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宿 第12期

时间:2022-09-26 01:44:27

九月。一年一度的汉江整险加固工程又开始了。

乡水利站派了工程师齐成当先头兵,去汉江堤防处接受任务、找住房。

路边菊站在路边,把它们用一春一夏外带半个秋天,精心制造出来的小黄花热情地举过了头顶。频频地摇摆着,向齐成致意。

齐成边走边用眼神和路边菊打招呼,像在看那些妩媚、多情的女人。

汉江边的农舍都很小。

远远看去,那些农舍中只有一栋小楼。它像一只立在鸡群之中的白鹤,伸着它那颀长的脖颈。让人好辨别它的与众不同。

齐成打老远就看到了它。

这时的鬼天气,像一个女人发现丈夫有了外遇一样地赌着气、噘着嘴巴、阴沉着脸。让人看了就觉得它好忧伤。空气湿漉漉的,拧得下水来。连一丝风秧子也没有。看样子,可能有雨下。

小楼前的禾场上,有一个女人在收稻谷。她撅着屁股,弯着腰,用锨在一锨挨一锨地把摊在稻场上的稻谷往里掀。

收稻谷至少要两个人,一个人扶叶板,一个人拉。

收稻谷的叶板像一个“西”字。那上面的一横,是供人扶叶板的扶手。那两竖,是两根支架。底下的一个方框,是一块大木板。那方块中间的两只脚,各系着一根绳子的一端,绳子与叶板环绕成了一个等边三角形。那呈三角形的一个角,一般被一个有力气的男人牵引着,把后面的女人和稻谷一起拉到一个预定的地方堆起来。

女人只有一个人收场,不能用叶板,只好用锨掀。

齐成走上前,叫了一声,大姐。接着说,您在收场!我想在您这家里借宿一段时间。

收稻谷的女人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齐成。她像见到了仇人一样,马上把脸沉了下来,和这时头顶上的老天一个样,阴森森地,好像齐成原来借了她的什么没还,现在又来向她要别的东西,心里二十四个不乐意的神情。她没有答理齐成,只顾继续收场上的稻谷。

齐成想,女人也许不愿意齐成住在她家里;也许是女人只顾忙,没有听见齐成说的什么;也许女人是哑巴,根本就听不见他说的话。

齐成再过细地打量这女人时,发现女人长得和他死去的妻子很相像。齐成更加想在这女人家里住了。这样,他就能天天看到这个女人,仿佛又天天看到了她的妻子。

齐成似乎觉这女人就是他的妻子,帮她的忙,就是在跟自己家里做事。齐成拣起扫帚就帮助女人扫场。

女人不让他帮忙,忙丢下手中的锨,就来夺齐成手中的扫帚。这更像一对夫妻之间闹别扭。就像是原先女人吩咐男人去收场,男人不听,女人就只得赌气自己出马。后来,男人又来帮忙,女人就要强,不要他帮忙。

齐成见女人不要他帮忙,只好呆在一旁看女人收场。

女人围着禾场上摊晒的稻谷,仍然用锨一锨一锨地往里锨。她掀完一圈,又捡起扫帚扫圈。之后,再用锨掀。

齐成想,女人一定是不同意他们住在她的家里。他又看了一眼江边的房子,确实没有一栋像样的。他想再争取这个女人,就又乞求她,大姐,我们在你家设的是乡指挥部,住的都是干部,不会损坏你的东西的。

女人还是没有理齐成。甚至连头也没有抬一下,瞟也不再瞟他一眼。

齐成仍然认为女人是怕下雨,要赶紧收场,没时间答理他,只好再等着。他还是怀疑女人是哑巴,听不见他说的话。齐成想等女人把谷收完后,好好地跟她沟通。

女人收完场,走进屋里,抱出一捆条花塑料布,盖住谷堆,然后把锨和扫帚压在塑料布上,不做声,不做声地走了。

齐成站在小楼前,孤零零的,一动不动。像根失火烧得剩下来的柱头。

天越来越阴沉,空气更显得湿淋淋的了。有了风,风吹在脸上,有凉爽的感觉。好像有雨的湿气。

齐成看着这堆谷,觉得只有扬了场,搬进屋里才好。齐成要在女人的屋里住,就想以情来打动这像他妻子的女人,他决定帮女人把这堆谷扬净,搬进屋里。他不相信女人的心是用石头做的――又硬又凉。

齐成是从农村里出来的,什么农活都会。他妻子一直到去世时,都在农村里种着责任田。农忙的时候,他都要回家帮妻子的忙。家里打下的粮食,都是齐成扬场。齐成走近谷堆,扯开那塑料布,拣起锨,撮起一锨谷子,举过头顶,把谷子慢慢地往下掺,试探着风向。

