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州二说 第2期

时间:2022-10-01 05:08:52

遥想随州久,一直不曾去过。据说那里有大洪山、桐柏山,风光秀丽,距有名的神农架也不远。但到了我这把年纪,游山玩水的兴致早已淡薄,单是那崎岖的山路就有点望而生畏。那么,何以遥想?一半因为那里是神农氏的出生地,另一半因为那里有神奇的擂鼓墩。这次因熊召政、王春瑜诸君相邀,终于完了夙愿。

神农说

小时候学历史,讲到传说时的古史,只有有巢氏构木为巢,燧人氏钻木取火;伏羲氏教民网罟,神农氏教民稼穑,以及黄帝大战蚩尤,蚩尤兴云布雾,黄帝发明指南车大败蚩尤,而黄帝的太太嫘祖又是养蚕治丝第一人这些故事。虽然没有确凿的史料,却也说得热闹,听得有趣,知道先民从洞穴搬到树上,从生食到知道用火,从渔猎到农耕,从以兽皮树叶为衣到养蚕治丝,不知经过了几多艰辛,产生过多少英雄。年岁稍长,又知道中华民族自称是炎黄子孙。这炎黄二字,说的是炎帝和黄帝。据说这二位本是兄弟,源出一族,分为两支,一支在北,一支在南。在南的炎帝,在有些传说中同神农氏合为一人,记在名下的功绩十分伟大,单是“求可食之物,尝百草之实,察酸苦之味”,即教民稼穑与为民疗疾这两项,便功德无量。中国几千年以农立国和完全特异的医学体系,最初都是拜神农之赐了。据说后来炎帝失德,被黄帝打败。这失德之事我不大相信,因为它过于像后世胜利了的帝王书写的历史,总要把前朝说得不堪,才能证明新朝统治的合理。后世多祀黄帝而冷落了炎帝,也同样含有对胜利者的恭维和对失败者的势利。我比较相信的是炎帝、黄帝是两大部族,他们都不断融合许多小部族而壮大起来。率先进入农耕文明的炎帝部族,文明进步了,经济发展了,但在狩猎生活中培养起来的悍勇善战精神却也弱化了,终于敌不过尚在游牧、狩猎阶段的黄帝部族而中衰,渐渐被同化、融合。中国历史上,落后的部族或民族战胜先进部族、民族的事件曾屡屡发生,并非经济富足便必定是胜利者。不过,文明先进的部族失败了,部族先进的文明却传承了下来,成为中华民族共同的财富。

随州,据说是神农也就是炎帝的诞生地。相传神农诞生的石洞,今天犹在九龙山上。山不高,洞不深,并无太多神奇之处,但我到此仍旧油然而生敬仰之心。从狩猎到农耕,这一步的跨出,大约总要经历千百年乃至更长的进化吧。这样的社会进化,不会在一代人手中完成,也不会由一个部族独立完成,更不可能在一个人手中完成。神农或炎帝,当看作一个集合名词,是那时十数代数十代先民共同劳作的成绩。就说尝百草吧,这也是一代一代先民一次一次尝试,付出了无数生命才积累下来的经验。今天祭祀炎帝或神农,不是对哪一位英雄的崇拜,而是对不畏劳苦、手胝足,开辟出中华一方沃土的先民的崇敬与感激。没有前人的劳作,哪里有今天的中国。后来者固然可以因其多知傲视前人,但绝不能轻薄地任意嘲笑前人,就像我们今天对于近百年来一切思想家、改革家、革命家,可以研究他们的得失,却不应任意嘲弄他们的幼稚一样。没有那时的幼稚,也就没有今天的成熟。何况后之视今,也如今之视昔呢!

神农家何在?在随州,也在中华大地的南北东西。但随州之于地,也如神农之于人,是一个集合的代表。

那天晚上,想到白云湖,想到九龙山,想到传说中的神农氏,也想到了数千年间为了民族的进步苦苦追寻的许多前辈,遂哼成一词:

湖上白云湖畔柳,

水心相印云心。

随州城外树森森。

神农家尚在?

