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只有天空

据说陶西在还没有明白“狂狷”这个词是什么意思的年纪时，就已经学会用眼睛看天了。那时候小朋友们规矩地排成两排，手牵手往幼儿园门口走。其他的小孩儿都垂着眉毛看地上的蚂蚁，只有陶西抬着头看天。

陶西的牵手搭档蓝小鹿曾经问陶西到底在看什么，陶西回答她说：“没什么，只有天空。”

那年他们只有4岁，还不懂什么叫寂寞。

01]

通常来说，一个人的生长轨迹是很难用肉眼来追踪的。哪怕用文字、语言甚至是影像的方式记录下来，却也终将被时间催朽。

可是，幼年时期的蓝小鹿却以难以置信的毅力记录着邻居陶西的一举一动。

因为在那句“没什么，只有天空”的回答之后，她突然没有理由地坚信，眼前这个头发软软口气却漫不经心的小小孩儿，长大之后一定会是个了不起的人。

从那之后，漫长的13年里，蓝小鹿站在时光身旁，捧着日记本，看着那个只有小树桩那么高的陶西，一点一点地长成了17岁的少年模样。

课间操解散后，蓝小鹿艰难横穿过几个班的人流，找到了还在打哈欠的陶西。就像所有叛逆期的男生一样，陶西总把校服拉链拉到一半，露出里面的白色T恤，学生证也从不规矩地戴在胸前，斜卡在胳膊的位置或者干脆弄丢，遇到学生会的盘查就装糊涂地打哈哈，趁检查人员犯迷糊的时候赶紧溜走。

看上去像个再普通不过的高中少年，却莫名其妙地变成了蓝小鹿“数十年如一日观察人类项目”中的重要科研人物。正如往常一样，他顺着人流往教学楼走去，虚望着楼层顶端，又或者是更高远的地方。

她从后面拍了一下男生，预计是要拍到男生的脑袋，可因为身高在升入高中后迅速拉开差距，最后也只能勉强够到男生肩膀的位置。

“猜我昨晚收拾房间的时候找到了什么？”

男生似乎没什么回答的意愿，拉扯一下被女生拍乱的校服，很没诚意地回答道：“哆啦A梦的抽屉？”

“咦，这么说来也很形象吗，看！”蓝小鹿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钥匙，那是枚很小很陈旧的钥匙，上面锈迹斑斑，带着沉重的时光味道，陶西甚至还怀疑它是否能打开这个时空的任何一把锁。

“是百宝箱的钥匙啊。陶西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六年级时在四合院里埋下的那个百宝箱，说长大后再回去时，它就会变成无尽的宝藏？”

陶西努力地想了想，说：“不记得了。”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啦，你根本就连我的生日都记不住，掐指一算我们都已经认识13年了啊。反正我不管，周日是我生日，你要和我一起去取百宝箱。”

“那里面最多也只有弹珠和方便面卡片之类的东西吧？”男生小声地抱怨，看到蓝小鹿射来的怨毒目光，只好举手投降，“我知道啦。”

“这还差不多。对了，你们班的文理表发了吗？你们班主任找你谈话没？”

“发了。谈过。”

“你怎么决定的？学理？”

“还没决定。”

这时候，陶西班里的一个男生从后面追上来，捶了他肩膀一下，说道：“嘿！中午打球不？”

“考虑考虑。”

此话一出，男同学和蓝小鹿都奇怪地“咦”了一声，熟悉陶西的都知道他嗜球如命，哪怕不吃饭不睡觉也不能不打球，这种消极回应的态度实属罕见。

“下节要小测，我先回了。”陶西摆摆手，给众人留下一个迅速离去的背影。

这个人总是这样，从小到大，心情不愉快时从不会说出口，做的最多的，恐怕就是长久地看着天空，想着自己的心事。

[02]

蓝小鹿喊住陶西时，他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几本书混乱地摊在桌上，隐约可以看到语文课本上恶搞的“杜甫很忙”的头像。

“借物理书一用，我昨晚用完忘记装进书包了。”

坐在教室里找东西的陶西甚至没起身，直接从书包里抽出物理课本，扔给站在后门的蓝小鹿。

蓝小鹿稳稳接住，问他：“谢啦。不过你在找什么啊？”

“没什么。”男生弯下腰去掏桌洞，可里面除了几本杂志和一个钱包之外，空空如也，“只是一份表格而已。”

“什么表格？文理分科表？”

“……差不多吧。”模棱两可的回答。

“嗯，快上课了，那我先回去了。”

“拜。”陶西自始至终都没回过头。

等到上课时，蓝小鹿终于知道他那么焦急到底在找什么了――一份篮球特招申请表稳稳当当地夹在陶西的物理课本里。

蓝小鹿的笔尖落在那份填写完整的表格上，有些惊诧：这家伙是认真的吗？

高二已经到了选择人生的时刻，哪怕身在准文科班里的蓝小鹿也能感受到那份压力。每个人都面临着不同的选择，学文学理，又或者是文兼艺、理兼艺、艺术生、体育特长生，只不过爱好画画的蓝小鹿早在高一时就因老妈威胁“你要胆敢报美术生就和你断绝母女关系”而早早退出了追求艺术人生的行列，每天规规矩矩地念书，只是偶尔路过画室看到里面的学生满身颜料目光沉静时，心里有点小小的落寞罢了。

而陶西的爸妈都是名牌大学的教授，家族荣耀史在那儿摆着，是断然不会同意他去当体育特长生的，陶西这是要先斩后奏啊。

下课时蓝小鹿去找陶西，他的桌子还停留在上个课间的凌乱状态。

“嗯，表格找到了没？”

