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再爱你一次

一辈子的承诺

抵不过现实的薄凉

结婚第三年,我和妻子海媚去参加同学聚会。那晚,我醉了酒,海媚开车载我回家,技术还不娴熟的她,在街角的十字路口,同对面高速行驶过来的一辆卡车发生碰撞……一声巨响之后,我陷入了黑色而沉寂的世界。

我苏醒过来的时候,海媚还在重症监护室,医生说她很可能会是持续性植物人状态,除非奇迹出现,否则她永远都不会醒来。

我以为自己是在做一场充满悲剧色彩的梦,可是,心明明是疼的,医院的走廊里明明很多人来来往往,哪能是梦呢?隔着重症室的玻璃,我看着海媚像个孩子一样睡得安稳。几天前我们还说要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宝宝,一个劲儿地朝着一生一世向往,期待着几十年之后,像街头牵手散步的白发伴侣一样淡然地老去,她怎么就可以成为植物人了呢?

我的世界全乱了。海媚的母亲看我的眼神里有着难以言说的内容,她说,子恒,你多陪陪她。

我点点头。即使她不说,我也会陪在海媚的身边。我们恋爱六年,结婚三年,说过不离不弃的。刚结婚的时候,我们还很贫穷,租住的楼房着了火,我出不来,消防员还没赶到,她从单位赶回家来,在楼下疯狂地喊我的名字,一路寻上来,咬着牙拉着我冲了出去,那场火灾死了17人,而我和她却幸免于难,那样的时候她都不会丢了我,而现在,她只是不能说话不能动了,我又怎么会离开她呢?

我请了长假,每天在她的身边,陪她说话,我甚至学会了一个人说话一个人听,我自己说一句,再模仿着她的语气说一句,一直说一直说,直说到自己和周围的人脸上全都是湿的。

可是,她始终没有反应,即使我说了那么多我们过去的故事,她的眼睛仍然闭着,电视剧上那种动动手指、流下眼泪的剧情,真的只是剧情而已。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我们两家人轮番照顾她,没有任何的奇迹出现,而我每天奔波在单位和病房间,变得消瘦无比。九年的华美,半年的愁苦,我恐惧地发现,我已经想着逃离。爸妈也说,你这么年轻的男人,离开她于情于理别人都会原谅,还有大半个人生,哪能就这样荒了去?这话,他们在海媚的母亲前也说过,老人沉默着,脸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

结婚第四年的纪念日,我在病房的走廊上看到情侣模样的男生女生。女生说,都是我不好,害你整天奔波。男生说,只要你能好起来,我怎么累都值得。

我的心里稀里哗啦地响成一片,我多希望我和海媚也能有这样的对白。我说,海媚,都怪我,喝了那么多的酒。而她会弄乱我额前的头发说,傻家伙,一切会好起来的!可是,这却是再深不过的幻想,她听不到我的歉疚,更无法说一句话,甚至不知道我虽与她隔了一米之远,却是咫尺天涯。

四年是丝婚,人家说它是珍贵的丝,不易得,可是再珍贵的丝也是脆弱的。这一晚,我一个人坐在屋里,吸了一夜的烟,终于承认自己是自私的。我以为我能陪着她走,并且一直走,到底抵不过现实的薄凉。

海媚,这个我曾经最爱的女人,我要跟她离婚了。

你是前尘,却挡了我今生

离婚的前一天晚上,我第一次给我的岳母洗脚。因为操劳,她的脚背有些肿了,她有些不好意思,我却执意要做,仿佛这样可以抚慰我的愧疚。

我沉默着流泪。她说,孩子,我不怪你。她早已洞悉我想逃离的想法,却给予了包容和理解。我在心里说了一万遍的对不起,其实我很恨自己,那么久的情分,怎么就说丢就丢呢。

可我到底还是离开了,没有人有过多的惊讶,很多人说,30岁,如玉似锦的年华,到底不能继续过那种被拖累的暗淡无华的生活。

之后两三个月的时间,我已开始如往常一样跑业务,见客户,跟他们去钱柜,疯玩疯唱,然后把精疲力竭的自己扔在床上。可是,这样的累,海媚还在我心里,像根刺一样扎着我,我像九连环一样被套牢,无论如何化解不开,可是我知道,心里再黯淡,表面也要若无其事,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光鲜。

