喇家遗址:令人震撼的“东方庞贝”

时间:2022-10-03 11:22:43

2013年7月2日下午,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阿拉善左旗文联主席张继炼与诗人邢云等到兰州。正要应邀往“四海宫”赴会,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叶茂林先生打来电话,说他正在青海民和喇家遗址进行田野作业,问我有没有兴趣去看看。我略一思忖,说明天就去。叶先生连声说欢迎欢迎。他担心有变化,再三说出发前给他发短信。

在“四海宫”与张继炼、邢云、徐兆寿、田润宇等朋友见面后,聊几句,我就把话题转向齐家文化的著名代表——喇家遗址。张继炼则说他和邢云等驾车“狂奔”千里到德令哈的经历和感受。徐兆寿近年耳朵不济,无法打电话,低着头在手机上书写,发送。叶先生来短信,问我们一行几人。我灵机一动,对张继炼说:“明天一起去看被称为‘东方庞贝’的喇家遗址,怎么样?”

张继炼原打算明天要返回阿拉善。但他难敌诱惑,转头征询邢云:“你决定吧。”

邢云果断说:“那就走吧!”

这就是内蒙古人的性格,不到三分钟就决定了一件事。

我又约了一位正在写玉石之路方面文章的作者,然后,边给叶先生回短信,边笑着对张继炼说:“君子无戏言啊。”

第二天早晨8点半,大家在科教城西区南门口汇合,出发。我给叶先生发短信告知。叶先生回复一条“长篇”短信:“你们沿京藏高速路到了海石湾往前不远有民和出口,到县城往南一直到官亭镇,约90公里省道山路,官亭镇街上有大的指示牌,有宽水泥路再到喇家村约2公里就是喇家遗址了。从兰州过来大概三个小时。走山路慢一点,多小心。”

简直是一份详尽的旅游出行资讯。喇家遗址将来对外开放了,游客可据此前往。

天气阴沉,凉风习习,很爽快。张继炼说天气预报有大到暴雨,叶先生也几次来短信说到大暴雨。喇家遗址是我国迄今为止发现的唯一一处因地震和黄河洪水毁灭的大型灾难遗址,真实记录了很多灾难来临时的情景,叶先生是这座遗址重要发掘专家之一,是考古队的领队,亲历更多。因此对大暴雨更为敏感,所以,不断提醒。

我们一边欣赏路边变化的风景,一边海阔天空地聊。张继炼昨天才从青海游历过来,又要走一段回头路,但没有丝毫疲惫。他真像一匹充满激情的公山羊。喇家遗址我们都从未去过,没现场感受,便聊文学。张继炼早年学医,因为热爱文学,走上创作道路,现在任职阿拉善文联,笔耕不辍。他说内蒙古的经济和文化,说蒙古长调,说巴丹吉林沙漠中的额日布盖峡谷、海子、海森楚鲁怪石林等种种奇观及穿越经历,说曼德拉岩画——据说有8000多幅。创作数量如此巨多的艺术作品,需要优裕的生存环境、浪漫的天性和闲适的心情,由此可见这里的古代游牧民族无自然灾害,无部落冲突,生活得比较安逸。

汽车从民和下高速,出离县城,就穿山越岭,开始了风景秀丽的山间道路。幽静农村,层层梯田,灿然油菜花,翠绿山沟,犹如美丽油画,一幅一幅,陆续展开,令人兴奋、激动。遇到实在美得不忍错过的风景,停下来,拍拍照,贪婪享受片刻。这条路,叶老师不知道走了多少次,欣赏过多少四季的精彩风景,肯定也激动过,兴奋过,却在短信中只字不提,真有考古学家的严谨作风。从风景说到为文,我们感叹:还是自然最美,美得无拘无束,美得洒脱超逸,美得忘乎所以。

