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爱的守望里拔节

如果老爸不是以老爸的名义出现在我的生命中，我不会喜欢他那样的人。说起来，他是那种优缺点参半且凸显的人，不是很值得欣赏。但妈妈告诉我，我牙牙学语时会说的第一个词就是“爸爸”。血缘感应？真的很奇妙。

小时候我体质很弱，经常“光顾”医院。在医院里被护士的针头打得哇哇大哭后，我就“恶狠狠”地“报复”：“你们敢打我那么痛，我叫爸爸打你们！”她们通常会“毫无畏惧”地笑我。当时，我的小脑瓜总是很纳闷：难道老爸的拳头打人不痛的吗？那他每天忙着练拳脚功夫干什么呢？

是的，老爸虽是个不大不小的文人，却很爱武术，到现在他的书房里还挂着一根亮晃晃的九节鞭呢。小时候，许多同学都羡慕我有这样的老爸，可我却不大喜欢他。因为老爸特别好玩，一旦休息，他就四处云游，什么培育我的“希望工程”和家庭生活之类的事，他都撒手不管。可是，三天两头不回家的老爸却在单位里担起了各种各样的重担，我就更少了老爸应给的那份爱。在那缺少老爸陪伴的童年，大人们常问我：“喜欢爸爸多些还是妈妈多些？”我即使是在睡梦中也会大声嚷“妈妈最好”。不知道屡屡被如此“评价”的老爸会不会感伤，尽管他是个铁托型的人。

虽然老爸工作忙，幼时与老爸共享的天伦之乐也少之又少，但我记忆中仍有鲜活的情节：如果老爸晚归时我尚未入睡，他总会抱起我，高高地抛起，接住，再抛起……或者就用一只巴掌，把我托起，在小小的支撑点上，我坐着，比老爸还高，心里总是很得意。想想一个小孩子，被抛上抛下居然没被吓破胆，那样的胆子，是老爸给我的财富之一，也是我幼时与父同乐的记忆之一。

后来老爸做了记者，就经常在家里写稿子，早出晚归也少了许多，但我却已经长大，早过了与老爸培养感情的最佳年龄。那时，我对长辈的爱与老爸的爱很难找到融合点。他是个不善于表达爱的人，而我也未敏感于他含蓄的父爱。他不是细心呵护孩子的老爸，如果我摔了跤，他不会“祖宗长、祖宗短”地怜惜，所以我跌倒了也从不哭，在他面前我总表现得很坚强。他从不辅导我的功课，只关注我的作文本、日记本，不管我藏在什么地方，他都要找出来，大声“朗诵”，一个字一个字地研究，一句话一句话地分析，一直到我的脸上涂满红霞才罢手停嘴。这时他还炫耀说：“我只看看儿子的作文如何，就晓得他语文学得怎么样了。”当别人问起我其他学科的成绩时，他总是一句淡淡的“过得去”，与母亲在旁人面前谈起我学习成绩时的满脸自豪截然不同。然而，他的淡然却将我滋生的骄傲悄然化之，鞭策成一股动力。他不注重与我的交流，我们的交流屈指可数。我只记得一年夏天，家里停了电,妈妈睡着了，我们父子俩光着上身，摇着扇子，点亮蜡烛，很有些小扇流萤的感觉。我们就在明明灭灭的烛光中谈《红楼梦》，谈世界名著，谈古今中外的作家，当然还有老爸在“书香斋”里撰写的那些文章。那天晚上我才知道，老爸其实懂得好多好多东西！妈妈经常说老爸的篮球、乒乓球特棒，舅舅也说老爸象棋下得好，可他从未教过我，总是让我自己学。幼时的我每当做错了事，总少不了他的一顿“暴打”，很有些“俾斯麦”、“法西斯”的意味，于是对他有些惧怕。而且因为习惯了他不在身边的生活，虽觉彼此不够亲近，但我也从不主动创造机会去与他沟通，似乎也刻意地回避着彼此独处的机会。

