象。冷天里回想老家挡风御寒的蓑衣,何尝不是渴望一种温馨?于是,回忆的序幕缓缓拉开,蓑衣便成了此文的抒情主体。

满目彤云里,翻读一本江南的画册,心情一派宁静和畅。那连绵的苍翠山峦,那层层叠叠的梯田,那高低错落犹如穿着蓑衣的房合,总给人以平和而安详。满谷烟云,缭绕着江南的烟花三月。三月的江南,春光迷漫,而乡村道上穿着蓑衣的赶着牛群的牧童,总把一管缠绵的委婉的笛声传入我的耳鼓。而穿着蓑衣在微雨中插秧的山地汉子,则把一篇耕作文章呈现在我的眼前了。

为文之道,其一便是虚实相济,所谓“全实则死,全虚则诞”。满目彤云,翻读画册,是实写;可偏偏这画册是关于者家的画册,触发了作者对心中江南的回想,这是虚写。江南该是怎样色彩的画面呢?王国维说:“以我观物,物皆著我之色彩。”经过作者情感的过滤,笔下出现了这样的江南图景:苍翠绵延的山峦、层层叠叠的梯田、赶牛群的牧童、穿蓑衣的山地汉子。整幅画面可谓意象迭出,神韵清丽,烟雨朦胧迷醉,透露平和而安详的气息。

我很少听到歌唱江南蓑衣的歌曲,江南的乡野之歌似乎除了采茶桃花和篱笆修竹外,就没有别的了。而蓑衣却依然沉睡在古典中。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西塞山就在我的记忆中与我隔岸相望。这江南的景色一半是属于蓑衣的,这季节的一半还是属于蓑衣的。不光是春天,还有下雪的隆冬,独钓寒江的孤舟蓑笠翁,一直在我眼前描绘着悠远的江南山水。在风景中出没的穿蓑衣的人,不仅仅是牧童,而且还有渔人,他们都是志趣清雅的高人。一蓑风雨,一叶孤舟,一片兰桨,一弯明月,顺流而下,逐草而居,是多么潇洒逍遥啊。我常把穿蓑戴笠的人称为隐士和佛陀,且看那蓑衣似乎张开诗歌或者哲学的虚玄的羽翼翩翔在空明中,如神灵一般幽黑而深邃。这是自由狂放的,是寒山中的极致,远峰、孤舟、烟雨和萧寺,只是绝妙的陪衬。江南的蓑衣飘扬在诗意中。一袭蓑衣穿行在时空,犹如达摩的一苇渡江,把无限的禅机融入空荡和苍茫之中。

在这里,蓑衣不再是单纯意义上的自然之物了,而包含着更多的文化意义。作者深情地在古典诗词中探寻。张志和词《渔歌子》:“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西塞山因此成为了历代文人隐士情怀的代名词,面对着波涛汹涌的江水,渔父却能平心静气地悠闲垂钓。还有柳宗元诗《江雪》中的“蓑笠翁”,执竿垂钓,我行我素,荣辱不惊。在这些古典诗词里,蓑衣只与那些志趣清雅的高人为伴,这便多了一份深沉,多了一份诗意,多了一份禅机。文中“沉睡”一词,韵味十足,生怕世人的俗情惊扰了它的安静。读者不难明白蓑衣在江南风景中的位置,在作者心目中的位置。它已被赋予了特殊的意趣――高远、悠然、脱俗。选择了蓑衣,便意味着选择了清贫的人生。作者掂出了蓑衣在江南风景和历史文化中的分量,并有这样的写意:“一蓑风雨,一叶孤舟,一片兰浆,一弯明月,顺流而下,逐草而居,是多么潇洒逍遥啊!”这种意象的叠加,极尽古典诗词之韵味,充满诗情画意,有着飘忽邈远之感。作者通过想象,将主体审美感情融入审美客体中,对渔人、隐士的高雅生活作了深沉、强烈而又饱满的概括,证明这便是他心中向往之所在。“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刘勰《文心雕龙・明诗》),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江南蓑衣是平常的,一种极不起眼的家用物什,与镰刀、锄头和竹笠一起静默和谐地相处。在风雨中的劳作是艰辛的也是欢愉的,蓄满微凉的忧郁。当踏歌的农夫带着一身泥水,从田里山间归来,蓑衣和竹笠随即被挂在墙上,农夫歇息了,而它们则开始了默默的对话。蓑衣注定是蓑衣,竹笠注定是竹笠,似乎与主人一样无法逃避命运的摆布,无法摆脱生活的清寒。它们的主人一直向往着远方,但总无法走出这片山坳,他与他的老牛一起在这片小小的田地间一圈一圈地跋涉着,总超越不了这历史因袭的圆周率。雨中的蓑衣凝望着主人口鼻间升腾的气息,如雾般地慨叹着,幽幽地怀想着,难道主人真的没有幸福的愿望,没有丝毫改变命运的企图?

