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与白 第2期

时间:2022-09-27 08:07:14

天最冷的时候--我是说在沈阳--先是感到早上冷水浴的水“换人”了。头一分钟浇过来的是楼里的水,不算太凉。转而冷,地下的,像一伙强硬的人破门而入。水是揣着针而来的,听着“哗哗”的声音都响亮。承受的极限是:手指骨疼痛。停止。这时,如果往镜子里看一眼,会瞥见一张惊慌的脸,像美国惊悚电影常有的镜头。傻了吧?这是我对自己说的话。

到屋外,如果鼻子先痛后酸,证明真冷了。鼻子头儿像被钳工的手拧了一下。你想,鼻子只比脸突出两厘米多,就被冻成这样。在这样的天气里,我比较留心别人的鼻子,见到矮扁的,替它们庆幸。但行人多戴口罩,见不到鼻子。天最冷时跑步,我容易被冻出眼泪--不是冻哭了,冷空气刺激支气管,咳嗽憋出眼泪--泪水在眼眶里冻成小冰碴儿,顾盼晶莹。还有,手从真皮手套里抽出,掏钥匙开门那一瞬,如针扎,证明真冷了。

老年人形容天冷,爱说“真冷喽”,好像盼望已久。我喜欢冷。一次往东走,见发电厂的大烟囱刷红漆白漆,像一条腿穿儿童连,顶端白烟滚滚。在晴朗的蓝天下,抬头见到银白的烟囱,也算难得的景观。如果烟算烟囱的头发的话,它的银发飘向南方。我一想,从小到大看到的烟都往南飘,是为什么?上级有规定吗?想起来了,烟囱冒烟是烧暖气,天刮北风,烟向南,像葡萄串一样扩大。小时候在清水里捏钢笔的胆,那一串蓝也不散,斯文蜿蜒。烟团也是这样,煤好啊,经过了充分燃烧,烟白。烟团距离烟囱嘴那一段好似无物,飘出去一段才变成烟。烟像烟囱放的风筝,像在海底追潜水艇的白色鲨鱼。或者说,烟是地面舒卷的叶子,一拽叶子,连烟囱也了。

那年5月,我登华山。下缆车,一步两阶跑上峰顶。至顶,身上出了不少汗,脱衣散热,绕顶赏玩四外风景。不远处,一对老夫妻对我笑,我对他们笑。在峰顶见到友善的人是幸事。他们看我大笑,我觉得不须大笑,则小笑。他们盯着我笑得前仰后合,我狐疑,观自身,见--的上体--每一寸皮肤升腾白气。胳膊、前胸、腋下和腰腹雾气缭绕,配合高天之流云,山峰绝壁,周围黑黝黝的松树背景,是挺好看。我笑,没想到自己还有这两下子,老夫妻好像看见了一个刚出锅的人,像馒头、黏豆包或发糕。我一琢磨,是山顶气温低,热气成烟。就好比说谁谁呵气成霜,也是天冷。有道是“吹胡子瞪眼”,可能指北方人冬天说话嘴角带两缕白气,吹如胡须。如此,我对老夫妻点头,感谢他们的笑声。但衣服仍不能穿,这和是否文明无关。此时穿衣,衣必湿透,使身上为难。我当时想在身上写一副对联,左胸:蒹葭苍苍;右胸:白露为霜。这是《诗经•秦风》中的句子,此地属秦,恰好。这时,一队戴红帽的旅游者上来,见了我,集体无意识大笑,边笑边指我,东倒西歪。一人说“成仙了,成仙了”。我只好恋恋不舍地穿上了衣服。

今天早上,我路过一家朝鲜冷面馆,见一小伙拎一壶水,浇在撤下来的炭炉上,水蒸气洁白如银,腾起七八米高。也没见过什么壮观场面,这已经很壮观了。一壶水、一个炉子造出这么大的烟柱,真乃“下下人有上上智”。水蒸气在夏天也升这么高,只是天不冷,看不到气的真相。冬天藏着无穷的白色,冰、雪、霜,越冷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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