老爸就是这样，保守的说法是有封建家长的威严，时髦的说法就是太COOL，酷的人往往让人难以接近，所以我与他的父子情，总拘泥于中国传统的含蓄。当我开始敏感于这个世界，学会了体谅周围人的感觉，这才开始有些了解老爸，也了解了老爸的父爱。

小学快毕业时，家与学校的距离是自行车缩短的。一个细雨纷飞的清晨醒来，平日最晚起床的老爸早已不见踪影。从窗口望出去，门前有个熟悉的身影――没错，是老爸，正在检修我的自行车――昨天刹车出了点问题。门口小小的雨棚遮不住纷飞的雨点，老爸却干得很认真，他觉察不到远处阳台的窗口，他的儿子正静静地望着他，他的泪光比雨点亮，更比雨点暖……许久，老爸上楼来了，衣服湿得有些贴身，双手满是油污。他就这样走进来，如平日一般无声地走进来，没有说早起是为我修车，也没有告诉我修好的车仍停在门前的女贞树下，他毫无言语，却有个声音在我内心说：“这就是我的老爸！”

我常觉得，父子之情不应该这般含蓄，可老爸喜欢含蓄，喜欢丰子恺与女儿阿宝之间那样的情感，他曾在一篇文章里写到丰子恺与女儿之间的感情距离，其实就是含蓄的“父爱的距离”。看看，老爸含蓄得无法用言语来表达，只能用笔去描绘，但恰是他的这种含蓄，给了我最深的感动。

上初中时，学校离家更远了。故乡到学校，拉着长长的地平线。空间远了，我却感到了与老爸的另一种接近。曾经面对面没说过的话，没细诉过的为人之道，老爸都写在了他的文章里，关于他们上一代的磨难，关于人世变幻中不变的道理……在妈妈眼里，我永远都是孩子，她嘘寒问暖，不愿让我受苦，她就像我人生里温馨的避风港；老爸却放了手，他不怕我吃苦，他怕的是我没吃过苦，于是，他就像雄鹰，托起鹰巢，让雏鹰直面风雨。常常，在父爱、母爱的泛滥下，妈妈化解了我独立担当的责任和坚强，老爸却能激起我搏击的力量和无畏的信心。

初一时老爸生日那天，他第一次听到他顽皮的儿子在电话中祝他生日快乐。说完那句话，我沉默了，有许多话突然间不知从何说起。老爸带着惊喜的语调，但随即也沉默了，他还是不擅言辞，我也受了感染，安静着……像往常一样，妈妈接过了电话。有一天，我和几个同学去放风筝，乘风的纸鸢飞得特别高。风筝是自由的，因为它可以随风自由地飞翔；风筝又是有牵绊的，因为牵引它的线总留在它出发的地方，像我，无论走多远，总有根线在老爸那一头……

现在我上初三了，照例不能经常回家，老爸就特意捎来了新鲜的水果――沙田柚，让垂涎已久的我兴奋不已。妈妈在电话中告诉我，那两天冬雨不断，市面上没有真正的沙田柚卖，那些送到学校的沙田柚是老爸踏着泥泞，凌晨5点去附近农村的朋友家亲手采摘的。当时，握着话筒的我，悄悄地抬头，唯恐眼里掉落了什么――在这个远离家乡的冬天，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品尝到了老爸亲手采摘的沙田柚，它们带着泥土的清香，有着春风化雨般的甘甜……

其实，老爸的缺点是明显的，他的专制、粗疏曾让我气恼、埋怨，但在紧要关头，在不经意间，在老爸纯朴实在的行动中，我总会发现那来自心灵深处的父爱，那无法让我言尽、意尽的父爱，那让我总是相对时无言却在他那宽广的背影后感动泪落的父爱。

我知道，不管相隔多远，多久，老爸都会默默地充满欣慰地看着我，在视线无法到达关爱却随时能够感应的地方，一如他守望着家里后院栽种的竹笋破土，长成竹子，节节攀高，由嫩黄成翠绿再变青葱，在他用关怀培植的沃土里，生长延伸……

赵海南摘自《新概念•中文阅读》

200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