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夫:日暮乡关何处是

时间:2022-10-03 01:45:09

两年前,在大理,他开辆老富康来接我们,说:“走,野哥带你看江湖。”他平头,夹克,脚有些八字。背着手走在前头,手里捞一把钥匙,我对龙炜说:“你看他一半象警察,一半象土匪。”他听见了,回身哈哈一笑。

院子在苍山上,一进大门,满院子的三角梅无人管,长得疯野。树下拴的是不知谁家寄养的狗,也不起身,两相一望,四下无言。

他常年漫游,偶尔回来住。诺大房子空空荡荡,只有一排旧椅子,沿墙放着,灶清锅冷,有废墟之感。平时一个人,偶尔有朋友来此落脚,席地卷个铺盖,谁也不用照顾谁。

他无家可归。

70年前,他的家族在鄂西清江百丈绝壁上,土家族祖父靠背盐酿酒攒下薄田,当上土司。时被怀疑藏枪,鞭打后投梁自尽,暴尸野外,被扔在天坑。随后大伯暴死,二伯流放,两位伯母一夜间用同一根绳索吊死在同一横梁。

父亲没有保护家庭,他的职责是抓捕诛杀其他地主的儿子,一生不提家事一直到死。母亲在暮年出走,留字条说“请你们原谅我,我到长江上去了”,他沿江驾船搜寻,寻找江上肿胀发臭的浮尸,挨个翻找无果。

1995年,他出狱后,身边已再无亲人,妻女也离他而去。

十几年前他北上,身无长物,朋友到车站送他一只钢锅,让他好埋灶作饭。他说如果你非要送,我就把这锅在铁轨上砸了,天下之大,总有我吃饭之处。

1981年从湖北民院毕业后,他当教师、宣传干事、警察,卖衣服,油炸早点,开挖沙的厂,都赔得血本无归。这次北上,做了牟其中的秘书——现在牟还关在他当年服刑的地方。一直到他做了书商,做得很得意。我问他为什么不干下去,他说受不了向人催账的生活:“人到四十,还为一万块钱天天打电话,象黑社会一样——败坏人的心情。”

他把人家欠的一百多万一笔勾掉,离京南下。

偶尔落脚在这两千多米的苍山上,四下没有村落,到暮晚时山黑云暗,一两盏灯更有凄清之感。他说过有时夜里骤雨突来,“林涛如怒,滚滚若万马下山。村居阒寂似旷古墓园,唯听那山海之间狂泻而至的激愤,一如群猿啸哀,嫠妇夜哭。这样的怒夜,非喝酒磨刀,不足以销此九曲孤耿。”

这样的夜里他开始写作。写失踪了十年,“不知暴尸在哪片月光下”的母亲,写二伯服刑29年后,“老得忘了自己的罪名,已失去了土地,也没有了房子,只好寄身于一个岩洞,放羊维持风烛残年直到死去”。写一生闭口不谈家事的父亲内心的功罪,写狱中被绑赴刑场的弑兄者……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仿佛从未存在过,他对此耿耿于怀,才为逝者作史。他说:“我祖父的横死也不足以令苍天开眼,是我的私人叙述才让他的死找到了意义。” 这本来就是中国民间修史者的传统——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他用的笔名,出自唐代诗人刘叉的《偶书》:“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

近代中国,身世畸零者并不少见,但野夫的笔端是让人害怕的感情,连看的人都被深情和痛苦吓怕,不敢深入到这样的感受中去.他半生所受的苦,多半都来自这样的激情驱使,情感越深,创痛越烈。写时也呕心沥血,他说有时写完在沙发上要躺整整一天,象一生气力已经用尽。

