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商的愿望

时间:2022-10-02 05:37:58

口述/张林五

整理/谷裕丰

最近得到一条内线消息,顾东方可能要挪动位置,不是提升,是平级调动。他是我客户之一的正龙化工――一个大型国营单位的后勤部主任,实权在握。按道理讲,40来岁的他不会没来由地被平移到一个没有多大油水的位置上。这事让我很心烦,更有不好的预感。他会不会出事?我该做哪些准备?就算不出事,我在他身上是下了血本的,这一调动,意味着一切又将从头开始。继任者是什么秉性的人?有何背景?如果仅仅是一个饿蚊子和饱蚊子的故事,那还好办,可要是他本身就有很复杂的社会关系,或者早就是我竞争对手的“培养对象”……真是不敢继续往下想。

顾东方在后勤主任这个位置上坐了7年,我也在这7年里发展壮大。最初我的公司很小,业务范围也窄,主要经营笔墨纸张一类的办公用品。经朋友引见我认识了顾东方,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很好,年轻、做事干脆、有效率。和这样气质的人做生意很爽快。“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只喜欢读古书从不理家事的外祖父清贫了一辈子,无论家人怎么埋怨,他却说世风日下,哪有符合规范之道?因为无财,进而心安理得。虽然我很不以为然,但这句话的精髓却不知不觉深入内心。大学毕业后,同学都去找工作,只有我借钱开了公司,立志成为一个取之有道的富有君子。

怀着这样的抱负,我走近了顾东方。经过招投标,我的报价最低而中标,与正龙化工签下一年的合同。这也是公司成立后签的最大的一个单,而且是与国营单位。我当然很开心,谁都知道和国营机关、单位做生意比较稳靠,赖账的少,只要老老实实地保证质量及时供货,一切OK。如果生意都能这样做,这个社会不但干净,更节省成本,也能积累更多的财富。然而,紧接着的形势变化很快就惊醒了我的黄粱梦。

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渐渐出现了,正龙文印室的文员突然开始抱怨纸张质量不行,克数不够,可那种规格正是他们指定的,难道60克的纸会有80克的效果?接着,办公室主任助理埋怨笔芯老发干,写不出来字。我让他拿来换,他却大发雷霆:“你的意思是我污蔑你,栽赃你了,要拿证据?告诉你,扔了,全扔了!”气得我无话可说。而该划支票时,财务室不是说处长不在签不了字,就是借口支票簿锁在了抽屉里,谁谁谁又带走了钥匙,我不得不一趟又一趟跑来跑去。

这里面一定有问题!在被这样反复折腾了好几次后,我开始觉得这些都不是偶然事件。渐渐地我清楚了,原来随着我的业务量增大,盈利增多,我被一个竞争者盯上了,或者说正龙化工被其他人盯上了。

“敌人”公司有个叫易晓科的业务员,为了抢业务,他先开始“养窝子”,即铺垫各方面的关系,跟钓鱼一样,下钩之前得撒诱饵。易晓科采取的战术是先扫清,再攻克中心。易晓科和文印室一个文员是中专同学,他通过同学关系一步跨了进来。据说此人是个见面熟,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特别会讲荤段子,走到哪里都是一片笑声。文印室的文员,办公室的职员,财务室的会计出纳无一例外都成了他捕获的对象。易晓科有一辆吉普,虽是二手货,却装扮得很酷,罩着军用伪装罩,好像立刻要奔赴前线。他时不时地趁周末载着这些小职员去这里爬山,那里吃农家乐。玩得高兴、吃得痛快时,易就会说些泄气的话,公司要垮了,下回我就供不起你们了,除非把你们正龙的业务给我。大家一听这还了得,纷纷表态一定想办法让头儿把这事包给他。

最初我根本没有把这些小伎俩放在心上,这群嗡嗡叫的小蚊子,不就是给我出点小难题吗?可是顾东方也渐渐埋怨起我来,认为我给他制造了众多麻烦,让他的形象蒙受损失,工作能力遭到质疑。很快,易晓科就了一只脚,业务被平分为两半,我的业务量被硬生生削减了一半。单位的理由很充分,让两个供应商平等竞争,或相互制约,或优胜劣汰。一年的合同还没有执行完,就让另一个供应商进来,但我敢打官司吗?合同上也没有注明是独我一家。面对这样的国营单位,任何私企都是弱势群体。然而,我更清楚这个平分天下的局面不会持续太久,很快我就会被完整地踢出局。不能坐以待毙,可怎么办,也去喂那群小蚊子吗?不行,我得直接逮大的,一劳永逸。

