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09-27 09:16:56
恨嫁奶奶
3月27日，河南郑州，天气微凉。
大清早，张永莲穿好衣服出门晨练。花圃旁，立着几个聊天的老人。人群中，有她最熟识的老李。
张永莲不好意思地瞅了老李一眼，冲他笑笑，想快步消失在他们的视野里，但他们的讨论声还是不断钻进她的耳里。
“她，就是那个恨嫁奶奶，我闺女在网上看了，现在可出名了。”老李用一种揭人私密的腔调说道。75岁的张永莲要找初恋、再当新娘的视频风靡网络，流言纷纷，连视频节目的策划人、知名女主播李湘都声援：老年人也有追求爱情的权利。
“追求爱情？一大把年纪有没有搞错？”一位老人斜睨着张永莲。
“我也这么跟她说，可她听不进去，还拿着房本、户口本上节目，也难怪被人说成是千万富婆想包养初恋。”老李撇嘴议论，用手拍打着花圃的围栏。
“那找着了么？这皱巴巴的两人见面，会有什么感觉？”有人表情复杂地问。
张永莲脸上火辣辣的，气不打一处来，不顾众人的眼光，愤然转身向家里走去。
自从3月初，“恨嫁奶奶”的视频在网上疯传后，张永莲平静的退休生活被彻底打乱了。亲朋好友纷纷打来电话问情况，连出门买个菜都会被指指点点。有说她炒作的，有说她炫富的，连原本支持她寻找初恋的四个子女都加入了讨伐队伍：“妈，你也不嫌丢人，现在亲戚朋友都笑话你呢。尤其是你还说了‘我们共度了一个终身难忘的夜晚……’”
张永莲气坏了，血压噌噌地往上升，憋得脸通红，子女们见状也不好说得更严重。可张永莲明白，自己的私事早已横生枝蔓，被传得面目全非，甚至有网友称：“恨嫁奶奶身家上千万，连三十多岁的小伙儿都倒追她。”
流言可畏，她扛不住了。“要是不曾错过他，该多好。”她想。
一个终身难忘的夜晚
那是1961年，26岁的张立成在嫂子的介绍下认识了22岁的张永莲。
年华正好，他风华正茂，她亭亭玉立，一见面便互生好感。但相处的时间不多，张立成已在成都当工人，张永莲留在两人的老家湖南郴州上大学。
每周，张永莲最盼望收到张立成的信，信有七八页厚，满满的都是想念：“我想变成一只鸟，飞过蓝天，飞过大海，轻轻落到你身边，不离不弃。”张永莲感动于初恋的美好，想着一定要携手终老。
一年后，张永莲把张立成带到父亲面前。哪知父亲极力反对，他早已物色好乘龙快婿，这半路杀出的陈咬金算哪门子事啊。
“叫他快回去，我早就帮你跟别家定了亲，等你一毕业就办婚事，你跟他来往我老脸往哪儿搁！”父亲当着张立成的面甩脸子，下了逐客令。
张永莲听了很生气，拽着张立成就往外走，父亲在身后扯着嗓子吼：“走了就别回来！”张永莲头也没回，跟着到了邻村的张立成家。
一到家，张立成拿着包袱往里屋钻，十几分钟后，才把张永莲叫进屋。张永莲一看，温馨的小屋里，已铺上新的床单、新的被褥，旁边还摆着给她的新衣服。
“这是我们的婚房。”张立成像在肯定他们的关系，又像是表白，这比说一万次我爱你、我想你都管用。张立成还处处照顾她，做好晚饭，给她夹菜，睡前为她打来洗脚水……
那天夜里，张永莲没有回家，第一次忤逆了父亲。
第二天一早，张永莲刚踏进自家院子，父亲便冲出来把她拽进屋里。“真不检点！”父亲极力压低嗓门，生怕邻居听见，青筋在额上耸动着。“我们昨晚分开住的！”张永莲含着泪解释。“谁会相信！村里人不知道会怎么说！”父亲扬起手，终究没有打下去，但张永莲知道，他的愤怒已经达到顶点。
原以为时间可以改变父亲的想法，可张永莲越坚持，父亲反对得越激烈。
到1963年，眼见张永莲快毕业，离承诺的婚期近了，父亲打算放手一搏。他不再整天谩骂或絮叨，而是不说话，每顿饭都只吃一点。眼窝开始凹陷，颧骨高高凸起，张永莲看着年迈的父亲一天天消瘦下去，终于，还是妥协了――同意嫁给父亲相中的人，那个陌路人。
她想当面跟他告别，却没有勇气说出任何伤害他的话，只在纸上写下了“你也回去结婚吧”。当她把攥皱了的纸摊开在他面前时，他愣在那里，没有说话，眼泪一直往下掉。
张立成明白，她还是选择了放弃。在那个年代，父母命不可违，也只能放弃。
他向火车站走去，步履沉重，她一声不吭地跟在后头，走了六里多路。到火车站时，他装作没事人一样轻声道别，张永莲强忍着眼泪，可等到火车徐徐开动后，却再也忍不住了，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最后蹲坐在地上。
她知道，这一别就是永远。她会成为别人的妻子，而他再也不会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
放不下的初恋