下午无事,野哥带我们几个女生逛小铺子,我们挑来捡去耳环项链围巾,他两米外斜站,不上前,也不远离,衔一只烟悠然看过往行人,等我们挑完,他已经把账结过。

长日无事,坐条挨街的板凳,他给我们讲故事,说少年时暗恋一个女孩,被拒绝,情书也被公开。他承受不住羞辱,吞水银自杀。获救后立下誓愿“要让她爱上自己,再抛弃她”。

读大学回乡后,他与之接近,少女恋慕了他。他终是不忍心,向对方袒露实情,说:“我不想报复你”,对方惨淡一笑:“你以为没上床就不算报复吗?” 他离家远走,再回来后发现她成了一个在当地声誉放浪的女人,表姐让他去劝解,他讷讷而言,她笑:“变成好女人……?”抬眼盯住他:“变了又怎样,你娶我么?” 他无话。

他兜里是第二天的火车票,她伸手取来撕了,买了机票,说:“换你明天一天的时间给我。”日后她中年重病,肾坏死,不再求治,他从北京请国内最好的医生入山给她手术。

他人生里的事多半这样,情多累人。自嘲说自己是一流的朋友,二流的情人,三流的丈夫,我问过他,为什么他身上会发生这么多戏剧的事情?他说当编剧时,才领会到人生如戏,“一切皆在情理中,一切皆在意料外”。

野夫常以村夫自许,我却觉得他雅致。平常里他从不与人争锋,席间不抢话,不讥笑人,不争口舌,有他的地方笑声最多,有人说话不得体,他也呵呵相乐,一派烂漫仁厚。有次在北京某个场合我俩撞上,举座都是富贵人,三个小时里,他一句话没说,不参与,也没有不耐烦,自斟自饮,怡然自得。

我不喝酒,但有他在座,就陪他一杯。朋友间说起如果遇到事有谁可以相托,推举的数人里,多有野夫。

没听野夫说过苦,他只说重复做一个梦:站在深秋的蓝天下,赤身,抢着收集阳光过冬——那时的冬天太冷了。残阳越过高墙,把影子放大贴在对面墙上,有电网的投影恰好横过他的脖子。这梦听了真让人难受,是冷透的人世。

但他爱这世界。有次聊天,他劝我多参加社会活动,说有地方约他演讲,他一定会去,“能影响一个是一个”。他是那种寒风里有人往车窗里递广告,一定会摇窗接下的人。

他对这个时代总有一份“不忍心”,说“我们每个文化人都要分担这个时代的疼痛甚至剧痛”。

临走前一晚,大家去一个老哥家,有几人正窝脚在塌上闲谈,当中一位长得奇突矮肥。野哥说,别人找他演电影,演一个被啤酒瓶子砸的泼皮,他不满意那个道具,要求用真瓶子砸,头破血流,满意地被送去医院。野哥对矮胖子说,你吹个箫吧。

胖子也不说话,拿只皮口袋,从里头拔出只黑箫。有人“扑”把烛火吹熄,黑着灯,只有远远一点微光,荒村野街,远处有女子鞋跟在青石板上走的声音。他起声非常低,曲调简单,几乎就只是口唇的气息,也象是远处大风的喘息。

就这一点曲调,循环往复,有时候要爆发出来,又狠狠地压住,有时候急起来,在快要破的时候,又沉下去,沉很久,都听不见了,又从远远的一声呜咽再起。这箫声里不是谁的命运,是千百年来的孤愤,千百年来的无奈。

他吹到后半段,愤怒没有了,一腔的话已经说完,但又不能就此不说,忽然停住,他唱:“……月夜穿过回忆,想起我的爱人,生者我流浪中老去,死者你永远年轻……”

当夜我喝过几杯,围巾都湿透了。

四五天后,我们三人离开大理,纷纷的雨,野哥来把行李放在破富康上,一直送上了大巴。他下了车没走,不站在路边,也不招呼说话,就坐那辆锈迹斑斑的富康车前座上,车门开着,一只脚踩在地上,抽烟。

我们车经过,他扬眼微笑,摆了下手。大巴开出去好远了,人和车还坐在那里。

事后几年,见面只是偶尔,但我看他的微博,常常凌晨两三点还在,他有时喃喃自语“中宵酒醒,常觉无路可走。坎难人生,此时应该言说,否则,将在这巨大的黑暗里窒息。”

(摘自“爱思想”,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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