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亿重奖“流产”记

7月10日，霍邱县作出重奖大昌矿业6亿元的决议：7月22日深夜，这一决议又被以“错误决策”的名义紧急撤消。

6亿背后是地方政府的强烈发展冲动刚过去的12天，一个叫吉立昌的商人注定刻骨铭心。

2009年7月10日，安徽省西部小城霍邱县十五届人大常委会第21次会议全票通过了一份可能是其历史上最不寻常的决议：同意奖励安徽大昌矿业集团有限公司(简称“大昌矿业”)6亿元人民币，并规定“这笔资金从县财政预算内、外资金中安排拨付”。

就在之前的一个月，大昌矿业集团董事长吉立昌和霍邱县县长刘胜签订协议，上马年产100万吨球墨铸造项目。据称，该项目需要投资20多亿元，建设期18个月，建成后年产值66.7亿元、税收5.89亿元，可解决2500人就业。

这块美丽的“大饼”背后却是另外一番无奈的数据：霍邱县2008年财政收入仅为7.05亿元，2009年预算收入8.81亿元。

身为霍邱县人大常委的大昌矿业董事长吉立昌也参与了该决议的表决，但令吉立昌始料未及的是，经由安徽当地媒体报道后，决议引发了外界强烈的质疑声浪。

一开始，霍邱县选择了沉默，但在“扛”了5天后便宣告放弃，认为这是个“错误决策”。

7月22日深夜，霍邱县人大常委会召开紧急会议，撤销了奖励的决议。当晚23点18分召开的新闻会只持续了3分钟时间，连记者提问环节也省略了。

6亿元的算法

7月20日下午，在略显局促的办公室里，霍邱县100万吨球墨铸造项目领导小组成员李明忠(化名)接受了《新世纪周刊》的采访。

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霍邱县委和县政府的办公条件也极为“简陋”，上世纪80年代建成的小矮房构成了几乎所有的办公区域，无处不在提醒着人们：这里是地处大别山区的部级贫困县。

一开口，李明忠就显得有些委屉“网友们只关注到了6个亿和财政收入7.05亿两个刺激性数字的强烈对比，并不了解这6个亿的实际构成。”李认为外界需要冷静地去分析。

在2008年，霍邱县财政年列支9687万元，用于税收返还、兑现招商引资优惠政策、纳税大户奖励及支持中小企业发展，同比增长394.7％。

李明忠算了一笔账，这6个亿实际上分为两个部分，其中4.7亿多元是根据霍邱县政府与大昌矿业所约定土地、税收优惠的“提前预支”，另外的1.2亿多元是政府给予大昌矿业“七通一平”费用的补偿。

按照《霍邱县招商引资奖励办法》的规定，“企业所得税和增值税地方分成部分的50％，由县、园区、乡(镇)税收收益财政连续5年奖励给企业”，以100万吨球墨铸造项目投产后将实现年税收5.89亿元计，这―部分的优惠将达到3.4亿多元。

“工业项目用地根据固定资产投资给予一次性奖励。”李说，该项目的投资额将超过20亿元，所以每亩奖励4万元。项目规划占地1600亩，土地奖励为6400万元。

此外，100万吨球墨铸造项目“固定资产投资强度超过每亩100万元以上，按实际形成的固定资产投资的1％给予奖励”，按照20亿元的总投资额计算，连续奖励3年，则为6000万。

3.4亿多元的税收优惠、6400万元的土地奖励,6000万元的投资强度奖励，再加上1.2亿多元的“七通一平”费用补偿，就构成了霍邱县政府重奖大昌矿业6亿元的来龙去脉。

李明忠的阐释与大昌矿业招商联系人罗娜之前接受媒体采访时的表述基本一致。

“霍邱县政府和大昌矿业签有详细的合同，我当时就在现场。”李明忠说，这6亿并非一次性付清，而是按照霍邱县政府与大昌矿业约定的拨付进鼢三批拨付。

据了解，第一批资金在8月8日100万吨球墨铸造项目开工前兑现3亿元；等工期过半时再兑现2亿元，正式投产后，再兑现1亿元。这些资金将直接拨付给这家公司在徽商银行六安分行的资金专户。