机会终于来了。一天半夜,顾家被盗了。顾家住在公寓楼的顶层,小偷拴着绳子从上面进了窗户,偷走了手机、顾夫人的首饰还有一些现金,然后穿上顾东方刚买的新皮鞋从从容容地开门走了。这类不伤及人命的小偷小盗案件在这个上千万人口的城市里,不知每天要发生多少起。虽报了案,但大家心里都明白,只能自认倒霉,以后严防就是了。这时,我给顾东方两口子一人送了一张提货卡,并谦逊地说我不知道他们夫妻的品味,还是请他们自己去商店选购手机、首饰之类,顾推让了一下就收下了。

没想到这么容易。出了顾家,我脑子里一闪,这是否违背“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一甩头,去他妈的道,人家都打到门上了!

随后我又按照顾东方的提示,分别拿下了办公室主任,财务处长。小蚊子们很快知趣地安静了下来。不久易晓科就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后来,我又遇到过李晓科、王晓科之类,一一摆平捡顺,手法日益娴熟,心肠逐渐冷硬,追求愈加简单。想想我在大学里得过高分的营销学课程,老师上课讲4个P,我们考试背4个P,以为生意就是4个P,既有意趣又有规律,清水养鱼,明明白白,真幼稚呀!

正龙化工在几年里迅猛发展,很快,我的经营业务范围也开始高速扩展。正龙还在近郊买了80亩土地,计划将总部搬过去。要建办公楼,要建集资住房,整个一个大搬家。顾东方早早地就给我透了信息,叫我尽快着手准备。发大财的机会到了,这回可是挡都挡不住了。我立即将经营范围扩大,几乎包括了所有的办公用品。

正龙的综合办公楼十分气派,18层,大小办公室、会议室200多间,需要购置的办公用品订单不但长而且量大,简直让人回肠荡气。价格贵的如电脑、办公桌、椅子、书架、文件柜、茶几、沙发等,便宜的如饮水机、窗帘、报刊架等,哪一项都是大数。当然了,按规定这些都要进行招投标。招投标启事也放在单位的网站上了,一切都显得那么明亮阳光。大大小小的商人满怀希望地进出顾东方和他助理的办公室。一个窗轨批发商对我讲,他知道采购里面水很深,但还是希望能拿到一两个边角业务,有利润就行。我想这样的大单位,哪里有边角业务?就是年底给职工发点福利,一桶色拉油之类的,都得用加长卡车拉。对那几个神色诡异的竞争对手,我打心眼里冷笑,晚了,临时抱佛脚就能让抱吗,何况,“佛脚”并非越粗越好,而是要抱对。

我和顾东方的关系早就非同一般,熟悉他每一个眼神和表情背后的含义。这次的招投标,他向我透露了重要信息,包括另外两家实力与我不相上下的竞争对手的标底。我和几个部下夜以继日精心制作了投标书,每一款价位都合情合理,每一项说明都有根有据,既省钱,又能说出省钱的缘由,还能充分保证质量。不仅如此,我还设计了一些巧妙的问题适时提出,以表明我的标书和报价建立在干净基础上。结果,5个项目,我中了4个,没中的那个还是我让的,咱不能做得太绝,是吧?

一个和我竞争的同行对我说,老兄活儿干得漂亮利索,佩服。另一个则问我,使了不少银子吧?我说人心中有佛,眼里人人是佛,心里只有粪土,眼中个个是大粪。说完我就笑了,其实我和他都是大粪,捂严实了,都不臭,戳什么呀?找抽!我知道此人一直在活动,事实证明花了冤枉钱,不到位。这种事想开了也简单,就是愿赌服输,看你下多大的注,在哪里下,今天我赢,至于明天,鬼才知道。就像几年前,我参加市里一所大学的招标,6个项目,我只中了一个,而且是最小的一个,另外5个全被一个女老板收入囊中,她的报价只比我少1角钱,神了!我服气,承认她比我运作得好,我在这里跌倒,汲取教训,在别处爬起来,于是我走到今天。

那么这次,我是怎样做的?细节、过程就不必讲了,总而言之我只做了两件事,之前,顾东方顶头上司的女儿进北京一所艺术院校读自费,当然,学费是我托人交的。之后,我将顾夫人名下的一套60平方米的小单元房置换成90平方米,地点从三环迁到了二环以内。在别人眼里我拿到了大单,然而利润的一多半成了别人的学费和房屋面积。可惜乎?心痛乎?NO。这就是生意。

