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牛 第1期

时间:2022-09-28 07:03:57

那只才刚满月没有多久的牛犊在村庄周围乱窜着寻找母牛,悠长的悲鸣回荡在村庄西头的柏树林里,回荡在村庄东头的大路上。停在青子家屋头杏子树上的几只麻雀似乎是不忍卒闻,扑棱棱地飞了去。青子的眼泪情不自禁就簌簌地掉下来了。

昨儿一大早,青子把母牛赶去村庄西边方向的地方放牧。母牛在一个月前刚刚生产下一只牛犊,身体的健康不复往日,牛肚子触目惊心地陷下去了。虽然是在早上,母牛走路的姿态显得慵懒和漫不经心,一枝粗壮而结实的尾巴左右甩动着抽打那些颇不识时务的一个劲往牛屁股上窜的苍蝇。牛犊声嘶力竭的叫声从村庄的方向传来。母牛再不肯向前走了。青子只好走在前面使劲地拉牛缰绳,母牛也伸长了脖子圆睁着双眼往后拽,青子不由得一个踉跄。青子挣扎着扎稳了马步两手努力地拉着牛缰绳。母牛终是鼻子吃痛,只得往前迈步,青子就一个碾翻叉仰卧着跌倒在山路上。青子不觉有些懊恼,心里升腾起一股莫名的怒火,心说你不想上坡去我还不想去了。这天本来是轮到青子哥哥放牛,青子哥哥临时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办不能抽身,青子心里本来就是极不情愿出来放牧的。他想到和虎子约好了今天赶集去买鱼漏子和灭杀剂闹鱼,而且在昨天夜里已征得了平时手攥得很紧的父亲承诺给钱,他仿佛已经看见小河沟水面上浮起来的几条岩花鱼、鱼壳板,正等着人去打捞呢,他好像又看到了自己拿的鱼漏子里正跳跃着一尾晕头转向的岩花鱼,岩花鱼膘肥而漂亮。母牛站在一边喘着粗气,似乎正拿两只眼睛似有似无地瞟着青子,似乎正揣测青子这边的情况,这使青子心中气愤到了极致。

青子拉着牛缰绳在前面走。母牛经历过刚刚的一番折腾后变得温驯和随意,在青子背后不疾不缓地走着,像是刚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时有毫不相干的树枝伸到山路上来,西南一地夏天的早上枝条上的露水很重,在氤氲的薄薄的一层雾中闪烁着,珍珠一般晶莹剔透。山路两旁疯狂地生长的野草叶儿或者是山藤萝之类时不时地缠住了青子的脚,青子毫不迟疑地从背上取下刀子砍向这些草叶和藤萝。从身后传来母牛走路时疾缓有致的脚步声,有时还传来母牛扯下两边野草叶子的声音,可以显见母牛走得轻松而愉悦,并不如青子这般走得狼狈。

再行一段路,绿油油的修长而茂盛的芭茅草丝毛草遮蔽住了山路。这种草是母牛这个时节中最喜欢享用的草料了,芭茅草和丝毛草肥美又新鲜。青子这才放下了牛缰绳,任母牛尽情地享受这些丰美的草叶。

青子也自找到一处芭茅草生长旺盛的地方开始割草。平常放牛是可以不割草的,但这段时间里不割草就不太好了,母牛正奶牛犊需要保证足够的草料。青子知道自家的母牛是很会糟蹋草的。平日牛棚里少添一点草料,次日母牛身上总是脏兮兮的,牛屁股上老是裹着一层新老结合的牛粪。母牛也许是觉得夏天里倒也很凉快。平时村庄里的人一块去放牛时,就单数青子家的母牛身上最脏,一块放牛的村人戏称青子家的牛包皮蛋啊。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青子就看不得母牛身上太脏了。青子不喜欢身上太脏的牛。平常青子放牛就经常附带着要割草,这使他养成了放牧割草的习惯,更何况母牛正奶牛犊,总不能让牛犊也从小跟着母牛穿上一层御暑服吧。这一处较为偏远,平时少有人到这一带放牧,芭茅草丝毛草等草类都长得茂盛和鲜嫩,一镰刀子下去就有一大把呢。青子挥舞开镰刀割草,割得起劲而畅意,肥嘟嘟的草叶让青子握了个结实。青子已经很久不曾这么畅快地割草了,而且是割这么好的草叶。这才叫草了。青子由衷地赞叹。一丝微笑在他年轻富于活力的脸上溢出,一年来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割草的快乐。青葱的草叶在他灵活的指间轻盈地跳跃。太阳已经从东边升起来了,暖暖地照耀着山野,两只麻雀被青子割草的声惊起飞到远一点的枝条上吃惊地打量青子。青子很快地割了四个草个,四个草个整齐划一地排放在一块儿,青子上下地打量了这些草个一番,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心头涌现过一种劳动过后的。