齐成试准了风向,就定位站好,两腿摆开前弓后箭的架式扬起谷来。一锨一锨金灿灿的稻谷,随着齐成手起锨扬,形成抛弧状飞向谷堆前的空地。这些谷粒像一只只金色的小蜜蜂,边飞边在嗡嗡地叫。不一会儿,他面前的小山似的谷堆,就像开山采矿一样地挖走了半边。前面不远处,一座金色的小山丘又像喷发的火山,在那里慢慢地长大、长胖。借着风势,稻谷中的渣滓被横吹到一边去了。

齐成扬完了那堆稻谷,怕被雨淋湿,仍然用塑料布把它盖好了。

齐成站在谷堆旁吸烟,再次打量女人的小楼,他觉得只有住在这里。他要等女人回来,再向她借宿。

女人回来了,看到了那扬净的谷子,不仅没有说一句感激齐成的话,而且仍然没理齐成,还是连看都没看齐成一眼。好像齐成就是她家里的人,这谷子是齐成该扬的。女人径自走进屋里,抱出一大抱化纤袋子来装谷。

装稻谷也要两个人配合。一个人牵口袋,一个人扒谷。女人不让齐成帮忙,她一个人装。女人把化纤袋口向外卷上几圈,化纤袋的口,就有了一点支撑力,张开像这女人一样吞得下人的口。女人用撮箕扒满了谷子,将撮箕的后沿抵在她的小腹前,再用握着撮箕的两只手的食指分别勾起化纤袋口,把撮箕套了进去,然后把撮箕往前一倾,好让稻谷流进口袋去。

用这种办法装口袋,速度又慢,人也吃亏。

齐成看不过眼,就再过去帮女人牵口袋。

女人还是不要齐成帮忙,他放下手中的撮箕,又夺掉了齐成手中的口袋。

天越来越低沉,有雷声传来。风也起的大了些,甚至有了呼啸的声音。又有雨滴洒了下来,落在地上有一元的硬币那么大的湿印子。雨滴虽然很稀疏,如果不赶紧把这些稻谷搬进屋里,时间长了,难免不被雨水淋湿。这时,齐成不管女人允不允许,他从禾场周围的稻草堆里,抠出较湿润的稻草来,就拧要子扎口袋。

雷声越来越紧,风越来越大。齐成扎好女人装满稻谷的口袋,接着就往屋里搬。齐成身材魁梧,他一只胳膊搂一个谷袋子,往屋里搬,疾走如飞。

地上还有两三袋稻谷没有装进袋子里,雨下得有些稠密了。齐成再一次走近女人,帮她牵起了口袋。这时,女人才抬起头来,朝齐成微笑了一下。她的脸上荡起了羞愧的红晕。

最后一袋谷是他们两人一起抬进屋里去的。他们面对面,脸上都带着笑,两人各握着口袋的一头。他们像螃蟹一样,横行霸道地往屋里走。他们配合的很默契,抬谷袋的姿式很美,很和谐。

雨下大了,天色不早了,齐成拿起他的小包,要走,要去找住房。

女人一把拉住了齐成,怒吼着,天都黑了,你还想去哪里?你又要去找那个人?我不准你走,我不让你遂心。

齐成一听,大惊失色。在心里想,她说我去找一个人?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她莫非是个精神病人?难怪她先前不理我的。

齐成这么想,就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然而,暮色已经降临,雨又下得很大,没法走。他不得不住下来。

齐成想,女人是精神病人,她家里的人不会都是精神病人的。就等她家里的人回来再说。

天已经很黑了,女人的家里还是没有人回来。

女人烧好了饭,端出来和齐成吃。

他家里仍然没有人回来。

齐成问,你家里的人呢?

女人说,那个死东西是村长。

显然,女人说的她的那个死东西,指的是她的男人。齐成明白了,难怪她一个人收场,原来他的男人是村长,在外有事,没有时间帮她的忙,她心里有气。

女人继续对齐成说,去年,她当村长的男人和妇女主任去开会。一直开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女人又说,你长得太像他了,就像一个窑里出来的货。我恨他,你一来,我看了你一眼,以为是他回来了。不想理他,就不想再看你了。我又想他,希望他像你一样忽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帮我扬场,帮我做一些家务事。在我装稻谷时,发现你不是他时,我心里觉得有些对不起你,让你受委曲了。你要走时,我不慎把你当成了他,就不准你走。

齐成听了,什么都明白了。

女人把齐成当成了她心里的男人。

上一篇:行走的铺盖卷 下一篇:壮烈牺牲 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