“政府给大昌6个亿是有条件的，按照合同的规定，项目不如期上马，这笔钱要返还政府，还要付利息。”按照李明忠的理解，这笔钱现在叫“预借”，纳税后叫“奖励”。

不过这份奖励办法也清晰注明，50％的企业所得税和增值税优惠“从实现销售收入之日起”，大昌矿业的100万吨球墨铸造项目尚未动工，固定资产投资都尚未形成，更谈不上实现销售收入了。

7月22日深夜，霍邱县政府紧急情况通报，承认“急于求成。加之对政策理解不深，把握不当，所以作出对业主单位奖励6亿元的错误决策”。

关于6亿元奖励的说法也被部分修正为霍邱县“拟采取以奖代补的方式，补助6亿元，主要用于‘七通―平’等基础设施建设，分三年支付”。

按照原定的进度安排，该项目将于8月8日，这个对于中国人来说非常吉利的日子开工建设。

“如果该项目依然能如期开工，就表明大昌不缺钱，既然不缺钱，政府当初为什么迓要奖励6个亿呢?”有网友如此质疑。

为何选择大昌

“大昌年产100万吨球墨铸造项目，预示着霍邱铁矿开发深加工项目的真正突破，并将实现铁矿开发从采掘向冶炼的关键性转变。”霍邱县委书记权俊良说。

霍邱铁矿储量丰富，已探明储量16.5亿吨，居全国第五，华东第一，被国家列为大型铁矿石基地。但长期以来，全县的财税收入仅依靠“出售”铁矿石，深加工项目付之阙如，至今仍顶着“部级贫困县”帽子。

如果说100万吨球墨铸造项目是霍邱铁矿深加工的―个“真正突破”，人们的疑问随之而来：为何花落大昌矿业?

事实上，在霍邱县，除了大昌矿业外，亦有几家矿业公司，实力也不容小觑。

吉立昌生于1961年，在其家乡河北省武安市度过了人生的前40年。他做过太行铁厂的汽车队长，然后投身铁矿场，先后出任峰店铁矿和西石门铁矿的矿长。

2002年，吉立昌来到霍邱县，成立霍邱县富昌矿业有限公司，买下了霍邱第―个铁矿的开采权，由于“赶上了―个好时候”，之后几年铁矿石价格一路飙升，真金白银源源不断地流入吉的口袋。

与大昌矿业发展同步的是，吉在当地政界也一路“高升”，曾被六安市委党校组织起来去参加2009年5月19日至24日清华大学“华商总裁高级研修班”学习，同行的15名企业家均为六安当地企业界的核心人物。

作为河北武安人的吉立昌，除了是霍邱最知名的民营企业家，其政治身份在当地也很为“显赫”：拥有六安市、霍邱县两级政协委员的头衔，还身兼霍邱县人大常委，行使了县人大常委会重奖大昌矿业决议的同意权。

早在2005年，吉立昌开始了对下一代的培养，长子吉少杰已经成为大昌矿业集团旗下多家子公司的法人代表。

但至于他为何要在不惑之年从“太行山区”千里挺进“大别山区”，众说纷纭。

有一个未经证实的消息称，当地某位领

导是其一位远亲。如果这一消息属实，吉立昌的这一举措就很符合中国人“投亲靠友”的朴素认知了。

不过，在霍邱，吉立昌和县领导关系好已经是个公开的秘密了，就连李明忠都亲切地称呼其为“老吉”。

《新世纪周刊》在霍邱接触的普通居民均将此次重奖原因解释为“吉立昌给领导送钱了”，不过李明忠强烈否认了这一点。他给出的理由是，2008年霍邱县原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沈旭东等多位官员因受贿受审，霍邱县官场刚刚经历了一场“地震”，“没有人敢拿钱，搞一点点了”，“纯粹是想加快发展。”