青子看见自家的母牛在不远的地方正悠闲地吃着草叶。他喜欢看牛吃草的样子。母牛吃草的时候旁若无人,只伸出长长的舌头那么一卷就卷去了它想吃的草叶或藤萝,然后自我津津有味地嚼着,多有味啊。看到母牛吃草的神情,青子想母牛要是嚼的是大米饭而不是几根粗糙的草的话,那它该会嚼得多么起劲和得意啊。人要是吃的是草而不是大米饭就不会像牛一样地细嚼慢咽了。唉,人呀,为什么就这么不会知足呢。青子想人嚼大米饭也绝没有牛嚼一棵青草那般有滋有味。人其实还没有牛们会享受生活呵。

时间还早了,太阳还没有上三竿。青子要割的草已经割好了并排着在一厢静候,母牛也自在那边吃草了。青子想昨夜里没睡够就迷糊上一阵子好了,迷糊上一阵子后就赶牛回家,牛犊在家里也该等急了等饿了,母牛还要奶牛犊子。青子试着找到一个干净地方迷糊去了。

青子醒转时,母牛已经不知去向。青子就沿着母牛走过的路一路跟踪下去,彼时两边母牛吃过的芭茅草剩下的一根根草桩子显得那么的触目惊心,像一个个张大嘴巴的问号树在那儿,在太阳底下特别地耀眼。前面已经再也没有去路了,一丛丛芭茅草高过人头,丛生的荆棘阻挡住了去路。青子在山野里转来转去老半天了,还是不见母牛的踪影,心中不免紧张和焦急起来。

牛啊牛,你可真会开玩笑呀。青子想。他暗暗在心里祈祷着,可千万别出什么意外啊。想到今儿早上的事,青子又不免怒打心底生,找到你这头臭牛看不好好教训你一顿我就不是青子了。他又想起这头牛带给他的不幸。这头牛背着甚至是当着自己的面没有少吃过庄稼,因为这个缘故他可没少挨过父亲的骂和巴掌。想到这他就不由得怒火升腾。青子和这头母牛可是结下了宿怨的。

这还是去年夏天的事情了。

仲夏时节,地里的苞谷正疯狂地抽雄,苞谷棒子戴上了红的白的帽子,好像风一吹就能听到一根根苞谷秸秆拔节长生的声音。村庄东头一地里的庄稼就数村长家的苞谷长势喜人。常听见村子里的人们背后议论,是村长拿了上面给村子里贫困户们的钱给自家买肥料了,别的人地里的庄稼都黄恹恹地耷拉了脑袋,不然怎么就村长家的苞谷帽子戴得整齐棒子也大呢?村长家苞谷长得好,不仅仅是村子的人们称羡,就是村里的牛们也是格外地喜欢这样的苞谷秸秆苞谷棒子。

夏末的那个午后,青子赶着年轻壮硕的母牛去村庄东边的地方放牧。经过村庄东头村长家一片长势喜人的苞谷地时,母牛扎稳了步子就再不肯走路了。青子立马就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了。牛缰绳被青子和母牛绷得紧紧的,谁都不愿意作出让步。事实是青子已经没有退路可走,而母牛也不甘就范,轻易就让这么多让牛们馋涎欲滴的苞谷秸秆及叶子从嘴下溜走。毕竟是母牛身强体壮,青子当时单薄的身子跟本就不是它的对手,形势是向着母牛有利的一方发展,母牛很快地占据了上风。青子着慌了,眼泪急得在眼角打滚,吆喝声中夹带着一点哭音。这就更加助长了母牛的威风。此时的母牛表现得异常镇定,拉着青子一步一步退向苞谷林。阳光并不是很强,青子看眼前青黛一般的苞谷林只觉得一阵眩晕,他真想放开牛缰绳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享受一刻冰凉刺骨的感觉。嚓。第一根苞谷秸秆在母牛的后退中夸张地倒下去了。几根隐隐约约缠绕着些邪气的苞谷在阳光下吃惊地晃着脑袋,苞谷棒子上抽雄后戴上的小红帽给母牛的屁股挨上后,粘上一抹棕黄颜色的新牛粪,红小帽兀自左右摇晃着,好像人的嘴巴里吃进了什么腐败的食物正使劲作呕。青子使出吃奶的力气做着最后的挣扎。聪明的母牛步步为营地后退着,它似乎并不急着完成自己的意向,然而丝毫没有相让的意思。嚓,嚓,嚓。更多的苞谷秸秆在身高马大的母牛脚下倒下去,更多的苞谷秸秆上的叶子张大着嘴巴吃惊地看着母牛和青子间的一场力量的较量。强壮的母牛无动于衷地拖着气急败坏的青子向苞谷林更深处退去,时不时还伸长了红润的舌头卷去一张张绿得发亮的苞谷叶子。青子只能随母牛一步一步逼进苞谷林深处,瘦削的脸挣得绯红。两边的苞谷叶子加油添火地抽在他的脸上,热泪模糊了双眼,青子在朦胧中感觉到脸颊上火辣辣的。

