踽踽独行的超拔大师

时间:2022-10-03 10:32:10

清代的汪绂,就是一个泰斗般的超拔人物。他有生之年没有一天离开过贫困,没有从过一个老师,也没有一个相互切磋交流的同道,然而他却成为一个开山立派的儒学大师,着实令人惊叹和敬服。

汪绂生于康乾年间,江西婺源人。自从来到世上,就与母亲相依为命。玩伴到了年龄都满脸骄傲地去了学堂,只剩下形单影只的他闷闷不乐地回到家中。他特别羡慕那个天堂般的地方,满腹学问的先生在讲堂上正襟危坐,他和众同学坐在下边凝神静听,满室回荡着先生那穿透力极强的声音,那简直是最最好听的声音了,估计在天堂里佛祖给众弟子讲经就是这样吧!然而,这对于他而言,只不过是天马行空般的遐想或梦想而已,因为母子俩的午饭还不知用什么来解决呢!母亲江氏深知儿子的心事,但她实在无能为力,好在自己在娘家时耳濡目染也算粗通文墨,遂承担起了养子之外再加教子的重任。这是一种怎样的教学啊!学堂里,念、背、打几乎是代代相传的铁律,孩子们忌惮之下不得不用心去学,久而久之,也就打下比较扎实的基础。而母亲教授儿子却全然不同,倘若没有超强的自觉和毅力,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然而,汪绂成了例外,他不仅自觉地学习母亲所教授的知识,而且是非常认真地学,非常刻苦地学,他早已暗暗下了决心,不管此生吃多少苦,受多少委屈,下多大功夫,也一定要成为一个有学问的人,天地间再也没有比读书更让他快乐,让他享受的事情了。他每天就是一个字,学!念了写,写了背,有一点疑惑之处必做标记,然后刨根问底地向母亲要答案,他的努力没有白费,才刚刚八岁的他就已经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了,这样的特殊训练也为他日后在极端艰苦条件下能够将学问做到底做了良好的准备。

十天要有九天半饿肚子的母亲终于病倒了,这一病就再也没有恢复到原来的状态。汪绂由每天读书为主无可选择地变为以侍候母亲和必要的劳动为主,不打柴无法生火做饭,更不能换来米面以成炊。不去采药,无法让母亲熬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时日。比他还要高的柴捆似乎要将他压到地里去,可是他不仅没有悲戚,更没有怨言,好象还比较快乐,一边走,一边背书,惹得路上行人有的好奇,有的嘲笑他,而他常常充耳不闻,依然故我。有时他则会引经据典地为自己论证一番,这样读书不是从我开始的,西汉的朱买臣满肚子的学问都是这样学成的,我要是到他那样还差得远呢!采药不慎,有时也会摔得鼻青脸肿,母亲看了心疼得不得了,而他特别懂事,总能想出宽心的话来给母亲以安慰。可是,尽管汪绂至诚至孝,但终究敌不过命运的残酷,母亲撒手西去,扔下汪绂和这个曾经是那么温馨的家。悲痛欲绝的他去南京寻找父亲,千辛万苦找到之后,却不能说服父亲回家。家,只有有亲人在那里,特别是母亲在那里燃着一盏等待的灯火,那才叫家。汪绂没有家了,住在形影相吊的所谓家里,首先是冷,其次是孤,更有痛,睹物思人,这一个个日子咋过呢?于是他远走他乡出外谋生了。他先是到了景德镇,这里是全国著名的瓷都,一车车,一船船的精美磁器流到世界各地,这是个生意如火的地方,这是个机会多多的地方。汪绂找到的活计是为老板画碗,这纯粹是个技术活,心要细,手要巧,还要有灵性,一句话,要有艺术细胞。汪绂虽未专门学过绘画,但他是读书人,腹有诗书气自华,他对艺术的认识、理解、体会、把握要远超过一般的工匠,再加上他的专心和敬业,很快就在众人之中脱颖而出,画得又好又快,成为后来居上的佼佼者。老板非常欣赏,给他的工钱也高,这自然引起同行的钦佩与羡慕,遂邀他吃饭,可是他对吃喝应酬没有兴趣,便以母亲新丧不能喝酒吃肉为由婉拒,而那些同行们下了班则是一起聚聚会,喝喝酒,品品茶,聊聊天,近乎近乎,热乎热乎,好彼此有个照应什么的。而他不喜欢这个,更不擅长这个,上班拚命干活,下班拼命读书,没有其它时间,也没有其它的事情。不久,他就成了这里的另类,仿佛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外星人,伙伴们慢慢地就由羡慕变成了嫉妒,处处与他为难,呆不下去的他只得漂到别处谋生。乐平、万年、永丰等等,浮萍一样四海为家。乞讨对于他来说是家常便饭,夜宿荒庙也是最好的归宿,清风不要钱,朗月不要钱,就在这样的世外桃园中高声吟诵古人的名篇经典不亦快哉!然而,这样的精神胜利法并不总是有效,长期恶劣的生活让他的健康受到严重的摧残,他的两条腿莫名其妙地肿起来了,这于懂得医学的他来说自然明白其中的利害,如不能尽快痊愈,后果将风险无比。他自采草药医治,可是效果却不尽人意,他的腿越来腿粗了,以至迈步都艰难无比,当他咬牙去讨饭时,溃烂流脓恶臭难闻的他竟让别人捂着鼻子赶紧跑掉,都认为这是个不知何时就会倒毙路旁的待死人,就连他自己也悲观地认为恐怕到了生命的尽头。万幸的是终于有一天,他自配的几味草药发挥了奇效,让他峰回路转,起死回生。经过这个痛苦的遭遇,他决定结束这种漂泊不定的生活,利用自己的学问开创另一种人生。此后,他来到浦城,教授学生,由于他为人谦和,从不知发怒为何物,特别是他学问精湛,前来向他求学的人越来越多。

