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在高处的村庄

时间:2022-10-03 09:48:57

悬在高处的村庄

在梦里,我总是踩着距离地面半米的空气,在村庄里自由的行走。村庄是原本老去的人还没老去时的光景,那些人和房子,那些动物和人,永远是二十多年前的样子。地面上布满人和牲口各种深浅不一的脚印。人们哪也不去,老老实实守着村子,守着祖辈留下的房子和地。房子不过是在老屋边上给即将新婚的孩子补几间新房,或者将屋外翻新,屋里稍加装饰,像是老枝上发了新芽,自有一翻喜庆。男人们修地垄修得刮胡子一样整齐干净。

当我的双脚终于踏着故乡的土地,却看见村庄的另一番景象:柏油马路从我们的村庄在山间绕来绕去通向城里。牧羊人还是二十年前的伯伯,他还像那时候一样能唱好听的山歌。只是他的孩子们和其年轻人都去了城里。许多土地都已经荒芜,许多参天的大树被砍掉,做成棺材放置在年迈人的屋子里,敲一声,有空空当当的响声。没有了大树,原来的那些鸟不知去了哪里。

梦里的那群人在大树底下纳永远也纳不完的千层底,那时候,李寡妇还年轻,人们经常在树下议论:用不了多久她就要改嫁。李寡妇的公公婆婆一年四季在门口劈柴,他们的独子先得了脑瘤,手术没多久就从别人家的房顶上摔下去,死了。他们用力地劈柴,似乎想劈开李寡妇的心和未来的日子。李寡妇男人一样拉车,男人一样把地垄修得漂亮,男人一样挣钱给两个孩子上学。她的公婆轮流劈着柴,劈着劈着,李寡妇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劈着劈着,许多年过去了,他们的孩子成了婚,一个倒插门在别的村子,一个去了城里。那两个在李寡妇守寡那年就做好棺材的老人,他们因为要看住李寡妇的想法,努力地活着,活出了村子的最高记录。老爷子在九十五岁的高龄去逝了。去年我回家时,老太太呆呆坐在门口,她身后码房着几年也烧不完的柴禾。见我进来,她像孩子一样喊:“妈,有人来!”正在我惊讶她妈是谁的时候李寡妇出来了,她一边迎我,一边对婆婆说:妈,这是谁谁的闺女。听说,李寡妇在老爷子去了之后就睡在婆婆的屋里,半夜老太太起夜,会喊“妈,我要尿尿!”李寡妇摸着灯绳开灯扶她起来解手,嘴里说着“妈,你慢点儿。”我经常想象这个瞬间,灯光把黑黢黢的屋子照亮,九十多岁的婆婆和六十岁的儿媳妇对着喊妈的情景温暖而又凄凉。我忽然想到,婆婆离她而去之后,李寡妇一个人守着空房子和老院子,她将为谁劈柴呢?

梦里,我总看见萤火虫,天色黑下来,星星铺满了天空,萤火虫布满草丛,像着陆的星光。等天上地上的星光熄灭,村庄又看见它新的一天。我们又开始树上树下、山里地里四处玩耍,大人们永远在干活。时间与效率似乎跟我们村庄没关系,外界发生的事与我们也没多大的关系,村长家的报纸不知有没有人看,就被糊上了墙。神婆家的土墙上挂满了镜子,站在土屋的中心,你就看到满屋子变得拥挤,到处都是自己的某个部分,这有点神奇,又有点恐怖。村子里谁家丢了东西,没人去找村长,而是去找神婆,神婆总能说出它的大概位置,然后在院子里烧一大把香,人知道那东西的大概去处似乎就安了心,并不找人索要。但因为神婆的那一大把唬人的冲天的香,丢失的东西不多天就有了下落。而现在,井边不知道用了多少代人的的石头青娃嘴,多少年村子里的水都从那里流出,还有山顶老庙里石刻的大猫……许多老了的东西不知道为什么渐渐就没了。新建的大庙泥塑的神象栩栩如生,一捆捆敬神的香烟云缭绕,那些丢失的东西却不再回来。

村庄里蛐蛐的叫声越来越远,像老年人的呼吸变得微弱。新房子里的门锁着,老房子的灯亮起,年迈的人和幼小的孩子翻看着遥远城市的电话号码。那些城市曾经离我们多么遥远!现在就有我们村庄的心脏在那里跳动。神婆的土屋已经坏掉,有些镜子挂得太久从高处摔下来,破碎着倒映着其它的镜子。我担心村庄有一天会像镜子一样碎掉。

村庄里一年又一年生生死死的草,它们像人们在家与地之间的路上来来回回。有些人死了,有些人出生。我们那时候看不到大人脸上的悲喜,我们还很矮很小,很多东西都勾不着。也可能我们的年纪太轻,看不到沉到脚下的东西。有人去了,我们只听见乐曲响起,许多人戏剧性的大声哭泣。巨大的棺材刷了红漆埋进土地。这个人就在村庄里消失了。

他去哪儿了?我问母亲。

死了!母亲边洗野菜边回答我。

我接着问:死了是去哪儿了?

就是去了很远的地方。说着,母亲把洗菜的水用力泼得老远。

那他还回来吗?我依旧问。

应该不回来吧。这是我得到的最后答案。

在我九岁那年终于明白这句话的意思。那是二舅死后,他被葬在一棵梨花树下,许多个梦里梦外,他的身影总在我眼前闪现。我知道只要思念不死,那些死了的人就不会真正的离开,他们或许以泥土的形式为你捧了一束花,或许以一朵花的形式向你敬上一滴露,只是有时候你没看见而已。

在山顶残破的老庙里,我看见四百年前村里人向庙里布施的字迹,那时候,村子里的人大部分都姓罗,现在罗姓已经没有了,对于他们来说,现在的人都是来客。也许将来的人住进这村子,像我们一样把村庄改成他们期望的样子,村庄里住着暖他们心窝的各色人。就这样,它从一代人的心上老去,又在一代人的心里重生。

上一篇:腕表的“大盘”主义 下一篇:大雪漫过这个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