有消息人士说，霍邱县将在6亿元的巨奖之外送―个储量1亿吨的铁矿免费交由大昌矿业开发。

当然，霍邱县各级领导对“老吉”厚爱也其来有自：“老吉”是霍邱最大的财神爷。据统计，大昌矿业现有职工4080人，是安敷省民营企业100强中的第5名，2008年实现产值20.17亿元，纳税2.419亿元。霍邱县2008年的财政收入仅有7.05亿元，大昌矿业一家的税收贡献率就超过了三分之一强。

“县委新班子组建后，动员大昌从‘讲政治’的角度，启动100万吨球墨铸造项目，拉动地方产业链的发展。”霍邱县政府为该项目成立了专门的领导小组，李明忠就是成员之一。

大昌矿业接下了这个“政治任务”，但其自有资金和银行贷款大概能筹榘15～16亿元，距离20多亿的投资还有不小的资金缺口，没有县里面的支持，“大昌可能不搞这个项目了。”

耐人寻味的是，2009年上半年，霍邱完成财政收入45127万元，但财政支出高达89131万元，支出远高于收入。

工商登记资料显示，大昌集团母公司注册资金仅仅为4150万元，以安徽大昌矿业集团下属的阳光矿业有限公司为例，其在2008年全年亏损5500多万元，年末负债总额高达2.1亿多元，而阳光矿业是大昌矿业集团子公司注册资金最为雄厚的企业，注册资金3000万，排名第二的富昌矿业公司注册资金仅为1288万。

因此，霍邱方面极力提供资金支持，大昌矿业方面也曾公开表示得到各级政府的大力支持，六安市政协委员、大昌矿业副总经理张泽厚在接受当地媒体采访时也坦陈，“如果没有(六安)市委、市政府的大力支持，我们的100万吨球墨铸造项目也难以上马的这么快、这么好。”

“大昌在霍邱算最大的公司了，所以政府支持很自然。”一位当地律师对《新世纪周刊》说。对于霍邱县政府重奖大昌矿业，安徽省人大常委会宣传处某官员称，当地只考虑了项目审批程序上的合法合规，县里过于考虑支持企业的发展，“没有顾及社会舆论和当地民众的感受。”

霍邱的“钢城梦”

所谓球墨铸造，就是将出产的铁矿石深加工成球墨铸铁。球墨铸铁是生铁的一种类型，含碳量至少为3％，而铸钢禽碳量少于O.3％。

据《新世纪周刊》调查，此次100万吨球墨铸铁项目与数年前的一项钢铁建设项目不无关联，且可能是钢铁项目被暂停建设后的替代之举。在大昌矿业总部某幢办公楼大厅内，一个名为“安徽新金钢铁有限公司规划模型”映入眼帘，通过比对，该钢铁项目的规划用址与100万吨球墨铸造项目的用址完全重合。这一点也为大昌矿业的员工证实。

据霍邱网报道，“2003年12月5日，总投资25亿元的安徽新金钢铁公司年产200万吨钢铁一期100万吨项目开始启动。”霍邱官方颇具诗意地展望，“经过几年的建设期后，一座新兴的钢城有望在霍邱大地E崛起。”该公司由河北新金钢铁有限公司、武安市大昌矿产品经贸公司和安徽开发矿业公司3家企业共同组建。武安市大昌矿产品经贸公司的法人代表即为吉立昌。

不巧的是，仅仅两个星期之后，国家发改委等五部委就下发了《关于制止钢铁行业盲目投资的若干意见》。9个月之后，该项目即被国家发改委列为“暂停建设、限期整改”的在建项目。

不过，这一挫折并没有阻止当地政府的“钢城梦”，六安市和霍邱县两级政府拟建钢铁城的梦想从来没有停止过。

三年后的2007年9月，六安市人民政府依然向安徽省人民政府请求在霍邱规划布点钢铁基地项目，“建设一个以生产高品质钢材为主的年产300～500万吨钢的钢铁联合企业”。