在高原美丽风景的簇拥中,车子被烘托到一片以远山作屏障的开阔台地上,眼前顿然空旷,到达湟水与黄河之间的山区谷地古风习习的古鄯镇。我们在古色古香的“古鄯驿”门楼处停留,寻访历史踪迹。“驿”,必与交通道路相联系。古鄯地处唐蕃交通要道,自古以来地理位置就非常重要。公元前81年,西汉昭帝设置金城郡,治允吾县(今永靖县盐锅峡镇),领允吾、金城 (兰州西固)、榆中(今甘草店)、令居(今永登县西北)、允街 (兰州市红古区花庄)、枝阳(兰州红古区岔路村)、袍罕(今临夏县双城镇)、浩门(永登县连城)、白石(夏河县境小麻当)九县。古鄯镇地境在西汉时属于金城郡统辖,新莽时作为西海郡治,名为龙支、龙夷,东汉和帝时在此筑龙耆城。526年,北魏在西都县(隋朝改名湟水县,今青海乐都)设置鄯州,这个名称一直使用到宋朝。1386年,明朝在青海民和县古鄯镇设西宁卫古鄯驿,嘉靖时设操守官,后设守备,清初设游击,乾隆时改为守备。

古镇虽小,历史却延伸得很远。我们探讨其现名来源。或许,与古代鄯州有关?青海是唐朝与吐蕃进行拉锯式“交流”的重要场所,曾设有鄯州都督府、陇右节度使,建军驻屯,黑齿常之、娄师德、郭知运、哥舒翰等名将在此经略,如果在这一路经过的花庄、七里寺、古鄯、马营、官亭等地访问,肯定能搜集到有关传说。大家感叹,文人古典式的采风生活越来越远了。我戏说张继炼“一日驱车千里到德令哈是裸奔”。他认真说:请你到阿拉善,穿越巴丹吉林沙漠,住几个晚上,采访牧民,品味咸水海子和淡水海子。

正说着,车到官亭镇。叶茂林先生比导航更精确,在他短信的指导下,我们很快到喇家村。远远地,看见一位带草帽的农人模样男子在打电话,接着,就看清了他黝黑的面容和热情的笑貌。叶先生于1998年在喇家村开始考古调查,从此扎根,如今俨然成为喇家村的一员。长期野外作业、接地气,使他像农民一样朴实、憨厚、爽朗、热情、善良,令人敬佩。我们神交已久,一见如故。初期见面的情景,竟让张继炼误以为我和叶先生是老朋友了。

喇家遗址目前还没开放。叶先生驻此,现在主要做考古资料整理和考古报告编写以及遗址保护工作。他介绍我们认识了民和县博物馆馆长何克洲先生。寒暄几句,吃味道纯正的农家饭,之后,他担心下暴雨,立即带我们参观将来准备向游客开放的考古现场(博物馆)。喇家村现在居民全姓喇,土族,对人很友善。他们知道祖祖辈辈生活的这个地方已经名声大振,而喇家村蕴藏的考古谜团和未知,还有很多。根据国家政策,遗址以保护为主,考古发掘很少,留下这些谜团和遗址要给未来学者们去发掘、发现和解释。今后的科技发展了,对于考古发现的遗存遗物和现场的保护就可能办法更多、效果更好,让喇家遗址的考古也要能够可持续发展。经过几座有高大围墙的宅院,刚出村庄,就看见静卧在绿色田野中的土红色建筑和旁边的标志性雕塑。远处,盆地周围群山逶迤环绕,西北面有拉脊山,西南面是小积石山,与其他山系围成了官亭盆地。黄河由西向东,从喇家遗址南部通过。据叶先生介绍,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与青海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组成的联合考古队,对喇家遗址进行了九个年度的发掘,清理出宽10米、深3~4米环绕成的防御壕沟的多段,还有供原始人们举行重要集会的小型广场、结构独特的窑洞式建筑等许多重要遗迹。史前时期与青铜时代的古人类在这个小盆地里繁衍生息,创造了从庙底沟时期到马家窑文化、齐家文化和辛店文化等多种类型的史前文化。叶先生带我们参观的是官亭盆地分布最多、最广、最具特色、一度繁荣昌盛的齐家文化遗址。由著名考古学家亲自介绍其主持发掘的文化遗址,是难得的福气。“古老历史之门”(博物馆大门)刚打开,一股浓郁的远古陶土的泥腥味扑面而来,四座残毁的窑洞式房址出现在眼前。