才不过半年的时间,便有人给我介绍女孩子,她们在见我之前便知道我有房子有车,过着还算小康的生活。我们还没谈爱情,她们便已经开始权衡与我的婚姻的利弊,这让我更加思念海媚……

与海媚相识的时候,她还是白衣蓝裙的小女生,因为爱便爱了,跟我的前几年吃了再多不过的苦,那些纯白的过往,除了她没有人再能给我。离开她之后,我才知道,没有她,生活就是那么一回事,吃饭、上班、回家。于是,我不接受也不拒绝,看着那些女孩子在我生命里陆陆续续地离开。

夜里我常常失眠,我不敢去文化东路的医院,甚至车子朝着那个方向驶去,我都会战栗不已。我有一次在路边看到了我的岳母,她倚在电线杆上等红灯,白发在风中舞得让人心疼,我甚至没有等到信号灯转换,逃也似的把车开走了。

我去酒吧里喝酒,躲在角落里,把喝光的空瓶子东倒西歪地摊一桌子,然后孩子似地哭泣,在这种地方,即使醉了,即使痛哭流涕,也没有人会觉得惊奇。可是,即使醉了,我依然不能忘记海媚……

海媚,她说,老公,你不是说我们要过一辈子吗?

是的,我说过。可是我到底做不到,做不到守着一个日日不能思想不能对话的女人,做不到放弃繁华纷杂的生活下班后一心一意地去照顾她,做不到在寂寞的黑夜里靠着烟和酒傻瓜一样地期待天明……

可是,我也做不到彻底忘了她。

他们说,如果你想忘记一个人,你就要用尽全身力气眨一下眼睛,这个人便会从你脑中消失。我离开了家乡,去了另一个陌生的城市。我每天眨很多次的眼睛,但是,海媚却越来越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记忆里。

失忆,原来也可以选择

夜深人静的时候,回忆像疯长的草,每回忆一次,内疚就长一寸,那些不停交织着的内疚,让海媚时时活在我的生活里。

半年过去了,我终于决定回到我的城市――和海媚共同的城市。

我偷偷去了医院,但那张病床上躺着的竟是个男人,我甚至没有勇气问一下值班的医生,逃也似地奔出去。走在人潮汹涌的街头,我泪流满面,我想,自己已经永远失去她了。

可是,三天后,我在银广的超市里,我看到海媚的背影。

我跟在她的身后,失控而踉跄。她弯腰的样子,她低头的神态,她不经意的眼神――我发誓我并没有看错――是她,我曾经的妻子、我的海媚。我在嘈杂的人群里对着她的背影喊,喊她的名字,喊得泪流满面,喊得超市里的人都停下来看我。

她转过头来也看我,可是她说:“先生,你认错人了吧,我不是海媚,我叫婉容。”我呆立着,喉咙里再不能发出任何声音。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相像的人,相像到连眉心的痣都是一样的,可是,她怎么叫婉容,她怎么会不认识我?