中国知识分子,从基因里就有一种以天下为己任,拯民于水火的高度的社会责任感,张载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就是其淋漓尽致的表现。他们“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倾满腔热血,虽九死其犹未悔,这个优秀的文化传承令中国数千年来薪火相传一脉独存。汪绂牢牢地抓住了这个“继”字,一生都未改变。他深知,只要文化不灭,人类心中的那盏希望的灯火就永远也不会熄灭。魏文帝曹丕就曾这样讲:“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 这不就是“为往圣继绝学”吗?他要为后人留下宝贵的精神财富,以无愧于慈母之教导,以无忝于儒门之一生。他用朱熹的“格物、致知”之法,穷追其源,穷究其理,皓首穷经。《易经》是古代每个读书人都绕不过去的一部巨著,它蕴藏的深厚的古代哲学思想,极大地影响了中国人的思维与行为,数不清的先哲倾注了巨量的热情与心血,或为之作注,或予以解读,从而融入和发挥自己的智慧,但多是从卦辞和爻辞上用功。而汪绂则独辟蹊径,他用的是另外一种功夫,他平时即养成一种为学的习惯,哪怕是一草一木与众不同的地方,必广咨博询,它为什么会这样,是什么原因让它这样,当外在条件改变之后它还会不会这样,这个特殊的个性会不会存在于所有的共性之中,当这些一般人熟视无睹的问题终于被他弄清之后方才罢手,他认为这才叫学问。正因为他的这种自觉的训练,他眼里的《易经》就和别人不太一样了,他从其源头找到了答案,他说:“易的精髓在哪儿呢?全在象数上清清楚楚地对你微笑呢!”他的易道很深,以至有人戏谑地称其为半仙,这是流传较广的关于他的一个轶文趣事,说他临终前让乡人将他安葬在洋边村背后的山坳口,好看着段莘“三百年后水汪汪,三百年又小苏州。埋上三尺浴阳光,埋下三尺遭水汤。”可是人们不信,硬是故意将他的墓冢往下移了三尺,结果,他的墓地真的浸在了1968年修建的段莘水库水位线之下,只剩下那段孤零零的墓碑还依稀可见。

《春秋》是我国第一部编年史,由孔子修订而成,也是儒家典籍“六经”之一。它的语言极为简练,然而几乎每个句子都暗含褒贬之意,因而,它真正想表达的原意往往是含在其中的。倘若就事说事,就史论史,那就只能得到表面的东西,而其内在精神则会失之交臂了。汪绂对此深以为然,他这样感叹道,这部书如果没搞清其中的理,所要阐发的义,就算读上一辈子,也还是不得要领!

