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街,美国梦

在20世纪的大部分时间内，纽约唐人街都是中国工人阶级移民进入美国的主要入口。一拨拨来自中国的男男女女在纽约的洗衣店、餐馆、服装店，以及建筑、贸易和旅游业中找到了工作。自从1980年代初以来，来自东南沿海福建地区的新来者成为了劳工的主流。唐人街也从移民的入口转变成了劳工中转站，来自中国乡村的廉价工人凭此进入了遍布美国的餐饮等行业。

最初到达纽约的中国劳工，是来往于广州、伦敦和纽约的航线上快船中的水手和伙计。陶瓷、丝绸及其他来自中国的奢侈品源源不断地流入纽约，美国东海岸盛产的银器和花旗参则从这里经海运流出。东河码头上的中国水手和工人聚在一起，居住在下东城的小木屋内，这就是唐人街的雏形。这些中国人为其他劳工以及旅游者提供餐饮，中餐业渐渐地就此发展起来。

横贯北美大陆的太平洋铁路于1869年修通前，受制于有限的交通线路，纽约唐人街发展缓慢。此外，《排华法案》也在1882至1943年间阻碍了大多中国人进入美国。尽管如此，唐人街仍成为了中国人——尤其是在美国社会中受到歧视、面临来自其他欧洲移民的巨大就业压力的中国男性——的避风港。在这里，他们可以凭借社会资本和财力，在美国经济中——尤其是洗衣店和餐馆中——找到生计。

尽管移民法依然严格，全球交通网络规模依然有限，中国劳工已经有能力建立并维系跨国的联络关系了。19世纪时出现的名为“金山庄”的中国公司，成为了服务业的提供者。这些公司不仅仅是交通中介，还能使得各种通信联系变得便利，他们的业务包括写、寄信，以及汇款回国。唐人街的百货商店向为工作奔波不停的劳工们收信、回信、存款、汇款、购买中药以及纺织品提供了集中的场所。尽管工人们个人由于移民政策限制，无法跨越国界，但此类生意使得商品、观念、金钱和人员的跨国流动成为了可能。

团结与剥削并存的国中之国

二战之前，唐人街的发展缓慢而稳定。此后，随着移民限制的放宽，越来越多的中国人——尤其是香港人以及中国大陆的难民——得以进入美国。尤其是1965年新移民法的制定，令这一趋势更为明显。从此，中国移民的数量迅速增长。

唐人街经常被认为是典型的种族飞地。和其他19世纪形成的位于纽约下东城的移民区（如“小德国”和“小意大利”）一样，唐人街将种族聚居区与密集的族群企业结合了起来，使得新移民能够在同族人那里找到工作。移民潮源源不断，种族飞地的成形功不可没。早期移民带来了或是在新国家累积起了资本。第二拨没有资本的移民在种族飞地之内找到了得以安身的工作。正是种族的团结一致，使得新来者能够通过使用社会资本——语言、教育背景、家乡的关系网——在更高级的经济体中找到收入水平更高的工作。

不过，在种族飞地的积极作用背后，实际情况要复杂得多。企业的老板常常以种族团结为名，诱使缺乏工作技能的新移民为自己工作。他们会宣称这个职位对新移民日后另谋高就大有裨益，并提供在职培训以抵消薪水，工作条件也在法定的最低标准以下。种族内部的剥削是司空见惯的，事实上，企业主从新劳工处榨取剩余价值以提高本企业的利润，对于种族飞地的成功至关重要。如今，和中国劳工的足迹一样，种族飞地的动态机制也已经扩展到了美国各地。

从福州到“小福州”

如果说1980年代之前，广州人构成了唐人街移民的主流，那之后大多数移民则来自福建省会福州市周边的村镇。在中国重新向西方开放之后，主要以台湾为基地的偷渡业开始吸引福州的村民到纽约的餐馆中打工。过去的二十多年间，大量的移民使得福州周边除老人和孩子外的大量壮年男女前往澳大利亚、日本、欧洲以及纽约寻找生计。福州人的离开是因为在祖国缺乏机会。尽管中国经济在增长，但即使是美国餐馆中的低收入，也要数倍于村民通过种地、捕鱼或是在出口制造业工厂中打工所能挣到的薪水。因此，即使2010年的偷渡费用已经高达每人7万美元，出国打工依然是所有年轻人的希望所在，这已经成为了当地村民的生活方式。

福州人动用了多种策略移民。偷渡的方式根据边境执法情况各有不同，通过轮船、飞机、陆路等方式，穿越欧洲、加拿大、中南美洲等路线。除了这些简便但危险的偷渡网络外，美国在1980年代中期的全面豁免计划、“”后针对中国人的豁免条款，以及针对声称遭受政治迫害以及计划生育政策伤害的中国人的特别关照，为合法的移民奠定了强有力的基础。合法移民积极动用美国移民法中的家庭团聚条款，塑造了一条家庭移民链，使得合法移民流更为庞大。

如今，福州人已经取代了广东人，成为了各地唐人街的最主要族裔。一方面，莫特街的旅游业依旧生机勃勃，另一方面，新移民为主的东百老汇成为了福州人的中心商业区。这个社区的通用语是普通话而非粤语，就连福建同乡会树立的林则徐铜像都要比广东人树立的孔子雕像高出一头。

