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化以后,“家”怎么“变”?

时间:2022-10-03 04:16:48

王文兴创作于上世纪六。年代的长篇小说《家变》,十年前曾被选为三十部“台湾文学经典”之一。此书引人注意或争议之处,在其文字或小说形式的标新立异。作者全副心力用在文字的锤炼与推敲上,慢工细活,费时七年才完稿。出书之后,读者反应之剧烈出乎作者预料。从学院教授、作家到一般读者,不但意见多,褒贬之间差距更大。有的评论家读后隙为天人,称赞它是近代少见的佳作,也有读者视之如洪水猛兽,批评其“语无伦次,难以卒读”。

小说写一个小公务员家庭的变迁流离,同时揭示现代社会“父子关系变化”,是一部深受西方现代主义思潮影响,于形式上实验与创新之作。从语言到结构,从内容到主题,如果形容为“山寨版”《尤利西斯》(乔伊斯),则比较容易理解为什么刚出书,台北文坛反应两极,成为“接受度”反差最大的台湾文学经典。同样执教于台大外文系的颜元叔教授,称赞它是“中国近代小说少数的杰作之一”。而著名散文家琦君则不客气地批评它“迂回扭曲。故弄玄虚”,不但指其文字“处处矫揉造作”之不可取,更认定其文字效果是“以辞害意”,出奇致“败”。

形式和内容一样重要

王文兴大学时与白先勇同班。1960年。他们还是台大外文系三年级学生时,一起创办《现代文学》杂志。比白先勇小两岁的王文兴,1939年出生于福州。七岁时。举家从福建迁到台湾。1957年考进台大外文系,1963年赴美国爱荷华大学攻读硕士学位,两年后毕业回母校任教。

《家变》写于其回校任讲师次年,1966年开始动笔,七年完稿。1972年9月起在台大外文系主办的《中外文学》月刊连载,半年后。紧接着成书出版,1973年由“环宇出版社”印行。初版本早已绝迹。目前流通“洪范书店”1978年以后的再版本,2000年推出新版,修改一百多字。应是目前最普及的定本。

王文兴以前出过一部短篇小说集,《家变》是其第一部长篇。书名已透露:小说场景是“家”,小说描写一对退休父母与儿子范烨,在同一屋檐下如何相处与摩擦的故事。小说同时揭示现代人对“家”的概念,解剖“父子关系”的变迁历程。

小说开篇便以“父亲悄然离家”的画面拉开序幕。于是故事推进的表层,剩下“寻父的儿子”与“忧心的母亲”两人。“小说外层”虽是男主角范烨的“寻父之旅”,但寻父旅程中,不断出现主人公映像清晰的片段回忆,则加入小说另一“内层肌理”。整部书的叙述形式,便由“内外两条主线”交织而成。换句话说,外层主线是“寻父的现在”,以英文字母从A到0分段标明,通常以一则寻人启事开头。

内层主线为“主角的回忆”,这些片片段段从1到157,以阿拉伯数字顺序标码。男主角在不同的寻父途程,随时跳回过去的时空,或一段画面,或冥想回忆,如童年在父亲羽翼下成长,读书求学阶段与玩伴家人的互动等,一幕幕画面有声有色,透过内外两层时空交叉出现。全书由“字母”与“数字”双轨呈不规则混合交叉,合计由171个片段组构而成小说。读者不但看到主角在童年何等依赖父亲,也从他成长过程中,渐次认识主人公对父亲的疏离与不耐。人物心理是层层变化的,父子关系也是。如电影或剧场一般,却是透过一幕幕画面与对白显现出来。

《家变》的“文字变”

最让作者“吃惊”的读者反映是:《家变》可以“撇开文字不谈……”作者在洪范版序言极力撇清与厘清:“我觉得《家变》可以撇开别的不谈,只看文字……”。他再三强调:小说所有的零件,主题,人物,思想,“一概由文字表达”,“一个作家的成功与失败尽在文字”。这是王文兴文学观聚焦的重点,也是《家变》最大特色之所在――“文字”才是作品的本体,形式即内容本身。三十年来,他一意孤行地锻字炼句,在文字上实验试炼的姿势,到了第二部长篇小说《背海的人》更加坚定,艺术的功夫“尽在文字”是他一贯的信念。

但要细谈《家变》文字的实验性,并列举其“走火入魔”现象,可能要一部专书或长篇论文才说得清楚,此处只约略归纳其特性稍作举例而已。例如他会选用冷僻生字,创造怪字,还故意写“错别字”;他更利用印刷技术“动手术”,将字体变粗或变细。拉长、放大或缩小。句子之间会安上各类标点符号,如惊叹号、线条、方框,以帮助文字传达感情的效果。人物对白也会加入英文或其他音韵符号,以期文字也有阴阳顿挫,显现发声的功能。

作者把一般惯用词语故意“颠倒”过来一一如“笨愚”、“候等”、“系连”等,颠倒之后句子变成这样:

――他并常常望希着下雪(P68)

――因于天气转温了,行路上的女妇均把彼等的胳臂流露出来(P138)

括号里是洪范版页码。使用怪字僻字的例子,如:玻“璨”、点滴不“剩”、熟“软”。对白加上注音符号或英文时:

“好为丫,我们可以进教室里去啦,”那个女人说着。

“Mm,你会噢!”母亲答。

有时把简单叙述句“扭麻花”般做出特殊效果,如形容父亲这句:

“其父亲他还有另一种经常令人感到震怒的老人毛病:善忘。”

离经叛道或心灵成长?

学者作家对《家变》的“文字变”反应有正面也有负面。正面评语是,他发挥中国字的象形特色,让叙述更加精确逼真。创新辞语,也让描述更加生动,达到“陌生化”的美学效果。而越来越多细致的研究,更进一步说明王文兴的文字不仅在声音与象形上着力,还在其捕捉“文体与内容”相应的“准确律动”。

而作者在文字炼丹炉中锻造出怎样的小说主题?是一部“探索人性之变的讽谕小说”,或是“反映心理成长题型”的作品?笔者认为其“反叛传统”的主题值得注意。

范烨是道德伦理或文化传统的叛徒。小说不只呈现一个大陆来台小孩的心理与成长过程,同时是“不孝儿子把老子赶出家门”的过程。《家变》父亲是不堪儿子虐待而出走的,这与巴金的《家》乃儿子出走,或白先勇《孽子》是“老子把儿子赶出家门”的情境与精神全然不同。

吕正惠教授指出,王文兴的重要性在于其小说“以一种极其特殊的方式,为台湾最西化的那一代的知识分子画出了一幅最生动的肖像。……那是一个极端自我中心的、暴烈的、对一切都极为不满的反叛青年。”

都说小说中的“父亲角色”是“传统文化”的象征。全书一百多个段落,合起来看,也是主角“童年、少年、成年”的“成长三部曲”――小说既是年轻人势力与心灵茁壮的过程,同时是老人势力慢慢消褪的旅程。《家变》出版于台湾乡土文学风云弥漫的上世纪七年代,虽说“社会性薄弱”,却是学院型书斋作家,于西潮年代出产的现代主义经典之作。此书写作过程也十分特别:先有内容后有题目。小说已写了一大半,题目仍没有着落,取作《出亡的父亲》觉得太露骨,叫《逃亡》又太像冒险小说,若用《一家四口》又嫌平淡无奇,最后选择文字精省的《家变》,作者觉得虽不是太理想但还可以接受。本书继中文版之后,1995年出版英译本,1999年有法文译本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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