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文章 第4期

时间:2022-09-23 05:43:23

寂寞文章 第4期

离群索居

福克纳被中国先锋作家奉为鼻祖,他像康德那样一个人居住在故乡那个“邮票般小小的地方”,离群索居,从未出过远门。到了晚年,连这样封闭的地方他还嫌闹,便悄悄买下一座农庄隐居。肯尼迪当了总统后,想请著名艺术家和诺贝尔奖获得者吃饭。在我们看来这是多大的面子啊,福克纳却冷冷地拒绝了。他说:“就为吃一顿饭让我跑到白宫去啊?太远了,我走不动。”

福克纳的言行你可以看成孤傲和清高,但那是你的想法。对于福克纳来说这是平常行为,他只关注自己的内心感受,远离蝇营狗苟的人群就是为了走进内心,那是一个比海洋比天空都要广袤开阔的自由王国。许多艺术大家不管从哪个方向接近艺术,随着境界的上升,他们都会殊途同归。那就是离群索居,类似于隐居。中国历史上出过太多的隐士高人,社会生活的变迁使得智者不能真正隐居山林,更多的人只能“大隐隐于市”。钱钟书和杨绛一辈子过的就是离群索居的生活。白天,他们家没有一点声息,两个人各自守着一张书桌一盏台灯静静地阅读。顶多到了天黑,有人肚子饿了,才会冒出一句:“哪个去做饭啊?”某年春节,权威人士来拜年,也是人之常情,钱先生拉开门说:“谢谢,我很忙。”就把门关上了。还有一次学部通知他参加国宴,他说:“谢谢,我很忙,我不去。”来人说:“是同志点名的。”他还是那句老话:“我很忙,我不去。”来人又说:“那就说你生病了?”他说:“不,我身体很好,我不去。”

这就是大学者、大知识分子,不会八面玲珑,也绝不苟全妥协。沈从文最理解钱先生,他们在一个小区住了20年,竟然只互相串门一两次。春天的时候,老家的人送来了新茶和春笋。沈从文拿几包放在钱先生家门前的台阶上,回来打电话告诉他们开门自己拿。另一次,沈从文和钱钟书去宾馆看望一位20年没见面的老友。老友赴宴去了,等了一个小时才回来。原来那是头面人物的宴会,老友兴奋得忘乎所以,说:“他左边坐着红线女,我坐他右边,就三个人,上了一桌子菜。”沈从文坐不下去了,说:“老钱,走?”钱钟书说:“走。”他们从宾馆出来,惆怅地一言不发,各自回到安静的家中。人生对于这样的大智者来说,是一次漫长的孤旅,他们像狼、豹子一样孤独地走在风雪弥漫的旷野。而那些鸡鸭鹅犬等群居动物,它们是热闹的、琐碎的,常常为争一点小利弄得鸡飞狗跳、鸡犬不宁。

张爱玲的小说世界很世俗,但她这个人从来都是离群索居的。偶尔,她会站在阳台上冷冷地打量一眼熙来攘往的人世。1952年,她不顾夏衍的挽留,决绝地离开故乡上海漂泊到海外,再不肯回头,最后死在美国公寓里多天才被邻居发现。如今我们想起她,眼前就会出现一个“美丽、苍凉的手势”,那无望的手势里分明写着八个字:离群索居,遗世独立。

穷书生

日本艺术大师秋田雨雀说:“我穷得手里只剩下三粒豆子,不知是煮了好还是炒了好。”如此清贫,对艺术家来说,是一种至高无上的美。

沈从文刚到北京时,稿费很少,连烧饼也吃不上,常常饿肚子。为了多发稿,他甚至用了“休芸芸”这样香喷喷的女性名字来取悦男编辑。郁达夫得知他的窘境,过来请他吃饭,把剩下的钱全给了他,还解下脖子上的围巾送给他抵御寒风。这样的知遇之恩沈从文后来遇到多次,比如胡适,比如巴金。巴金名气多大啊,老远地来看他,两个人很对脾气,有话就说,没话就沉默,在樱花林里来来回回地走。那是在青岛,肚子饿了常常吃不上饭,可有这么志同道合的文朋诗友,有这么纯洁的文学理想,肚子饿得扁扁的又怕什么?70年前的青岛高人云集,令人神往,饿肚子也是美好的。

西安作家徐剑敏告诉我,实家在西安郊区灞河乡,没写出《白鹿原》之前,他只是个农民作者。徐当时在一家搪瓷厂做工,没事时骑一辆老掉牙的自行车哐当哐当出西安城30里去找实谈文学。当时发表作品很难,连稿费也没有,就给几本稿纸。谈到该吃中饭时,陈妻借来面粉一边烙饼一边埋怨:你看看俺家有多穷,俺家忠实太老实,就晓得夜夜写字,又换不来钱,还费灯油呢。陈家当时的全部家当就是两间泥房一铺土炕。他们每次喝的酒都是陈妻用玉米芯酿的。徐有一次连喝五碗,真的喝醉了,好几天爬不起来,当然走不了,就睡在陈家的土炕上。陈家连条像样的被子也没有,他半夜里被冻醒,就坐在炕上,跳蚤不怕冷,咬得他一屁股红包。没过多久,实来西安送稿,徐剑敏正好发了5元钱取暖费,买了2个肉夹馍,递一个给实,两人当街吃起来。实咬了两口,又把肉夹馍包好,徐问他:“你咋不吃呢?”实支吾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想带回家给俺老婆吃。”徐剑敏心往下一沉,道:“你吃,我还有2元钱,再买一个。”

湖畔诗人汪静之当年在杭州读书,家里没钱寄给他,他老吃不饱饭,有人介绍他认识了胡适,他把诗拿给胡适看。胡适正在搞新文化运动,一目十行后就大声叫好,到处联系帮他出版诗集。汪静之嘴里谈着诗,肚子饿得咕咕叫,没办法,他也不管对面这人是什么文化泰斗,开口就问他借钱。胡适也不小气,立马借给他。胡适回京后,小汪同学以为大师好说话,就借钱借上了瘾,三天两头向胡适开口借,十块八块地一共借了一百多。不知是瞒着江冬秀,还是实在太爱才,胡老师照借不误。最后,《蕙的风》出版,轰动了文坛,可稿费才150元,还胡适还不够。我估计胡老师最终没要汪还,他发现了一代诗才,太高兴了,哪里还在乎那几个小钱?

书生大多很穷,富得流油的那是老地主。穷得没有任何欲望,只剩下清洁的思想和文字,穷得心如止水又不动声色,那其实是一种很高的境界。在我眼里那样的人其实是最富有的人,此话跟电影里一个大款的话惊人地相似:“他妈的,老子穷得只剩下钱了。”我希望作家也能挺起肚子这样说:他妈的,老子穷得只剩下文化了――这话要是说出来多过瘾,太牛了。

(摘自《芒种》)

上一篇:高情商与低事故 下一篇:窝里斗 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