我每天等在她的家门前,她一个人住在水屯路的某个开满芙蓉花的小区里,在一家企业做职员,早上8点离开,下午5点半回家,周末会抽出一天时间去福利院看看那些孤单的孩子。她房间的灯光总在12点之前熄灭,她记得自己读过的学校、做过的工作、短暂的初恋,甚至知道自己离过婚……可是,她已经记不起婚姻里的男人是谁,以及他长着怎样的眉眼了。

我半信半疑地去医院咨询,大夫说,这是典型的选择性失忆的症状,病人会潜意识里把最痛苦的一段经历忘记。

我几乎是跳着走出医院的,巨大的欢喜像在心里开了花,原来她真的是我的海媚、我的得了失忆症的海媚。那些前尘旧事,原来她都记得。

我决定重新追求她。她终于肯答应我的约会,我们恋爱了,我陪着她走遍了我们恋爱时的地方,我买了一台极好的DVD,陪她一起看那些看过的碟片,我确定,她已经记不得我,因为这些相同的场景没有催醒她的任何记忆。我给她的感觉都像是第一次,第一封情书,第一次的吻,第一次的欢愉……是的,在那个夜晚,在那样久的疏离之后,我终于可以和她相拥而眠,辗转缠绵之后,我趴在她的胸口上流尽了我这两年的泪。

就是这天晚上,她终于答应嫁给我了。她紧紧搂着我说,你要答应我,一辈子不分开。我的泪又一次流出来。她纵使忘了我,忘了前尘,给我的还是一颗最初的爱人的心……那年,也是这样的场景,她说了同样的话,我开玩笑说那可不一定,她追着打我,笑声无比清脆,而此时,她再把这样的一颗心交给我的时候,我捧在掌心里,只剩下了怜惜和珍重。

我说,海媚,我们一辈子不分开!她皱着眉说,叫我婉容。好的,她不知道,无论她是海媚还是婉容,这个女人只要是她,便是上苍再给我的恩赐。

我们再次结婚了,只请了几个熟悉的朋友,我怕他们会说得漏洞百出,于是提前打了电话一句一句地嘱咐着,到处都是叹息和讶异。

我们的婚礼,她执意选在教堂里举行,一片纯洁的白色。牧师问,陈子恒,无论生老病死,无论贫富贵贱,你都愿意与丁婉容小姐不离不弃吗?

我哽咽说,我愿意,我以生命保证,我愿意!

海媚终于又成了我的妻子,日子是怎样华美。每个清晨醒来,天都是蓝的;每个黄昏,我总是第一个跑出办公室,那么迫切地想着早一点看到她,我喜欢背着她爬五层的楼梯,我在阳台上种满了花儿,我陪着她在厨房里嗦嗦地说个不停,我在夜里把她搂在怀里,到胳膊发麻也不舍得放开,想着把那些逝去的时光全都补回来。

有一次,我问过海媚,还记得失去的婚姻吗?她想了半天,只说头疼,一点也想不起来。她的眼神干净而无辜,让我无比心疼……定然是我曾将她伤得千疮百孔,她才能这样干净利落地遗忘。睡不着的夜里,我会转头看她,她在我枕边,即使睡着脸上都是甜美的笑,这时候,恐惧会一层层漫上来……我想着,如若她有一天记起我,记起我这个在她最需要的时候离弃她的男人,她会是怎样痛苦和难过?她会因此而彻底离开我吗?

我辗转难眠,日子一天天地沉重起来,想着若真的如此,我又能怎样,是自己把她伤透了,又怎么去乞求她的原谅?

直到,直到上个星期五的黄昏,我去接她下班。她临时有事被派了出去,我第一次走进她的办公室等她。于是,我看到了躺在她抽屉里的那本浅紫色的日记本。她在上面写道:我没有过去,我的过去都是一个叫沈海媚的女子的,我只有选择忘记,才会和爱人在一起,没有芥蒂,没有伤害,要一个像我们的花儿般美丽的孩子……我愿意原谅那个男人偶然的迷失,所以,请叫我婉容。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被这样的事实震撼得说不出来一句话,我以为她真的失忆了,忘记了我曾经的背叛和离弃,可是,那些前尘旧事,她原来都记得。在认识她的第十一年,我终于知道,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如她那样,爱我这么多,这样的广袤与盛大。

终于有勇气把这些文字写下来,是写给你的――我的爱人,无论你是海媚还是婉容,你都是我一辈子的女人,无论生老病死。

摘自《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