看着地里倒下的一片苞谷秸秆狼藉的景象,青子欲哭无泪。母牛扇动着两个耳朵在一旁舒服地反刍刚刚吃下肚的苞谷叶,好像这一片倒塌的苞谷与它毫不相干。青子捡起拳头大小的一块石头狠命地对着牛屁股砸了下去。

母牛践踏村长家苞谷的事倒底没能瞒下来。

第二天的下午,怒气冲冲的村长带着他五大三粗的儿子找到青子家里。村长一踏进门坎就向青子爹诉苦:你们家青子放牛时牛踏坏了村庄东头我今年仅有的一块好苞谷,现在苞谷地里一片狼藉、不堪入目。村长儿子也在村长背后怒视着唯唯诺诺的青子父亲,好像苞谷不是牛蹋坏的而是给青子父亲蹋坏的。

家里还不晓得了。青子父亲忙表示。

又一脸严肃地吩咐青子哥哥,赶紧去把青子给我找回来。

青子被哥哥带到屋子内。父亲正低三下四地给村长父子说好话。屋子里的气氛压抑而沉闷,门口晃着几个鼻子下挂着一溜溜鼻涕的小家伙。青子心里的怒火腾地升起来了。都给我滚。青子对着门口喊道。小家伙们立即作鸟兽散。一边的村长的脸色都变了。

,还敢在大人面前发脾气了。父亲火了。就见父亲扑了过来,青子没来得及做任何反应。青子的脸上火辣辣的。父亲结满老茧的坚硬而厚实的巴掌正落在青子的左半边脸颊上,五个殷红的手指印清晰而张狂地爬在那半边脸上。

他爹,可别对孩子发脾气,有话好好说嘛。村长讪讪地说。

这,翅膀硬了,竟敢在他老子面前嚣张。

村长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有事好商量嘛,牛踩了几根苞谷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我只是给邻里通个气。

父亲说,青子放牛糟蹋了你家的苞谷赔是天经地义的事嘛。父亲一改村长进门时谦卑的态度。村长觉得很没意思,丢下一句没啥大不了的事后灰溜溜地出门去了,后面跟着他不知所措的儿子。

秋天,青子家把地里的苞谷都收回来了。父亲撮了两挑苞谷籽命青子兄弟俩给村长家送去。两挑苞谷籽是村长儿子接下的。青子看见一个熟悉的影子从村长家后门一径溜出去了。

这以后,青子和这头母牛还结下大大小小的几起恩怨。他觉得这头母牛就是存心在跟他捣鬼嘛,这头牛从来就没有一点能让自己满意的地方。比如他希望自家的牛能够在村庄的牛群中出类拔萃,希望自家的牛能在与其它牛的角斗中打败其它的牛,这牛却天生两支大而角尖向内的牛角,跟本就不是角斗场中的好手,一旦这牛与别的牛之间发生角逐很快就会败下阵来。村庄里一块放牛的年轻人都知道青子家牛孬,这让青子心中很不是滋味。青子还不喜欢这头牛一年四季里就没有几天清洁的时候。今天,这头不知死活的牛居然还要跟青子玩起捉迷藏来。青子越想越是懊恼。山野中的芭茅草丝毛草和形色不同的荆棘都争着往青子身上刮,焦急中青子脸上还挂彩了,刺巴划破的几道口子洇染着血丝,上衣上还粘了不少母牛走过时从身上带下来的牛粪。

太阳在头顶懒洋洋地打量着脚底的山野。

这一次,青子又是多么希望这头母牛是在跟他玩捉迷藏啊。然而却不是。

人们找到母牛时,母牛已经奄奄一息。母牛的眼角还挂着晶莹剔透的泪珠,在它一双眼睛的下方一片土地湿湿的。母牛是在回村庄的路上想越过一个并不算宽的断崖时掉下去的。它想着那头尚在村庄里嘶鸣的牛犊,但终于没有再见上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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