薪火相传 国粹生辉(六十八) 在婚姻弈的家国

京剧《龙凤呈祥》几乎是逢年过节必演的吉庆戏，就冲这个戏名必能讨一个好彩头。

到底是何等样华丽美满的剧情才能配上这样一个隆重的名字，其实故事的发生是这样的：刘备久据荆州，周瑜派鲁肃前去讨还，结果在诸葛亮的周旋下只讨来一张借条。于是，孙权周瑜得知⒈钢妻甘夫人刚刚去世，便又生出一计，假装要将孙权的妹妹孙尚香许给刘备为妻，把他骗过江来，将其除掉。但是诸葛亮已然将此事盘算于心，叫刘备将计就计带着四将军赵云和自己的锦囊妙计前去结亲。全剧是从刘备同赵云过江开始的，船一抵岸，他们便依据诸葛亮的计策先去拜见国丈乔玄。乔玄已从坊间知道了孙刘结亲的事，此番又先被刘备拜谒，再加上他认为孙刘必须联合才能对付曹操，所以前去找吴国太游说。孙权跟吴国太说婚事只是诱饵，他就是要胁迫刘备归还荆州，被吴国太痛斥一番。吴国太决定在甘露寺会见刘备，若能相上就纳刘备为婿，若是相不上就任凭发落。甘露寺内，刘备仪表堂堂气宇轩昂，乔玄又隆重详细地把他家和他弟兄的事向国太介绍，国太甚是欢喜，当即把女儿许给他，令择日完婚。孙权虽在甘露寺外设下埋伏，但是碍于母亲之威无法动手。这下，孙刘结亲算是弄假成真了。

刘备与孙尚香情投意合，孙权周瑜又给他们栽花修池，召来歌伎，想以此消磨刘备的意志。刘备也确实乐不思蜀，赵云劝诫也不起作用，他又想起诸葛亮的锦囊，一看果然有应对之策，他骗刘备说，曹操已带人直奔荆州，再不走就天下大乱了。刘备这才决定离开，他向夫人孙尚香说明情况，孙尚香决定随丈夫前往，并向母亲辞行。国太料得把守柴桑口的周瑜不会放他们过去，便将自己的宝剑送给女儿，若是谁敢阻拦就用此剑诛之。刘备夫妇最终仗此剑出了柴桑口，并在江边与前来接应的诸葛亮张飞等人会合。最后诸葛亮命张飞带人在高坡上向追上前来的周瑜喊道：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这个故事取材于《三国演义》第54回“吴国太佛寺看新郎、刘皇叔洞房谈佳偶”，以及第55回“玄德智激孙夫人、孔明二气周公瑾”，是著名的三国戏之一。

善于敷衍古人事的京剧，在很早的时候就开始搬演三国故事了。据闻，咸丰年间三庆班的著名老生卢胜奎，作为京剧史上第一位剧作家编写了36本的连台本戏《三国志》，从“赵云得马”到“取南郡”。三庆班对演三国戏极为重视，每每云集名角强强联手演出该剧，而且一年只演一次，从冬至演到年终的“封箱”，一天一本，成为当时社会娱乐的一大盛事。

到了清末民初，京剧进入了最旺盛的发展时期，经过沉淀打磨的三国戏内容不断丰富，人物形象也更丰满生动，很多演员因饰演三国人物享有诸如“活曹操”“活孔明”“活关公”的美誉。

在近百出三国戏中，《龙凤呈祥》是有它独特的艺术魅力的。首先，它的名字就很特别，三国戏中多以事件为名，如《群英会》《借东风》《战宛城》《捉放曹》《三顾茅庐》等等；也有以事件发生地点命名，如《长坂坡》《汉津口》《定军山》等等；唯独《龙凤呈祥》是个例外，它以这个故事结局的完美生发出的寓意来命名，实在是一种美好的愿景，也给以战争、政治为主的三国戏增添了一抹柔和的暖色。

这出戏中人物众多，而且个性突出，鲜活生动，为生旦净丑各行当均提供了发挥空间。因此，这部戏往往也是名演员们合作时喜欢选择的剧目，也就是京剧行所说的大合作戏。比如当年这出戏有一个殿堂级的版本，就是1957年1月2日，长安大戏院举行北京京剧团建团庆典演出，剧目就是《龙凤呈祥》，马连良演乔玄、谭富英演刘备、张君秋演孙尚香、裘盛戎演孙权、李多奎演吴国太、马富禄演乔福等等，这个阵容是京剧历史上的经典。时至当下，《龙凤呈祥》仍是北京京剧院的看家剧目，当红名家逢年过节的必演剧目，观众自然也是百看不厌。

