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山者”汪建

时间:2022-09-26 03:21:14

黎明到来之前,汪建走丢了。

那是2006年的一个深夜,在冲刺卓奥友峰的最后一段路上,汪建跟队友、向导失散。更糟糕的是,绑在手套上的探灯也掉了,他只能摸黑向海拨8201米的峰顶独自挺进。

不知走了多远,汪建看见前面有一盏灯。那是一个英国人,汪建和他搭伴爬到峰顶,才终于听到队友熟悉的中文。

与队友会合后,汪建掏出相机准备拍下晨曦,却突然被巨大的阴影覆盖。

那是几十公里外的珠穆朗玛峰,在极小概率下形成的奇景——只有在合适季节,天气睛朗之日,太阳初升的几分钟里,珠峰的阴影才能在某一个角度几乎水平地拉远,笼罩远方的卓奥友峰顶。

“从此,我确定了两件事,”汪建说,“第一,一定要到最高的峰顶上,不然总难免被挡在阴影里;第二,最壮丽的景色与最伟大的成功,机会往往都只存在一刹那,转瞬即逝。”

在他的主业里,汪建选择了一条更艰难,但也最高最远的路。

如果说,雪山是地球实体高度的顶峰,那么,基因就是目前人类生命科学的顶峰。在这里,汪建同样是一个跋涉于黎明之前,等待阳光降临的“登山者”。

人类基因1%

在北京的中华世纪坛,有一条262米长的青铜甬道,上面用文字记载了从300万年前到公元2000年的漫长岁月里,中华民族的7000 多个重大历史事件。

最后一条记录是——“我国科学家成功破译人类3号染色体部分遗传密码”。

“这是我们干的。”汪建说。

在他看来,基因科学直溯了人类的本源。在螺旋状的DNA结构中,60亿个A、T、C、G元素的碱基配对方式,决定了每一个人从生理到性格的特征与病变。

1986年,美国提出与曼哈顿原子弹、阿波罗登月并称为20世纪三大科学计划的人类基因组计划(human genome project, HGP),计划把人体内约3万个基因的密码全部解开,同时绘制出人类基因谱图。该计划于1990年正式启动。

“我们那个年代的人有很强的英雄情结,总觉得一辈子应该做一些可圈可点的事留下来。”1994年,在美国西雅图从事科研工作的汪建决定回国,为中国的基因组事业做点什么。

但在那个时代,中国科技界对此还并不感兴趣,没有资源资金的汪建,只能一边以生产艾滋病诊断试剂为生,一边静待时机。

1998年8月,在科技部支持下,中国科学院遗传研究所人类基因组中心在北京揭牌成立。杨焕明任主任,汪建任执行主任,于军、刘思奇任副主任。

但汪建随后发现,国内科技界多数依然不支持参与人类基因组计划。无奈之下,他们“擅自”跑到伦敦参加国际人类基因组战略讨论会,代表中国正式加入了人类基因组计划,负责完成人类3号染色体短臂上,约占人类整个基因组1%区域的测序任务。

到了这一步,4人横下心来,决定一条路走到底。1999年7月,他们拿出几乎全部家当,从美国借来相关设备,注册成立了北京华大基因研究中心(华大基因),与中科院等机构一起奋战一年多,最终于2000年6月完成了任务。

“那时候还没有电子屏幕,只能挂起一张10米长、3米高的基因图,每天有人拿着笔和尺子在上面一点点填充,”汪建说,“感觉很伟大,就像是在指挥一场战役。”

只不过,对于基因科学来说,测序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从绘制图谱,到检测每一个基因代表的意义,直到通过人工干预基因,预防或治疗人体病变,还需要走一条看不见终点的长路。

从“志愿者”到“登山队”

