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陆扬的正面照

时间:2022-10-03 08:22:43

打开通常掩蔽着的“恶趣”(佛教术语)之门,让人一瞻此饿鬼、地狱、畜生之道,以便提醒人作块肉余生之想时别忘了自己就在案板上,这是艺术经常被遗忘的基本功能之一,陆扬属于对此尚有记忆和手艺(这可能更重要)的一族。

这种端倪,早在2008年的装置《搁物台》就可以看出。

三年前这件用来对男性意识及其器官进行“去势”的虚构刑具,尽管其意图和形式简单粗暴并大有可议,但这无疑是此后在其作品中大展拳脚的“女王”初次登场,也等于向我们暗示了陆扬其人,需要的话,将不惮于出入恶趣,不畏堕三涂之难。――这恰恰在陆扬此后不久的作品《欢乐树》(多媒体装置,2009)和《统治者-电》(影像,2009)中得到了证明。

隐秘而不道德的

这两件作品,使用动物活体(鱼、蛙、虾、蜥蜴、蝾螈等)作为作品元件,并以冷酷精确的科学方式演示了一套事实上长期畅通无阻的适用于人类内部(但被复杂的话语系统加以伪装)的“统治术”。不用说,仅仅使用活体一项,这样的作品就已经足以招致动物保护主义者们的反对和指责,何况其中真正令人不安的是:通过完美无情的技术程序和视听处理,陆扬把这一场面表现得相当欢乐,在观众搞清楚状况并启动他们身上的伦理装置之前,此中“欢乐”,已经不可否认地占有过他们。就这瞬间的“欢乐”,是此后哪怕长达世纪的撇清和自白都无法抹除的,相比道德,这一隐秘而不道德的,才是更大的事实和真正的永动机。显然,阿波利奈尔那著名的鞭子当时就拽在陆扬手里,“一万千一鞭”,至少有一鞭落在了末梢神经上,并被观者心中的“S”受用了。

因为有这种“受用”在先,指望通过批判陆扬作品中的某些因素来重建我们受损的伦理,既不实际也有失厚道。与其如此,不如老实承认,伦理本身就是用来打掩护的:动物首先是卡路里,其次是艺术(和宗教)的对象,再然后,是科学实验用品。这一历史伦理既长且远,在这一切得到满足之后的不知道多少个小数点,才是我们今天的同情心――何况此一同情的终极目的依旧是,就像从来都是的那样,褒有和延续人类自己。

暗潮般阴郁的

《欢乐树》和《统治者-电》之后两年,在Boers-Li的个展中,陆扬更进一步,将此前的冷血动物置换成了患有帕金森氏病的人类。尽管在这组名为《震颤麻痹乐团》的多媒体作品中有着远较两年前作品复杂的意图,但这种复杂意图更大的功能和动机还在于它们可以有效掩盖艺术家那个必然引人争议的基本结构:施受关系与统治术――但这一回,陆扬在其中像马基雅维利一样狡黠,她只是为常规的病患治疗过程(“无法自控的肌体颤抖频率”和“用医学方法控制颤抖频率间歇”}配上了相同节拍的音乐,并将此录制成影像,但在播放的影像中抹除了患者在这一治疗过程中的眼神:陆扬显然不希望观者对眼前的画面产生任何程度的同情,不予消除的话,患者的眼神中必然会透露足以破坏“乐团”娱乐性的信息,他可能是痛苦,也可能在哀求,最大的可能,则是对观者无穷无尽的谴责……而这意味着,陆扬企图让我们直入其中的“恶趣”,可能会因为沐浴于一种炼狱般的光辉而重新成为伦理与意识形态的净化对象。

但通过一个简单的程序软件,陆扬挖去了所有类似信息,使观者甚至连厌恶这样的情绪都失去可能性,只能掉头离开或跟随艺术家提供的图表、医学说明、数字、技术装置,按部就班地展开和深入这些视频影像和声音后面的想象性深景,最后在震惊中发现自己又一次被S了,但不是被任何象征和联想,是当艺术家的“震颤麻痹-计划”被完整真实地传达到海马痛感神经元时,一种暗潮般的阴郁。

跟随女王下地狱

在陆扬作品中,有相当一部分(包括在Boers-Li的个展)是通过方案和图表方式呈现的。这种方式从《非哺乳类动物生殖系统改造》(手绘+电脑后期+特种纸喷绘,2008)开始,到《家庭DIY―教学示意图》系列(电脑绘画,2009),并一直延续到“寻求科学团队合作计划”衍生出来的一系列作品(2009―)……这些精心绘制的图表和方案,充满奇思异想,其冒犯和颠覆程度丝毫不亚于上述作品,相反,因为不可围观,因为视觉性减值,因为这些计划无须蒙受实际实施必然带来的损失,而更加完整和彻底地实现了观念艺术的理想:让艺术直接发生和作用于在受者的身体或观念中。