让我们来看看这部戏的人物画卷是怎样铺陈的。首先上场的是刘备和赵云。刘备是这出戏的核心人物，开场一句念白“好一派江景也”，好似在欣赏景色。紧接着就唱“汉刘备在周中心神不定，怕的是那周郎要害孤身，回头我对四弟论，此一番过江去见机而行”。原来是无意观景心事重重，简单几句就把境遇和事情说得一清二楚了。接下来，刘备拜访乔玄，乔玄游说国太，定下甘露寺相亲。虽说是皇叔，但是礼数周全，不事张扬，很招老太太欢心。国太答应了婚事之后，他向吴国太撒娇说有人害他。国太就把孙权叫来，孙权又把贾华叫来，最后被国太骂一顿。皇叔实在是个情商很高的人。

皇叔也是个普通人，娇妻在畔，莺歌燕舞，比起整日与兄弟们一起打打杀杀思虑家国大事，轻松愉快得多，他不想走了。这也是孙权周瑜希望的，他们要消磨他的意志，瓦解他的王国。

赵云看了锦囊骗他说曹操威胁荆州了，这下才一语惊醒梦中人，刘皇叔猛然间想起了他的家他的国他的兄弟们，他要逃走了。在别人地盘上逃跑谈何容易，可是皇叔命好，偏偏有个好媳妇有个好岳母，最后他仗着媳妇的勇气和岳母的宝剑突围出去，被诸葛亮张飞等人给接了回去。整体看来，刘备在这件事情上自己并没有什么作为，但是有一种成功叫借力发力，除了诸葛亮的神机妙算在起作用，他总能在合适的时候，借别人之力应对危机化险为夷，这也是一种政治智慧吧。

再说赵云，常山赵子龙威名远扬，有胆有谋，智勇双全。在与刘备同台的戏里，他只是一个全力护卫主公的配演。可是在刘备成亲之后，专门安排了一折戏表现这名超级将领的飒爽英姿，这一折戏给武生提供了充足的表演空间，让角儿好好亮玩意儿。

随后出场的是老国丈乔玄。诸葛亮锦囊让刘备他们下了船先去拜访乔玄，他算到乔玄肯定会帮刘备，因为乔玄是个头脑清醒的人，只是他有时揣着明白装糊涂。他先去把这事捅给国太，国太正为女儿的婚事着急，由国太出面过问此事，免得孙权他们先发制人对刘备动手。国太根本不知道结亲的事，便把孙权叫来问询，孙权扬言他就是要把刘备骗来，把他杀了。这时，乔玄苦口婆心规劝他“劝千岁杀字休出口……”这段唱一共洋洋洒洒26句，是《龙凤呈祥》里最著名的唱段，由于马连良对这一段唱的演绎异常精彩，所以这一段也是马派唱腔的经典代表作，极富感染力和说服力，唱词凝练生动，所涉人物只消三言两语便栩栩如生，几乎是一小部浓缩的三国人物传。

据说这段马连良在二三十年代就唱红的唱段，解放后他还做过三次微调。第一次改动是，有的观众认为乔玄到最后唱“若是兴兵来争斗，东吴的将官哪个敢出头”。这有点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而且也遭恨，这句欠妥。后来就改成了“若是兴兵来争斗，曹操坐把渔利收”。这样就把乔玄主张孙刘联合抗击曹操的主题扣紧了。第二次改动是“白马坡前诛文丑”，而《三国演义》不是这么说的，地点不准确，所以就改成“白马坡前斩颜良，在延津诛文丑”。第三次改动是把“曾破黄巾兵百万”，改成“鞭打督邮他气冲牛斗”。他认为原来的词说的是农民起义，欠妥当，所以就改成了后来的那句词。这几处不改也无伤大雅，没有人较真，但他虚怀若谷精益求精，希望剧目常演常新，这种情怀实在是让人钦佩。

相亲可是这件事的命门，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乔玄又操心上了，刘备已经须发苍白，孙尚香还是妙龄少女，万一老太太看不上可怎么办？他派乔玄去送乌须药，让刘备把头发胡子都给染了，还叮嘱他们内穿铠甲小心暗算。到了甘露寺相亲，他就是完全的核心，绝对的“导演”。乔玄的戏不是最多，但被艺术家塑造成了舞台上的经典形象。

再说孙尚香，在三国这个以男人为主的世界里，女性的出现总有令人惊喜的戏剧性。孙尚香本来是被动的，但她还是很满意自己的婚姻的，所以她处处替丈夫着想，然后一切就变得主动起来。听说刘备怕失荆州要回家，她二话不说就决定跟随于他，她去向母亲辞行，吴国太怕女儿两口子遭不测，把自己的宝剑给了她们。逃跑的路上，一直都是这个娇妻在用自己的威名和国太的利剑保护自己的丈夫。孙尚香不仅貌美，还会武功，内侍夫君，外御强敌，第一夫人真是个完美的女人。