2002年,汪建检测出了冠心病。

医院的建议是住院治疗,但受不了约束的汪建,决定锻炼身体保卫自己。

从跑步,到打篮球,到登山,汪建越爬越上瘾,最后只要几个月不上雪山,就全身发痒。

用他的好友、知名企业家王石的话来说,汪建登山水平其实不是很高,但很有激情。

在汪建看来,登山和做事业有很多的共同点。

比如,如果爬很矮的山峰,一般只要组织一帮志愿者,形成一个团,就能随便上;但要爬真正的高峰,就不能呼啦啦一拥而上,必须建立正规的登山队,要有严密的组织纪律与团队精神。

“一开始,我们更多也是在逞英雄,为了理想来志愿地做这个事情,有很多次发不出工资,一些人甚至砸了自己的铁饭碗。”汪建说,“但现在,我们要继续发展中国的基因产业,就不能只靠理想,需要把它做成一个可以持续发展的产业,才能更好地继续向前走。”

1999年,华大基因诞生于北京机场附近的一个工业园里。当时,汪建他们本来打算建立一个非营利研究机构,却发现当时的中国并不支持这样的私人实体,最后只能注册为营利性质的公司。

在此后长达8年的时间里,华大基因没有董事会、股东和可观的回报,甚至差点在2007年倒闭。

即使在这样艰难的局面下,汪建也没有对无数找上门来的资本给过好脸。

华大基因刚创立时,他们向资本方求助,开始别人承诺了投资,最后却“除以二”再“除以二”,用汪建的说来说,“受尽侮辱”。

自此之后,华大基因对资本高度警惕。每当有投资人找上门来,汪建都先让他们讲,然后总结说,“你们说了不算,我不接受投票决定,我说了算,科学说了算”。

2007年,华大基因南下深圳。一位老领导带着汪建四处找落脚地,有企业听说了,指着一栋装修豪华的大楼对汪建说,欢迎你们过来,这个楼我免费给你们用!可汪建愣是没吭声。回去后,老领导问他为啥不答应,汪建嘴里蹦出5个字:“绝不当二奶。”

吃人嘴短,汪建不想被资本“包养”,他的目标是让华大基因以科技驱动市场。

最近几年,基因科学逐渐从科研实验转向产业化,让他离目标越来越近。

华大基因向《财经国家周刊》提供的收入数据是:2012年约11亿元,其中,政府科研项目占比约10%,海外收入30%?40%,国内科研服务占比20%?30%,临床收入10%?20%。

“未来,临床收入会大幅增加,和健康相关的收入肯定要占到99%。”按照汪建的预测,未来华大基因将创造一个巨大市场,“科技服务一百亿元,医学服务一千亿元,人人服务一万亿元”。

更“好玩”的未来

产业化只是为了更好地活下去,汪建的真正目标是活得“更好玩”。

玩是他的一切。他不喜欢被人称为“老板”,行事有时像个土匪,有时像个顽童,反正是不屑被世俗限制。

创立华大基因之初,为了拉另一位创始人杨焕明入伙,他跑到杨的办公室“大闹天宫”,逼得刚评上正教授的杨焕明“走投无路”。最后,杨焕明把跟单位签下的7年合同和存折一把拍在汪建面前:“我认了,工作不要了,命交给你,钱也交给你,干吧!”

汪建一直对“Olympic Games”的中文翻译耿耿于怀,“怎么能叫运动会呢?”他认为,这样一个大众的节日,或许叫“奥林匹克嘉年华”会更靠谱。

在华大基因,上班时没有员工打领带,因为汪建反感,只要他看见,就会拿着剪刀去剪一个口。同样的还有LV、GUCCI等奢侈品,汪建只要看到员工用,就会“帮”别人卖掉,然后把钱捐出做公益。

不过,手下们也有办法“收拾”他。2012年,汪建从海拔7000米的高峰玩了一把高山速降,回来后,他的汽车钥匙就被没收了——熟悉他的员工说,只要没车钥匙,没人订机票,“缺乏独立生活能力”的汪建就没办法自己跑出去冒险了,“看他还怎么折腾”。