这一段,作者的视线开始转向现实层面。蓑衣又是平常的,存在于农耕劳作中。从“蓄满微凉的忧郁”、“无法摆脱生活的清寒”来看,描述蓑衣带有苦涩之味,笔调也因此慢慢地凝重起来。这种笔调的变化是来自对蓑衣主人――农夫命运的同情,他们辛苦劳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尽管奋争,但还是陷入物质的困境中。在蓑衣的慨叹中有一种迷茫,怀想里有一种真切。它多么希望它的主人能走出生活的困境,改变自我。这实际上是对命运的拷问,对生存困境的普遍关怀。这也是当代散文的一个审美特征。

尽管如此,蓑衣一定与主人相依为命,乐享清贫的。它害怕的是主人会在某一个时刻逃离,与它们不告而别。蓑衣和主人同样的劳累和憔悴。岁月的风刀霜剑早已撕裂了它的前襟。它们毕竟诞生或者寂灭在理想的记忆中,当它们在尘封的空间被人翻捡,被人展示的时候,江南的蓑衣,是否还眷念着它主人口益苍老憔悴而衰弱的容颜?

但是,作为蓑衣,它的价值永远在农耕的岁月里,在微风细雨中得到实现,它生来就是清贫的,这是简单而质朴的人生选择。当它被尘封、被翻检、被人展示,那它的价值何在?它的生命意义何在?康德说过,一种无所事事的安谧,一切动机都已停止,感觉以及与此相关的活动也迟钝了,无异于心脏在动物机体中停止了工作一样。这是哲学意义上的死亡。从这个角度讲,蓑衣是不能离开它的主人的。作者把蓑衣作为独立的叙事主体,它的命运和价值是与它的主人紧密相联的。作者不说“主人”眷念着相依为命的蓑衣,却说蓑衣“是否还眷念着它主人日益苍老憔悴而衰弱的容颜”,既饱含着深情,又引出下文对存在价值的进一步思索。

在更加苍黄的时日,主人来不及

与它打招呼,融进城市街衢的喧嚣。当他在难得的寂静时分一个人端坐,蓑衣的影子就清晰地显现出来了,在脑海的某个角落里难以拂去。在某个下着微雪的夜晚,在某个寂寥的街道上,在街灯漠漠的照映下,他忽然发现了久违的江南蓑衣的影子。在某个茶室和酒吧间,他看见蓑衣还有他的竹笠高挂在髹漆得艳红或者金黄的柱子和墙壁上,落满红尘。那里不适合它们!主人想,此刻,它们仿佛像陪酒女郎,像示众者,像引颈自戮的罪囚。它们的心里会是如何想啊!那些酒客茶客是不知道的。江南的蓑衣和竹笠经年地寻找,在远远地翘首远望。它们想,城市里会下雪或者下雨,能解除心头的焦渴。它们想,下雨了,主人会重新穿戴起它们,飘飘扬扬地潇洒地走过雨巷。

在这个充满喧嚣和骚动的时代,现代人忽略了内心的渴求,迷失了自我价值。在某个下雨极为寂寥的城市角落,又想念起“蓑衣”,生命应该安放在哪个位置呢?这个问题令人焦虑不安,同时也是“那些酒客茶客们”无法理解的。在这里,蓑衣成了一个具有深厚意蕴的哲学符号,启迪人们去思考。但文学毕竟不能抽象地说解,作者在段末用的是一幅水墨画式的想象:微风细雨中蓑衣、竹笠伴随主人“飘飘扬扬地潇洒地走过雨巷”,这不就是对自然淳朴的农耕文明的召唤,对自由、高远的生活的向往吗?

来自江南的主人躲在暗角,两眼噙泪。他在等待着内心的救赎。

他在等待着内心的救赎:那是一种怎样的内心救赎呢?为的是无情的遗弃,还是深沉的古典情结,抑或是遭遇现实的迷失?现代人已经习惯了向外寻找,向外用力,而几乎遗忘了在我们的灵魂深处,有一片更为广阔的天地。梭罗说:“我走进了树林中,因为我希望慎重地生活。只去面对生命中最重要的,尽可能不去学那些泛泛一般的,在我临死时,不会发觉我根本就不曾生活过。”

期待“救赎”,“救赎”就有了更深层次的解读意义。文章的结尾很有意蕴,而这个意蕴的寄托却是一个细碎的事物――蓑衣。作者写来轻松,读者读来似乎容易,但其中所蕴藏的哲理却不得不让我们深思。

另外,“来自江南”一语与开头“老家江南”相呼应,首尾圆合,可见作者的匠心。全文读来情切意浓。流动着清丽恬淡的神韵,贯注着一种飘忽遂远的清气,但不乏有沉滞苦涩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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