“……还没。”

“呃，其实……它夹在物理书里。”

“……哦。”

“陶西你――”

“蓝小鹿你不画画会不会难受？”

“当……当然会啊！可已经高二了啊，还是学业更重要不是吗？”

陶西看了她一眼，收过物理书，不再说话。

蓝小鹿许多话堵在嗓子眼，可被陶西看了那一眼之后，就什么也说不出来，最终只是憋出来一句：“周日我生日，别忘了。”

少年的那个眼神，包含着梦想与不甘。他有他倔强的道路要走，哪怕是烈火烧杀，谁能阻止得了他呢？

[03]

总觉得陶西会放她鸽子，离见面还有15分钟时，蓝小鹿就开始频繁查看手机。还好那辆庞大缓慢好似龙猫的30路车在上坡处一个别扭的刹车之后，陶西从后车门跳了下来。

“你来啦。”蓝小鹿如释重负。

“嗯，走吧。”他随手把一顶毛绒球线帽扣在蓝小鹿头上，“生日礼物。”

“其实有个很糟糕的坏消息，刚刚我去查看了一下，那家四合院……好像被拆了。”

自小学毕业后，蓝小鹿和陶西都从那家四合院搬走了，五六年都没再回来，总说物是人非，没想到老房子也会变迁。

房子太老了，终究也会死去。

“呃？那就走吧。”陶西相当不恋战。

“别啊！我们可以去问问，说不定还能找到百宝箱啊，我记得我用了个好结实的盒子，不会轻易腐烂掉的。”

“好吧，随你。”

攀爬着爬山虎的墙体已经被推土机推倒，房屋也都被卸去了玻璃，透过空荡荡的门框和窗框尚能看到泛黄墙壁上贴着的日历。蓝小鹿恍惚觉得，时间已经永远地停滞在许多年前的夏季，墙上挂着没来得及翻页的日历，上面勾画着动画播出的时间，蓝小鹿和陶西坐在沙发上看着《灌篮高手》广告的时候，蓝小鹿跑去拿冰镇西瓜，回来时看见陶西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抬头看着天空。

蓝小鹿突然问了一句：“《灌篮高手》是从1998年开始热播的吧？”

陶西愣了一下，点点头说：“好像是。”

“那之后，你就疯狂地喜欢上了篮球啊。”

那年夏天之后，个头矮小的陶西就开始混迹于满是初中生甚至高中生的篮球场上。那年头全是被《灌篮高手》带起来的热血小子，成天念叨着樱木花道或者三井寿的豪言壮志，一旦身在球场，就好像被宫城良田附身，投球之后冷酷地回身，竖起食指，喊道：“再来一球。”

蓝小鹿隐约记得自己把盒子埋在一棵槐树底下，可树已经被移植走了，只有一架庞大可怕的推土机立在失去围墙保护的院子里。

蓝小鹿犹豫一阵，还是跑去问临时搭建起来的移动房屋里的工人。几个打牌的工人略想一下，说前几天搬树时似乎挖出来一个盒子，因为外表精致，就没有扔掉。其中一位从满是啤酒瓶子的地面上翻了一阵，找出一个盒子。

蓝小鹿嗓子里迸出一声欢乐的喊叫：“就是它！”

把钥匙锁眼时蓝小鹿竟有些紧张，就好像在打开真的宝藏一样，这是时光的宝藏，通过这枚钥匙，他们将回到那个灼热的夏季。

为了转移紧张感，蓝小鹿随口问道：“最后你交了那张体育特招的表？”

陶西说：“没有。”

蓝小鹿一愣，“咔哒”一声，盒子弹开一个狭小的缝隙，逸出灰尘和光。

“为什么？”

陶西没有回答她，而是打开盒子，拿起里面的东西。

盒子中间有个夹层，左边是一个透明盒子，右边是一个瓶子。

蓝小鹿看着透明盒子，表情垮了下来，她说：“诶？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传说中的3.5英寸软盘吧？现在还有电脑认这种东西吗？”

软盘上贴着的标签早已泛黄，可幼稚的字迹还能辨认：存档：陶西观察日记，18-22。

陶西看了一眼，说：“软盘已经潮了，不能用了。”

蓝小鹿并不泄气，转而拿起瓶子，拔开塞子，抽出卷成筒的两张纸。

“这是许愿瓶吧，我真的不记得当时许了什么愿望了啊，陶西，你还记得吗？”

陶西不说话。

蓝小鹿展开一张，上面写着：蓝小鹿要成为井上雄彦那样伟大的漫画家，那样就可以画出陶西的故事了。

再打开一张，上面的字模糊，但一笔一划仍可辨别，那是少年最初的梦想，也是最伟大的梦想：成为樱木花道那样的蓝球运动员。

笨蛋，“篮球”的“篮”写错了啊。

可蓝小鹿一点也笑不出来。

她永远也成为不了伟大的漫画家，就像在最后一刻放弃篮球的陶西一样，那个执著的小小勇士陶西，也永远成为不了伟大的篮球运动员了。

就像她再也看不到3.5英寸软盘里的回忆，那枚钥匙，也终于不能带领他们回到过去的时光。

“下午是不是还有辅导？我们回去吧。”陶西在旁边波澜不惊地说。

蓝小鹿仰起头，看见10年不变的天空。

她好像听见年少的陶西在用无所谓的口气说，没什么，只有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