考古学家们发掘的大部分遗址现场在考察后一般都回填保护。这几处保持了先民灾难死亡的原始真实状态的遗迹,曾经轰动一时,受到广为关注,因此特别对此进行现场保护保留,以备今后专供游客们考察、参观。这个博物馆区域里保留有四座房址,地面和四壁或用白灰抹平,或为硬土面,正中一个圆形火塘。编号F4的房址内有14具骨骼,其中以少年儿童为主,18岁以下的10具,年龄最小者仅2岁;28~45岁的4具。这些遗骸姿态各异,有的曲体侧姿,有的匍匐地上,有的肢体牵连,有的惊恐跪踞,许多有骨折或异常姿势,令人心悸魄动,耳边似乎传来绝望的哭喊声和求助声。大家不由自主问:这里面大多是成年女性和小孩子,男人们干什么去了?叶先生说,根据目前科学家的考察结果,当时先发生了大地震,然后接踵而至的是大洪水。考古学家推测,也许地震发生前有过异常现象出现,大多数成年男人可能有更重要的紧急任务,把女人和孩子们留在了窑洞内。大地震后又迅即引发黄河大洪水,也或许是堰塞湖洪水,水位迅速上涨,灌进盆地,淹没了这个古聚落。当时,男女青壮年都出去监视异常自然现象的发生,拿今天的话来说,大概就是在抗震救灾和抗洪救灾,而留在窑洞式房子里的女性照顾着小孩。谁料,房屋被不断发生的剧烈地震损坏,惊恐万状的小孩子哭喊成一片,扑向成年女性,而那些母亲们也展开双臂,试图给他们一个安全的庇护;一位半大的未成年大男孩也挣扎着,还试图用稚嫩的身躯去顶住坍塌土顶,大孩子们都努力协助母亲们,就在这一瞬间,房屋震塌,他们的生命刹那间被定格在4000年前的巨大灾难中……而那些到聚落居室外抗灾的齐家人,在猝不及防的灾难降临时,甚至根本来不及祈祷、祭祀或举行其他仪式,也来不及反思是哪个行为惹恼了天神或何方神灵,仓皇失措中依靠自身和群体的力量进行一番有限的抗争后也无济于事,终被洪流所驱赶,而聚落被洪水淹没……这个古老的群落彻底毁灭了。大地安静下来时,官亭盆地的黄河二级阶地上变得满目疮痍,面目全非。或许,有因为外出狩猎或进行玉石贸易的齐家人几天后归来时,惊讶地站在高处打量,怎么也找不到熟悉的家园,当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时是不是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哀嚎?是不是一边呼唤亲人一边不停地用双手刨挖,直到在绝望中瘫倒?而他的妻子,或许就是那位跪在地上的年轻母亲?她竭尽全力,用自己的身体和双臂保护着怀抱中的幼儿,等待丈夫归来。她坚信突然降临的灾难会被她的身体抵抗过去,就像坚信她的英俊丈夫会带来海贝、玛瑙、玉石等美丽饰品一样。但是,这次灾难来势凶猛,转瞬之间淤埋了她的家园、她的梦想、她的爱……

唉,灾难太可怕,现场太惨烈。诗人邢云偷偷抹一把眼泪。北方的男人啊,侠骨柔情。

大家感慨说:中国的伦理道德在齐家时期,就早已经形成了大概框架。

黄河上游是中华文明的重要源头之一,而齐家文化作为黄河文明高度发展的脉络在这里如此醒目、如此清晰、如此感人。

看见F4房址中有几件齐家陶器、石器,便问叶先生:这里面发现过玉器没?

他说,在这个房址里就出土过几件玉器。在喇家遗址还发现了比较多的齐家文化的玉器和玉器半成品、残片、玉料等。从相关迹象估计也应该有制作精美玉器的作坊。玉料除了采自附近玉矿,还有来自遥远地区的祁连玉、昆仑玉及和田玉等。显然,喇家遗址是官亭盆地齐家文化时期的一个中心聚落或部落酋邦王国,已经与祁连山地区、昆仑山地区有了经济往来——从这里到新疆和田,也许应该有一条古老的玉石之路。官亭盆地的齐家人从新疆和田地区或从新疆和田的先民那里运来古玉,再加工成玉璧或各种玉器,除了部落使用外,可能还输出到附近地区及一河之隔的积石山县,并向临夏等地甚至更遥远的地方辐射。著名的临津古渡(亦名官亭渡口)距离喇家遗址西7公里,史载始于汉代,隋炀帝出巡陇右,文成公主进藏,都从这里渡河往西而去。一条道路的形成不是一朝一夕,而是古人类经过多少年的实地踏勘后,逐渐才定型。追溯源头,丝绸之路、唐蕃古道及吐谷浑道都会上溯到玉石之路,往下延伸,则一直可到茶马互市、黄河对岸民国时期的大河家“永盛茂”、“兴盛痛”、“全盛痒”等商号及官川公路连接的现代村镇。