尽管是否有人会照陆扬提供的邪恶指南去实践还大有疑问,但如果有一天新闻里爆出有人按照艺术家在《杀死你身体的一部分――脱落法》(《家庭DIY》系列之一)中的指示杀死了身体上表面某个“柔软的部分”,我们也大可不必惊讶。而像《究极学习终端》这样的乌托邦圣物――一个通过逆向监控将一开始由惩罚导致的条件反射内化为受者的自我机制,以最大提高学习效率的人机系统,一经陆扬图表化,我们便不难发现并欢呼自己一直身处其中。

陆扬对于无法真正将“寻求科学团队合作计划”衍生出来的一系列作品成品化表示过某种程度的遗憾,因为经过与科学家团队的合作,这些作品已经在技术上被证实完全可以精确实施。但这些话对于认真看过作品并已在不自觉中成为艺术家观念受体的观者而言,显然只能看成是陆扬某种别有用心的话语策略,用以调戏他们对主子的死忠――因为无论是《肌腱游乐场》还是《人肉乐器》,都已经肉化成一个个结实强健的小S,皮鞭一响,就可以立刻献出主人作品所需的所有器官。

事实上,这些图表和方案化作品,有待于观者的,只是按指定步骤浏览而已,接下来,受者脑神经中的相关通路自然会像正点时候的自鸣钟一样自动开启,报时的鸟儿会适时地蹦出。

陆扬已经表明,要让众多艺术家以庞然大物般的作品或者神道以设教,却千呼万唤不出来的东西应声而至,并且忠奴般地跟随女王大人下到地狱里去――只需要如此简单的一步。

神明的杏仁核

有介于陆扬一直是这样站在“恶趣”这边讪笑的,最新现身UCCA的《忿怒金刚核》,细看之下,几乎就是艺术家关于其本人和艺术一次悖论重生的自传性尝试。

这首先是因为艺术家所选择进行“科学处理”的对象,在经过最早的冷血动物和此后的作为病患的人之后,这一次更转移到了一个宗教神祗上,这看起来就像在统治术的系统和层级上循环了一个小周天;再者,这里的神祗大威德畏怖金刚在藏传佛教中正是那种可以自由出入一切“恶趣”与“善趣”并遍布十方的文殊菩萨忿怒神,修此金刚法者,不但可以战胜地狱阎罗,更可以超越生死――正是这同一超越生死的企图,可以作为艺术家的陆扬一直在“诸恶趣”中彷徨不去时一个可供转圜的象征。而更为有趣的是,艺术家这一作品试图用现代脑科学和心理学提供的路径找到这一神明的杏仁核(大脑中用以加工外来刺激并激活相应情绪的装置),再辅以3D动画、二维平面、灯箱装置等手段,以解释或仅仅是表现他何以可能在如此恐怖和忿怒的形象下保持其慈悲:但结论就像许多人可能施之于艺术家那些带有显著暴力倾向和暗黑色彩的艺术作品一样,除了质疑和茫然,很少有,或几乎没有任何确定可信的结果。

陆扬关于大威德金刚慈悲与忿怒共存的设问,实际上给出的答案,可能更为悲观:无论在以挂轴形式表现并分解在宣纸上的那些形象,还是以X光效果图以强调其透明并可环视的立体灯箱,无论是色彩斑斓不放过每个象征物及其色调的全景图,还是精确地呈现其所有可能的神经网络的机械图,我们都无法在这种纯视觉演示中找到任何足以证实这一狰狞之神其实慈悲的表征――而在更为形象直观3D动画中,除了姚大均配乐中那种始终不动声色的保持着某种微妙平衡之外,所有视觉细节都似乎在提示我们:这是一款血腥动作游戏的精彩片头,选择进入游戏的话,将会有一场暴怒的战争迎接你。

在这一作为纯视觉形象显身的大威德金刚本尊面前,我们至少可以确认这样一个事实,即一旦离开其本身的象征系统和这一系统扎根的信仰,无论是作为科学还是艺术的对象,宗教都将失去其神通与慰藉――当一个身披兽皮手持斧钺腰缠骷髅脚踏尸身且三头六臂的神灵出现在街头,它可以口诵玛尼心怀慈悲,但我们注定了什么都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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