2008年，为尽快推进霍邱钢铁项目建设，《霍邱钢铁基地规划》、《霍邱钢厂项目可行性研究报告》由冶金工业规划研究院编制完成，确认霍邱具备兴办300万吨钢铁的资源、市场、交通、供电等条件。

2009年5月6日，《安徽省钢铁产业调整和振兴规划》公布，要求“抓住国家整合开发霍邱铁矿资源的机遇”，“条件成熟时争取建设优质特种钢铁生产基地。”

此次，“在县委、县政府的强力运作和大昌集团通力合作下，促成了100万吨球墨铸造项目正式落户霍邱。”这一项目的背后或许有着更大的考量。

“国家宏观调控对小钢厂要求非常严格，但球墨项目能够获批，100万吨球墨铸造项--目就是这个背景下产生的。”李明忠说，如果办―个钢厂，政策倾斜一下就行了。

“我们曾经找过南钢、马钢和武钢，但都没有企业愿意过来开发。国家不来开发，我们只好举全县之力了。”李明忠嘟囔道。

“我们真的穷怕了”

“要举县而为，一切围绕项目转，一切围绕项目干。”霍邱县委书记权俊良在100万吨球墨铸造项目建设指挥部会议上的豪迈发言最为引人注目。

事实上，由于太昌矿业在霍邱“富可敌县”，且此次项目需要政府提供6亿元“奖励”，因此县政府“孤注一掷”地押宝大昌矿业，显然需要“举全县之力”。

不过“一切围绕项目转，一切围绕项目干”的口号却并非权书记独创，如果将这一口号在搜索引擎里进行查找，你会发现，它遍布地方政府的招商动员文件或讲话中，相近的词语更是数不胜数。

“我们真的穷怕了，希望能加快发展。我们这个地区招个企业也不容易，所以要想办法让企业项目上马。”李明忠如是说。

这种心态的背后，往往被看成是“政绩带来的冲动”。―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政经观察家表示，地方政府往往五年一换届，当地官员就要升迁，而考核的标准中，GDP的增长速度成为一个核心指标，这导致官员拼命上项目，短时间出政绩。

为了能够提高GDP，提供诸多优惠显然就不可避免。“为了能招商，现在很多地区能给多少优惠是多少优惠，企业来了，也要千方百计地把企业服务好。”安徽省芜湖市经委一位官员告诉《新世纪周刊》。

以霍邱为例，2009年3月份出台的《霍邱县招商引资奖励办法》一口气列出了9条优惠措施。对比2007年出台的《霍邱县招商引资奖励办法(暂行)》，优惠措施进一步加大，但这种“迫切”背后却不时伴随着一些不合法或者不合理的措施。

2004年，大昌矿业圈地发生了严重的“4・24"械斗事件，霍邱县高塘镇高塘村500亩良田被大昌矿业侵占，但上百万元补偿款却没有到手。就在这一年，大昌矿业被评为“安徽省民营50强企业”。

到2008年10月20日，大昌矿业长山尾矿库排水涵道发生渗漏，导致附近约50余亩农田被淹，安徽省省长王三运作出重要批示，要求严肃追究有关人的责任。之后，六安市对霍邱县铁矿企业实行全面整顿。但大昌矿业依然没有受到大的影响，在这一年，再次荣获了“全省民营业50强”称号。

2009年，霍邱继续遭遇“成长的烦恼”，安徽省环保局的一份材料显示，大昌矿业长山尾矿库项目的环境保护设施未建成即投入使用，为此2009年3月2日，安徽省环保局罚款10万元。

事实已不仅仅在霍邱，在诸多后发地区，类似的事情多有发生。

“这种做法的后果很严重，比如侵占了农田，比如一旦一些大项目被查，对当地经济会产生巨大的负面影响。”安徽省发改委一位专家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当前，在金融危机的大背景下，国家亦鼓励地方上马大项目，地方可能更加“疯狂”上马大项目，“一旦宏观调控，或者项目由于污染等被阻止，地方损失就比较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