话题又回到喇家遗址。还有一些考古发掘或从老百姓家里征集到的实物,现场目前还没陈列,只能通过图片领略其风采。例如,被称为“黄河磬王”的大石磬,是目前中国考古发现的最大者,清纯悦耳,音律完整,是齐家古老群落的巨大文化符号。仔细谛听,似乎遥遥可闻悠远的古音。2002年11月22日,青海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蔡林海先生在发掘F20号地面房址时发现一碗里有面条状遗物存留,后来据中国科学院专家的鉴定分析,是小米做成的面条,其制作工艺类似陕西饸饹面。这是迄今最早的面条遗存。4000年前的那碗面,由于突如其来的灾难,神没有吃上,主人也没能吃上,被大地抖动打翻在地面,陶碗倒扣,坍塌泥土覆盖,之后洪水淤泥渗入,使陶碗密封,因此得以保存至今。

虽然在地下埋藏4000多年,但蝉翼状的薄薄表皮尚存,卷曲缠绕形态依然保持着,看不出与兰州牛肉面馆里的凉面有多大差别。由此可见,当年的齐家人以小米面为主食,穿越长长的历史之后,北方大多地区农村依然继承着这一饮食习惯,他们自称是“面肚子”,几天不吃面就似乎难受得无所适从。

我深有感触地对张继炼说:“这些考古成果也是很好的文学题材,如果有时间,静下心,花一年时间写出一篇小说来,肯定好看。”

张继炼赞同:“考古无法完成的细节,只有用文学方式才能补充。”

我们一行六人都是首次拜诣喇家遗址,首次拜访叶老师,因为他的谦和与热情,大家都无拘无束。叶老师始终耐心地微笑着解释每一个问题,不管幼稚的还是学术性的。这位出生于四川的考古学者经过多年田野考察生活,尤其是青藏高原的喇家遗址的考察,外表完全被高原的硬实水土熏陶成西北人了。他那么热忱地深入民间,考察、思考、研究,将学术与生活紧密融合,从容不迫,把考古工作的苦却变成了乐哉悠哉。叶老师带我们陆续参观了F3、F4、F7、F10等房址遗迹,还有齐家人的时尚壁炉、照顾怀有身孕媳妇的婆婆、曾经被冤枉了的那位男人的腿骨、宽敞的地窖式粮仓、神秘奇妙的器座坑,等等,每一处遗址都会引发深思,引发感慨,引出故事。阿拉善的客人不断感叹,不断嘘唏。

最后,大家的讨论回到初始:这场灾难究竟因什么导致?依据目前说法,地震、黄河大洪水、山洪,倒也符合这里的地理气候特征。倘若如此,也许,在齐家时代,或者更早的时期,先民经常承受地震摧残,遭受洪水袭击,所以才有蛙图腾,才有后来流传的鲧和大禹治水的故事:大约4000年前,黄河流域水患严重,尧命鲧负责组织治水工治理。鲧采取“水来土挡”策略,失败,其子禹经过严密考察,改“堵”为“疏”,终于完成名垂青史的治水大业,因此成为夏朝开创者。现在,有些学者钻研文献,田野考察,试图找到更具有说服力的证据来证明齐家文化与夏朝的关系。但愿将来喇家遗址的考古,或者能够为那些学者如愿出土一些新的证据。

参观完,叶老师担心下雨,建议我们早点返回。即将分别,他抓紧时间,介绍了黄河皮筏、三川杏雨、世界上历时最长(历时65天)的狂欢节——土族“纳顿节”和“巴依儿艺术节”,还有建于北宗年间的丹阳古城。上车前,我们又获得“赠送”从当地搜集到的一个传说:宋征讨丹阳城,三川女英雄丹阳公主率众抵抗,被围攻,危急时刻,一只凤凰背负丹阳公主直冲云霄……据说,三川妇女所穿绯红色百褶裙、脚穿绣花翘鞋的装束就是从丹阳公主传下来的。

这样说时,叶老师眯着眼睛,幸福地笑,仿佛他是仁慈宽厚的部落首领,刚刚吃过齐家的小米面条和壁炉烤出的美味面包,欣赏完古老作坊里的精美玉璧、玉琮、玉刀后,心满意足地敲打“黄河石磬王”,召集大家到一起,分享某种最新收获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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