孙尚香上场的西皮慢板唱段“昔日梁鸿配孟光，今朝仙女会襄王……”用举案齐眉的梁鸿孟光夫妇作比，缓缓地把自己对婚姻的期待和对婚姻的态度唱出来了。这一段经由张君秋柔美华丽的演唱以后，也成了张派的经典唱段。

还有吴国太，一个兼具刚毅与柔情的老太太，听说儿子孙权要把刘备骗来杀掉，厉声呵斥：“儿既为荆州一事，就该写下战书，他那里发兵，你这里调将，夺回荆州岂不名扬天下，怎么将胞妹作为美人之计。”她不反对夺回荆州，但实在看不上儿子用这种下作的手段；她对刘备的来头和身世都很满意，但是嫁女儿非同小可，他要亲自看看本人到底怎么样；女儿要跟刘备回荆州，她没有阻拦，再心疼女儿也要让她做一个合格的妻子；刘备已是女儿的丈夫，她就用自己的权威保证他们的安全。句句说在情上，事事做在理上，真是顾大局又重人情的老太太。

孙权，三足鼎立之一足，保江东、镇山越、夺江陵、破蜀军，其实也是胆识过人、治军有方的政治家和军事家。但是在这段戏中，他确实是想用阴谋夺荆州的，再加上他不是人们推崇的汉家正统，因而他是个大反派，有流氓气，用花脸来演，更显得他没有头脑。但他是个有名的大孝子，不会忤逆母亲的意思，所以他最后以失败告终。

周瑜，相貌英俊，足智多谋，《三国演义》里为了突出诸葛亮更加棋高一筹，把周瑜写成与他明争暗斗的人，但是处处都败在他手下。周瑜之所以失败，不是他不聪明，而是太急躁太自负。周瑜用小生来演，既能突出他是个年轻帅哥，又能表现他不成熟不沉稳的性格弱点。周瑜上场唱《点降唇》牌子，摩拳擦掌，扶立东吴，然后念诗：“黄金印国宝，为将须英豪。休笑青年少，势压刘与曹。”一个狂妄骄傲的野心家跃然台上。

鲁肃，东吴重臣，看破此事玩不过诸葛亮，跑来劝说周都督不要阻拦他们逃走：“明明知道刘备走，都督苦苦作对头。凡事若不早料就，事后方知失计谋。”周瑜不听，一意孤行，更加反衬周瑜的自负。鲁肃一般都由前边扮演乔玄的老生来演，前乔玄后鲁肃，已经形成一种习惯。

张飞，豹头环眼是他的脸谱，也是他的性格，勇猛直爽还透着点童真的孩子气。他在诸葛亮的安排下带兵接应刘备，跟大家见了面把每个人都夸了一遍。刘备让她见过新嫂嫂，他去问候，孙尚香说了一句“三弟免礼”，张飞还调皮地学了一句女腔的“三弟免礼”，来打趣这个娇媚的新嫂嫂，在中国的伦理关系里，叔嫂之间开个玩笑是允许的。这个小小的诙谐细节，一下就让张飞生动了。戏曲舞台上往往会给人物设计特别合适的细节来表现人物特点，犹如点睛之笔，非常精妙。

老家院乔福，一个小人物，替主人办办事，没多少戏。可是由小花脸塑造出来的角色，会在很不起眼的地方制造出戏剧效果，他去给刘备送乌须药，刘备给了小费。他告诉刘备要内穿铠甲，又得了小费。乔福心里美滋滋夸赞荆州人真大方，禁不住还想要赏，他跑去把刚才说过的话对赵云讲了，结果被赵云轰走了，真是可笑得很。

小花脸的角色还有贾华。孙权在甘露寺埋伏杀手，吴国太问罪，孙权把这事推给吕范，吕范又推给贾华。贾华傻乎乎跑来，浑身上下都别着武器，卸了武装去受审，稀里糊涂把实话全说了，差点被斩。被刘备求情保住了性命，他又把孙权给卖了：“从今往后，谁要再f杀刘备，他一定是刘备的大舅子。”别小看这个滑稽人物，若没有他搅和，甘露寺一场戏该怎么收场呢？人家都是大人物，都是要面子的，国太只能冲他发飙，给大家一个台阶。

诸葛亮一直是幕后操盘手，只在最后出来迎接刘备，他上场时间不长，却对周瑜做了一件最致命的事，命张飞“带领三千人马，站在高坡之上，高声呐喊，言道：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这才是诸葛亮，打蛇专抓七寸。

总之，这部人物众多行当齐全的超级历史大戏，有故事，有趣味，一直被观众喜爱，对当今创作历史题材的戏剧仍然具有极好的示范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