我想如果外祖父老人家在天之灵知道下面讲的故事,一定会体谅我。

这是我在另一单位的一单业务,不大也不小。当它还在萌芽状态时,争抢的人就有好几个。我按照自己的路数稳步前行,本来运作得还不错,可最后还是飞单了。原因在于,有人想了更凶狠更彻底的办法。采购条件中这样注明:参加招标的企业注册资金不得低于500万元,必须有生产厂家对产品的经销授权……哪一条我都不靠谱。我和另外两个商人就这样被对手“屏蔽”了。

这事让我很愤怒,屏蔽的手法,我也用过,目的是为了让这种招标成为业内两三家符合条件的巨头的角逐,以增大自己中标的几率。我气愤的是这次的设限几近荒唐,也就是100个普普通通的文件柜,15个保险柜,几十张电脑桌,用得着这么高的门槛儿?我的竞争对手为了抢生意,已经不惜血本,而相关负责人为了拿钱,已经没有底线。不过这件事也给我敲了警钟,当有人伸手要钱已到了失去理智的地步,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辨别他们,然后离远点儿,把自己给牵连进去,那可划不来。

我还听朋友说过在他们单位发生的一件让人笑掉大牙的事。那是一家小机关,后勤干事临到退休时犯了事。什么事呢?有人发现仓库角落堆着1000把拖把,10年也用不完,谁干的傻事?一查,就查到他头上。领导跑来一问,他吓坏了,语无伦次,第二天就揣着2000元钱到纪委去坦白。原来这位干事心想自己快退了,清贫了一辈子,看见别人都在弄钱,也想弄点,但不知从哪里下手。就乘单位买劳保用品时买了这些拖把,市价4元一把,他购进价是6元,说这是全棉拖把,自然要贵些,大家也就信了。这人老实了一辈子,常受老婆的气,没人认为他能干出什么出格的事。签字报销时,领导也没看内容,大笔一挥就签了字。于是他吃了2000元回扣。至于他是怎么分期分批把1000把拖把弄回来又没有引起注意的,大家就不得而知了。

这样的事如若不是朋友亲身经历,大家一定会认为是文人的构思。然而,笑过之后,不禁感到悲凉、心酸甚至有点儿绝望,这么一个老实人,都会起心思做这等事。我何尝不想干干净净地做事,体体面面地竞争,靠实力,凭智慧,那多阳光,多有成就感,可是大家都走旁门左道,而且屡屡得手,你能怎么办?

去年有这样一件事,引起业内震动。一个姓蔡的老板彻底翻了船。因为采购方要求有三家及三家以上公司参加投标,因此他花了10000元钱找了两家不做该项业务的公司一起去投标,他与那家机关的主要负责人一起运作,导演了这个局面。那两家把价格投得“死高”,而蔡自己投的价格低,当然就中标了。拿了钱的其中一家公司老板酒后把这事说了,这钱赚得太容易了……后来,检察机关传讯了蔡,蔡还没有吐出什么来,他那个娇滴滴的第三任老婆为了保老公,把大事小事全吐了。这一回至少牵涉到六个机关、单位,把两个副局长、七个处长、副处长一起拖进去了。

风口浪尖上,又传来顾东方要调走的消息。我突然觉得心身疲惫,还是转行吧,老老实实做点实业,这类事做得太多,迟早会出事,弄不好身败名裂。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就在我生了退隐之心时,身边却还有一些勇往直前的人,他们甚至成功运作到政府采购中心去了。按照规定,有些大项目需要通过政府采购中心招标,这就有更多的环节,需要更多的关系,操作难度更大。但是,在巧妙的运作之下,采购中心和用户方可以通过控制招标的规则、招标的进程,将招标结果导向预期结果,手法花样翻新。外行雾里看花,内行一目了然。读一读那些招标文件,你就会明白,招标结果已经圈死了,热闹的招投标过程则是做给公众看的。

如果没有,商业成本、社会成本将大大节省,政府公信力将大大提高,商人在赚取利润的同时也赚取好心情,没有人不懂这个道理,然而现实却是在商业贿赂这条道上真是前赴后继,既有大手笔,也不缺小花样。

几年下来,我的总结是:人,不可靠,唯有制度约束;制度存有漏洞,则无法产生良性循环的机制,也就不可能营造出真正公平公正公开的商业环境。毕竟,无论奸商还是良商都得有土壤和气候。我今天在这里掏心窝子,也是发自内心地希望,潜规则虽不可能一日暴死,但,是否可以逐渐扼杀?说实话,大家都按正经制度办事,不仅省心也能安心许多。这真是我这个尚有一丝良知的“奸商”最迫切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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