分开后不久，张永莲从学校毕业，顺从父亲的安排结了婚，相继有了四个子女。而后迁居郑州，成为一名小学数学老师，生活富足且幸福，但每每有人提起张立成，总会想：“我伤害了他，对不起他。”
记忆里的恋人总是最好的，她在心里给他留了一个位置，悄悄珍藏当初往来的信件，以便想念和回忆。每次一想到就难受，差那么一点儿，就成为那间新房的女主人，但终究是差了那么一点。伤感完后，又不得不回到平淡的现实中，在回忆和现实的交替里走过了40多年。
2007年，老伴去世一年后，张永莲开始更频繁地忆起张立成。人都会对自己的错误、遗憾耿耿于怀，她对老伴没有遗憾，但对他有。
张永莲独居在120平方米的大房子里，苍老拉长了她的寂寞，独独心中的遗憾分外清明。每天黄昏，她都拿出泛黄的信件，佝偻着背反复看，有时笑，有时哭。
“我一定要找到张立成。”女儿已经不记得张永莲什么时候开始说这话，只记得她经常说，这个心愿在老人心里埋藏了40多年。
子女们心疼年事已高的张永莲，商量着帮她弥补遗憾。他们到处打听，登寻人启事，去张立成的湖南老家，还曾多次到成都寻找，但一直杳无音讯。
每每子女回来探望，她总会急切地问：“找着他了吗？”
“再等等吧，心诚则灵。”子女们安慰她。
“找不到算了，或许他还在埋怨我，不想见我。”张永莲絮絮叨叨，语调里有说不出的苍凉，但等到下一次儿女们踏进家门，又心急火燎地问：“有他的消息了吗？”
如此又过了6年，2013年9月，在一位朋友的介绍下，女儿帮她报名参加了深圳卫视的寻人节目《你有一封信》。“妈，这次一定能找到，是电视台帮咱找呢。”女儿信誓旦旦地说，张永莲重重地点头，眼里重新燃起希望，觉得相见的日子近了。
放下了的恋人
上节目前，张永莲并不知道节目组是否找到了张立成。她想了许多种可能，想得最多的便是再续前缘，“嫁给他才算真的圆满。”
于是，她特地拿上户口本和房本，穿上大红色的新衣，像待嫁新娘般走上节目。主持人问她最想对张立成说什么话时，她将深藏心底多年的想法高声吼出：“立成，我不要嫁妆，不要亲朋好友的祝福，我爱你！我永远爱你！我要嫁给你！”
她颤抖着，因用力过猛而声音嘶哑，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找到他了吗？他还健在吗？身体还健康吗？是否有妻子了？”张永莲心底涌上一连串疑问，紧张地攥紧双手，虔诚地等待主持人宣布答案。
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一分钟像半个世纪那么长。等到节目组工作人员把张立成带到了台前，张永莲噌地站起身来，双腿颤颤巍巍。
“立成，终于见到你了。”她的声音因哽咽而断断续续，眼前这个79岁老人，英气早已不在，戴着黑黑的鸭舌帽，穿着棕色的毛线衣，皱纹和老年斑爬满了脸庞。
他佝偻着背，动作迟缓地向前挪动着。
她一脸期待地望着他，深情地呼喊，可他却呆若木鸡，仿佛眼前的这人并不相识。
张永莲脸上的希望逐渐淡去，着急地诉说往事，想勾起他的回忆，那年的情书，那年的新房，那个离别的车站，那句欠他的对不起。
“不相信他什么都不记得了。”节目组的工作人员播放了煽情的音乐，主持人读着他当年写给她的信。但每每问起：“你还记得吗？”他都淡淡地回答：“年代久远，记忆淡薄，所以很抱歉。”
她颓然坐下，眼里是无尽的尴尬和失望。他停了半晌，似是安慰地说道：“我妻子健在，身体不好，经不起大风大浪，毕竟过去的一切已经是历史了。”
一朝分别，再回头，已是沧海桑田。节目最后，他们像两个刚认识的新朋友一般，握手，拥抱，惜别。
相见不如怀恋
事情却没有真的结束，今年3月，节目视频播出后，恨嫁奶奶火了。
网友们热议，矛头直指张永莲，说其炒作，没事找事，还有报道说她是千万富婆要包养初恋，而更多人则讨论她是否有必要寻找初恋。
媒体纷至沓来，张永莲的生活因此受到严重影响。她不胜其扰，一听到电话响就着急忙慌地挂断。“老年人就没有权利追求幸福吗？”她疑惑。
“但你不能追求不属于自己的幸福啊，毕竟时间那么久了，他也结婚了。”儿女们有些埋怨，原本只想帮她弥补遗憾，哪知却增添了新的困扰。亲朋好友和周围人的眼光着实让人难堪，“妈，相信张立成和他的家人也受到了影响。”
张永莲有些自责，终于承认往事是该用来追忆的。
回忆初恋是一种群体情结，很多人都曾想过回到那些年，或者再爱那些人。但这只限于想象，重逢往往会耗尽原有的期待破坏最初的美好，因心中期望太高，也因时移世易，物是人非。
“要是不曾重逢，该多好。”她总结，脸上堆砌的愁容，丝毫不比重逢前的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