对于读书人而言,书恐怕一辈子也读不完,倘若以有限的生命去PK无限的著述,那肯定是以失败而告终。汪绂这样对待这个问题,就是以简单对复杂,抓住要害,抓住根本,抓住纲领,即可收明一理而它理皆明之效。他说,凡是求知,一定要探求其中之理,也就是说必须透过现象看本质,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舍末求本,溯委知源,这样做学问没有不成功的,这也是他做学问的真经。

他的孜孜汲汲,兢兢业业,收获了丰硕的人生果实,据不完全统计(因为遗失在坊间的不少)一生著述达36种,200余卷。他的学生余元遴充满无限敬意地推崇这些著作,认为他的学问又正又醇,是千锤百炼的真学问,没有一句是附庸风雅的应景之作,每个字都是浸透心血和汗水的肺肝真言。曾国藩更是叹服之至,把他作为家族子弟的楷模, 赞其为清朝二百多年间出现的“有数之一二大儒,朱子后一人无疑”。《清史稿・儒林传》、《徽州府志・儒林传》、《安徽通志・儒林传》都收录了他的嘉学懿行。

谁能想到,像他这样近乎于绝境般的生活,且终生没有改善,却还能毫不动摇矢志不渝地将自己许给学问,令人不解的是,他尽管有这样巨大的成就,可在生前却不为人知,且没有任何来自权威人士的一点点肯定和鼓励,他也从没有尝试过给哪个官员写个引荐信,写两幅字跑跑关系,就是像个虫子一样不停地吃书、吃书,仿佛就是那个挖山不止的愚公,死不开窍的唐吉诃德,更像是在永远也看不到尽头的茫茫暗夜中蜗行。更加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二十以后,著书十馀万言,旁及百氏九流,三十后尽烧之。”这都不是书呆子了,简直就是天下第一号大脑残呢!其实,他恰恰是最为聪明的读书人,真正懂得学问之道了,他敢于扬弃和决绝自己的过去,是因为在他的眼前已经出现了一个令他自信和憧憬的崭新世界,正如他自己所说的:“学不可不知要”。这个“要”,他认为就是“经学”,就是要心无旁鹜、专一不杂,一意地求其本,溯其源,真者必信,而不为外界所移,妄者必不信,而不为古人所欺。这样的认识,这样的意志,这样的坚毅和果决,外在的诱惑还能迷乱他吗?外边的纷争还能粘上他吗?一些这样或那样的困难还能让他彷徨犹豫裹足不前吗?所求最少,满足最易,心内无它,惟有灵山,心诚如此,心敬如此,澄如明镜,静如止水,这样的人还会鱼熊两难,患得患失吗?

《六祖坛经》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印宗禅师开讲《涅经》,广场中树起幡旗,从而引发两寺僧的一番争论,一人说:“是幡在动”,另一个则说:“不,是风在动”,彼此互不服输,惠能一言止争:“不是幡动,也不是风动,是你们的心在动。”心一动,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人世间,谁的心没动呢?可能一片浮云,一朵花开,一蚊扇翅,都会在人的心里掀起轩然大波,而一场又一场扯天扯地的飓风也就那么地难以平静。坡将其谓之为“八风”,心一动,风必起,而寂寂不动,只在自己梦想的沃土,一味耕耘,一意精进,专务躬行,这样的人不成大师,还谁成呢?汪绂被后世学人广泛认可尊之为大儒、通儒和醇儒,也只有他这样超拔特质的人才配享有这样超拔的冠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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