结伴拾阶寻。

亿万斯年同一瞬,

抚碑低首沉吟。

不辞劳苦两相侵。

舍身尝百草,

遗惠到如今。

奢靡说

随州编钟,一套出土于曾侯乙墓,今存湖北省博物馆,我早已见过。另一套是稍后从擂鼓墩二号墓出土的,仍存随州。

曾侯乙,不见于史籍。在战国时代,当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风云人物,但这位小国之君的陵墓却令人吃惊。墓穴之大,原在意料之中,棺椁之巨,也非没有先例。最令人惊讶的是那些随葬物品的精美,几十件编钟和其他乐器,可以装备一支庞大的宫廷乐队。

编钟在音乐史上的价值,已有专家撰文详述,我只知道中学时代老师传授的关于中国古代只有五声音阶的知识,因这套编钟的出现需要改写了。但擂鼓墩几座战国墓葬出土的诸多乐器和乐器以外的各种青铜器、漆器,引人遐想的不仅是音乐,还有那时贵族的日常生活。

有人说,无记载的曾国,也就是有记载的随国,在战国时代不过是个土狭民寡的蕞尔小国。但这样一个小国诸侯,生活竟也如此奢靡。从死后随葬的器物,可以想像当初饮宴之际,钟磬合奏,鼓瑟吹笙,是何等奢华。后人所谓“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想也不过如此。二十几副陪葬棺木,除一具狗棺,均为年轻女子的,她们或许就是这位曾侯生前宫廷的乐舞班底,加上象征几十辆马车的殉葬物,可说是声色犬马样样齐备。

饮食的讲究,很难有食物的证据,但从食具来看,九鼎八簋,或许只说明他的僭妄(擅用天子的排场),那个别致的“鉴缶”(或称“冰鉴”)却显示了吃食的讲究。两千多年前,便利用储存的天然冰来冰酒或别的食物,而且采用了那样精巧的设计,那样精致的工艺,不能不令人惊讶于当时贵族生活的奢靡。我想,恐怕正是这些“曾侯”们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衣不厌华丽,器不厌精良,才使曾国汇聚了众多能工巧匠,制作出这些令人叹为观止的用具和乐器。

由此想到,在对历史人物或事物作评价时,常常有两套标准: 一方面严厉指责贵族、统治者的奢靡,认为他们的穷奢极欲导致了社会矛盾的激化,从而使发展迟滞、倒退;一方面又盛赞因奢侈生活的需求导致的技术进步和工艺改良,称这些产品为文化精髓。是否可以设想,假如没有诸侯、贵族的奢欲,没有他们创造的那种需求,我们今天就不会有擂鼓墩那些骄人的古器,不会有那样灿烂的文化?就是今天,不断增长的欲望仍旧是科学技术进步的强大推力。若把遏制欲望、满足于简单粗糙的生活视为美德向社会普及,是否也同时遏制了为满足欲望而激起的创造的冲动?

在评价擂鼓墩出土文物时,有人给曾侯乙加上了艺术家、音乐家、科学家等桂冠,但似乎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表明他当之无愧。依我看,他只是因其地位与奢欲制造了一种强烈的需求,为音乐、艺术、铸造工艺的创造注入了强大的推进力。即便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这也是一种不可或缺的贡献罢。

人们追求愈益精致考究的生活,引出的未必都是消极的结果。欲望产生需求,需求推动技术进步,这是古今皆然的。我们要做的不是压抑这种欲望,而是要造就社会成员普遍产生与享有追求精致生活的欲望和条件。可惜的是,几千年来,精致生活始终只是极少数人的专利,先前是君王和贵族,后来是贪官污吏。有词为证:

擂鼓墩头曾乙墓。

编磬编钟,

珍宝无穷数。

仙乐风飘冰酿注,

罗衣拂槛轻似雾。

淡饭粗茶谁肯慕。

穷极奢华,

竞着先鞭去。

可惜凡人无缘度,

香车只系官家树。

(作者系新华通讯社高级编辑、望周刊社原副总编辑)

上一篇:日本人的缩小意识(之二) 下一篇:游孔孟之乡 不亦悦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