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小孩 第4期

她妈妈特别挑剔，所以她就特别乖。她永远不敢做妈妈不允许的事，因为脑海中会自动播放妈妈暴怒的声音：你在干什么，你算是完了，早知你是这样真不该生你养你。

妈妈不允许的事情包括什么呢？吃饭掉米，夹菜漏在桌子上，饭碗没端起来而是低头扒饭——这些事情值得大怒吗？会不会天崩地裂，海啸台风？她住校以后，发现这些不但不会让谁发怒，甚至根本就不能算是一件事。妈妈真的是对的吗？还是她只是个更年期到了的家庭妇女，一辈子里，就数吃饭的事情最大？

她仍是乖小孩，多年的习惯不好改，她吃东西没声，只吃离自己最近的那盘子菜，她的筷子两头总是一边齐，端起碗吃饭还挺直后背，不管碗大碗小，她吃光光不剩一点饭菜。有皮鞭在一旁，马戏团里的大象也能学会骑自行车，何况是人。男朋友诧异地看着她说：你是从旧社会来的吗？我觉得童养媳就是你这样的。那一瞬间她从心底翻出来无数委屈。

他们结婚以后，他领教了岳母的威风，对他当然是客气的，甚至是讨好的，但是对女儿仍然挑三挑四，唯恐她做错了。他背后跟她说：原来你妈就是旧社会。她大发脾气：不许你说我妈。

旧社会跟女儿住了几天，到了回家的时候，女儿把给她买的东西打成大包，在车上放好，送她去火车站。路上到了自己熟悉的饭店，停好车，领旧社会去吃顿饭。饭店里吊着水晶灯，有音乐，上来的是西餐，一道一道。旧社会挺直后背，刀子叉子操作得一点不错。这是多年前她从一本杂志上学来的，虽然她一生都没参加过什么宴会，但是她懂全套餐桌礼仪。女儿只会用叉子，把那盘金枪鱼沙拉吃得只剩一个光光的盘子。这顿饭花掉的钱，够旧社会一个月的生活费，一碗奶油蘑菇汤就能买下她身上那件上衣。她少不了又是唠叨埋怨女儿，她不会再暴怒，人老了，没有力气，而且那埋怨中其实有种——她知道女儿是对她好呢，不然吃这么贵的东西？作孽。

旧社会上了火车，软卧下铺，她又把女儿骂了一顿，心疼钱，不过是睡一夜就到了呀，旧社会年轻的时候，只买个站票，睡在报纸上，又能怎么样呢？女儿把她东西放好，坐在她旁边，她看见女儿衣服上有一点沙拉酱，赶紧用手指沾点口水，用力擦，一边擦，一边训她。旧社会忘记了自己已经快六十岁，女儿也已经生了女儿，在她眼里，她永远是她不断犯错的小丫头——就像她在自己妈妈的眼里一样，成分不好的家庭出身让她们谦卑惯了，变成苛求。女儿等她擦完，假装没看见那块衣服其实被酱汁渗开了，变成暧昧不清的一块。她习惯了做妈妈的乖小孩，一生如此，一件衣服又算什么呢？

送走了旧社会，她回到家很晚了，女儿等她讲故事，她就讲了一个兔子和熊的故事，女儿跟她撒娇说：妈妈，我今天很乖。她亲了她一下说：宝贝：妈妈很高兴。不过，你不乖妈妈也一样爱你。

其实，说给女儿的这句话，是她自己很多年很多年里一直想听到的话。

摘自丛虫的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