福州人并未囿于工人阶级的经济地位和不完全合法的法律地位，仍然积极投身于跨国活动之中。跨国活动主要指的是，加强并运用交通和通信网络，在不破坏两国关系的前提下，积极从事跨越国境的事务。其中，经济精英通过族群间关系开展投资和经营业务固然重要，劳工们的创造性策略同样不能忽视。他们也许没有足够的资源进行定期的国际旅行，但也能通过建设和参与同乡会、亲戚网络和宗教社团来实现观念、信息、商品和金钱的跨国流动。对于受到经济和法律限制无法定期进行跨国交流的福州人而言，这种形式尤为重要。

移民产业链

为满足在服装店和旅游业长期劳累的劳工的需求，唐人街的中餐业在1970和1980年展迅速，同时，中餐也为旅游业的扩展吸引了更多的顾客。中餐馆的运营为华人移民提供了独特的立足点，而自1980年代开始不断增多的移民令中餐的版图达到了纽约的都会地区，甚至延伸至临近的州与东北部。如今，中餐馆已经遍布在波士顿与华盛顿特区之间，中国企业家们将目标瞄准了整个美国东部。结果就是，唐人街的角色从人员、金钱、商品和观念跨国流动的终点站，转变成了连接并扩展将中国农村和渔村的劳工输送到遍及美国的商店和购物中心这一网络的平台。

东百老汇又被称为“小福州”，不仅仅是福州裔移民经济活动的中心，也是整个华裔族群经济活动的主要场所。沿着东百老汇的五个街区，从且林广场（Chatham Square）到罗格斯街（Rutgers Street），一系列综合性的商业组织令企业家可以动用必要的资本、劳动力、商品和专业技能，开办并从事餐饮业。同乡会、亲戚网络，甚至是宗教社团，都提供了借得5万美元启动资金，令新餐馆开张的机会。餐馆的后勤供应商会提供筷子、纸垫、托盘和茶杯。打印店则会供应菜单、传单和海报。

与墨西哥移民进入美国的案例类似，移民产业的兴起起到了为跨国移民流动的作用。移民产业聚集了一群追逐经济收益的企业家，他们通过提供各式各样的服务，令人员穿越国家间的边界变得更加容易。在东百老汇做生意的福州人，显然就是这一网络的一部分。这一网络囊括了：西联汇款和速汇金等汇款公司、专长于移民法律事务的律师、移民服务中心、旅行商、放贷人、蛇头、合法及伪造文件提供商、公证人、保险商、驾校、职业介绍所、短期房屋租赁商、电话卡售卖亭、医生、娼妓、婚纱摄影棚、理发店、中药店、同乡会、寺院，以及录像带租赁、点心店、、通往大西洋城和康涅狄格的大巴等娱乐措施，这些服务不仅有助于福州人完成跨越国境的流动，也为唐人街以外的中国劳工的到来提供了便利。

唐人街移民产业的核心是范围广泛的职业中介网络，以及短途和长途客运业。主要分布在东百老汇的数十个职业介绍所为工人和全国范围内的餐馆配对。餐馆会列出对于侍者、厨师、送货员和前台的需求，工人们在各个机构寻找自己能够胜任、符合自己的薪水要求、工作地点适宜的职位，之后会对工人进行就地电话面试。当配对成功后，工人将支付给中介25美元，中介机构则将提供工作所需的具体信息。

当工作地点遥远时，中介机构会将工人送往某个长途汽车公司。将工人们从中介机构送往康涅狄格或是新泽西上班，这就是唐人街客运业的开端。随着餐饮业的发展，客运所用的小货车也升级成为能搭载五六十人的大巴，目的地包括了波士顿、费城、巴尔的摩和华盛顿特区。最近出现了第二等级的长途客运巴士，其运营者是来自中国的移民，他们专门为在深夜上下班的中国劳工提供服务，将他们载往缅因、芝加哥、威斯康辛、阿肯色、阿拉巴马和佛罗里达的交通枢纽，餐馆老板再从那里将他们接到工作地点。如今，以纽约为中心，这些巴士载送着上万的中国劳工，每日川流不息地来往于各地。

在外地的中餐馆的工作是疲惫而乏味的。每周工作六天、每天工作十四个小时是家常便饭。工人们食宿都在餐馆内部，因为不会说英语，他们只能和同事们交谈。平均经过六至八周时间，工人就会离开餐馆，乘坐大巴回到东百老汇，会见老友、将收入汇回家、去寺庙朝拜、探访同乡会，也许还会去大西洋城赌几把。在放松了近一周时间后，和成千上万的男男女女一样，他们又会再次前往职业介绍所，乘坐另一班巴士，去往另一个城市，进入另一个餐馆。

东百老汇的移民产业，尤其是职业介绍所和客运公司，对于扩展来自中国东南沿海乡村的移民流十分关键。正是由于这一点，美国人通过手机下的外卖订单，得以将遥远地方的中国村民吸引到美国。而美国人的小费，也许正被这些移民汇回老家，以资助某个亲戚进入唐人街，或是走得更远。

观点：1来自东南沿海村镇的中国移民前往美国淘金，由来已久。随着中国再度对外开放，移民潮更加壮大。作为中国移民首要目的地的唐人街，已经发展成为移民前往美国各地的中转站。

2以唐人街为中心，形成了华裔的“种族飞地”。新到来的移民可以在以餐饮业为核心的这一飞地中较为容易地找到工作。不过，在种族团结的背后，也隐藏着剥削的事实。

3如今移民已经形成了一条完整的产业链，移民产业的兴起起到了为跨国移民流动的作用。其中，职业介绍所和客运公司，对于扩展来自中国东南沿海乡村的移民流十分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