对自己的性格,汪建不认为是白羊座所致,他更相信基因决定性格。他觉得,自己只是想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情。

2003年的“SARS病毒战”,从拿到病毒样本,检测,到拿出试剂方案,华大基因20多个小时就基本完成。

华大基因现在正与微软公司创始人比尔·盖茨合作,从基因层面研究疟疾、结核病等的防治方案,帮助非洲一些地区的人走出疫病阴影。

或许,也正是因为汪建的“好玩”,在2012年,竞争对手以“生物”抹黑他时,更多的人选择了简单地相信他,正如他也简单地相信,爱无国界,基因无国界。

“扣篮”挑战

登山路上,越到高处,越是艰险。

在汪建看来,基因技术对传统医学的颠覆即将开始。

比如癌症。为什么肿瘤切除之后,过了一段又会复发,而且复发在不同的部位,甚至转成别的癌?“过去,我们不知道为什么,只知道哪个部位有了肿瘤,再去找药物,找靶点。”汪建说,以后肿瘤可能不再以部位来命名,而是以病毒种类进行分类,从而找到更准确的病因,并进行有效治疗。

汪建认为,未来90%以上的病不会通过医院来解决,因为在人出生前,就能从基因上知道未来最可能犯什么病,应该怎么预防,出现什么先兆时预警,治疗也知道哪些药更有效,哪些药没有效果,所有的一切都是个体化、精准化的。

“我们最大的竞争力就是大数据平台,大计算和分析能力,这是我们最强的竞争力。”汪建说,从大数据往上走,可以催生更多的科学突破,往下走,则可以带动更多的产业突破,“这是个几乎无缝的互动体系”。

问题在于,未来实现这一切的,一定会是华大基因吗?

2010年5月22日,汪建以56岁的“高龄”登顶珠穆朗玛峰。

在这一年,华大基因开始了全面的商业发力:斥巨资购买128台新一代测序仪,开始与医院合作推出无创产前基因检测服务。

但也从这一年开始,许多曾经默契的合作伙伴,为了更大的利益,悄然站到了他的对面。

此外,由于打通基因测序产业链,华大基因在越来越多的检测项目上充当了颠覆者的角色,也让他不得不面对越来越多或明或暗的压力。

2012年7月,面对上游企业的重重封锁,汪建不得不放弃自己的坚持,在一场暴雨的洗礼中,在北京十三陵附近一个私人农庄里,向深创投、红杉资本、弘毅投资、摩根斯坦利等投资机构敞开大门。

同年12月,华大基因宣布出让旗下华大科技40%的股权,融资13.98亿元人民币。这笔融资,被用于收购纳斯达克上市公司Complete Genomics,为华大基因的产业链条弥补关键的硬件缺环。

面对竞争对手的重重阻挠,汪建和最让他得意的接班人、CEO王俊带领华大基因的年轻团队,在3个月后,完成了他们的并购计划。

但这并不意味着已经完胜。在收购前,CG每年亏损5000万美元,对华大基因来说,它已经成为一把双刃剑,用好则如虎添翼,用差则反成拖累。

这一切,或许将决定于国内市场。足够大的市场规模,宝贵的主场优势,让它有望成为华大基因进取国际市场的根基之地。

但前提是,中国对基因这一前沿科技的政策更加灵活,成为这个战略产业的助力,而非阻力。

“登山者”汪建也喜欢篮球,1980年代在美国念书时,就奉迈克尔·乔丹为偶像。

他常常想,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什么。想来想去,最让他愤怒的,还是在大学打球时,被2米高的人盖帽时的无力感。

每一次,在众山之间,汪建于帐篷中听着风声睡去,总会进入这样一个梦境:他用力跳了起来,从对手的脑袋上飞过去,但却摸不到篮筐。

在基因这个赛场,他最终能越过对手的头顶,扣球进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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