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有多远

阿里木江回家了，让这个一度破碎的家庭重新团聚。据自治区民政厅救助管理工作办公室提供的数据，自新疆于2011年4月启动解救流浪儿童行动以来，截至10月9日，已有500名流浪儿童被接回新疆。

8月28日，自治区公安厅刑侦总队大院内，8年前被拐骗到内地的流浪儿童阿里木江（化名）终于见到了自己的父母。

看到吐尔逊和古丽伸出双手踉跄着向他走来，阿里木江呆呆地望着，一时反应不过来。听到民警说：“他们是你的爸爸妈妈啊。”阿里木江的目光就“钉”在他们身上，直到被两个温暖的怀抱紧紧拥住。阿里木江再也控制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没有太多的语言，也不需要语言，3个人手紧紧地攥着，抱着，望着，哭着，良久。他们浑然忘记了旁人的存在，用重逢的泪水洗去了人世间的悲怆，他们终于找到了彼此，再也不会失去彼此。

在场的人无不随之落泪。

阿里木江回家了，让这个一度破碎的家庭重新团聚。据自治区民政厅救助管理工作办公室提供的数据，自新疆于2011年4月启动解救流浪儿童行动以来，截至10月9日，已有500名流浪儿童被接回新疆，阿里木江是其中的一员。

流浪：心酸与屈辱

3岁，阿里木江人生的拐点。

父母离婚了，他被父亲牵着手远走，一步一回头。母亲的身影渐渐模糊，直至消失不见。

吐尔逊带着3岁的阿里木江独自生活，远走他乡来到吐鲁番市，四处打工为生。一个大男人带着年幼的儿子，还得工作，自然是手忙脚乱，但他深爱儿子，尽自己所能悉心照料。阿里木江逐渐长大了，瘦弱但仍算健康。吐尔逊将自己一切的人生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看着孩子到了学龄，十分欣慰，憧憬着孩子的未来。

7岁，阿里木江的人生被彻底扭转。

2003年，一名叫肉孜的中年男子成为他们的邻居，就是这个肉孜改变了父子俩的命运。

6月的一天，吐尔逊外出打工，临出门前，他拿出几元钱交给房东，让房东带着阿里木江中午去吃拌面。晚上回来，等着他的是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阿里木江不见了。

原来肉孜是个专门拐卖儿童的人贩子，他已经盯上阿里木江一段时间了。这天上午，他不怀好意地带着阿里木江去吃烤肉，买新衣服，又带他去了火车站。不一会儿，肉孜神色紧张地跑来告诉阿里木江：“你爸爸喝酒打架，把人打伤后跑了，现在警察正在抓他，他躲在一个地方，我带你去找他。”

阿里木江信以为真，跟他上了火车，一路东去南下，他被肉孜辗转带到广东东莞市，见到了“大老板”。“大老板”又安排一个叫买买提的男子接管阿里木江。肉孜却不见了。

几天后，买买提问阿里木江：“会偷东西吗？”阿里木江摇头。买买提板着面孔说：“你和我学，偷不到东西，就没有饭吃！”

“我不干。”阿里木江怯怯地说。

买买提二话不说，用绳子将阿里木江吊了起来，用一条沾了水的闭路电视线狠狠抽向他的后背，打完又把他关到一间地下室里，一天只给半个馒头和一小杯水。阿里木江蜷缩在黑暗的角落中，在抽泣中想念着爸爸。

两天后，阿里木江屈服了，他哭着对买买提说，愿意为他做一切事情。

天亮后，买买提抱回一个塑料模和一盆放有硬币的开水。对阿里木江的训练开始了。他需要掌握如下技能：从开水里夹起硬币而不烫伤，熟悉几十款手袋提包的开关方法，刀片的使用和识别各种手机。当然，还有被警察抓住后，各种对付警察的本领。

两个月后，阿里木江出师了，他需要独自偷回一部手机。第一次出手，阿里木江因害怕一无所获，脸上留下了5个指印；第二天，他出手了，但被人发现，结果空手而归，为此，他被罚蹲马步两个小时，又挨了一顿皮带；第三天，他鼓足勇气，把手伸向一名男士兜里的手机。这次，他得手了。于是他得到了去公园玩的奖励。

从那以后，阿里木江又作了几次案，技术渐渐娴熟起来。他被编进一个“扒窃小组”，和几个经历大同小异的孩子一起“干活”。

暴力阴影几乎贯穿了这些儿童的流浪生涯，在新疆工读学校的500多名流浪儿童中，每个人身上都有烟头烫过、刀片割过、闭路线抽过的痕迹。他们是否挨打完全取决于能否完成一天1000元至15000元的盗窃指标和老板的心情。来自焉耆县的艾山仅仅因为连着3天没有完成任务，便被老板手下的监工一棍子将腿打断，艾山从此成为一名瘸子。这里每个月都有孩子消失，又有新的孩子补充进来。

阿里木江所住的地方是一家饭馆，饭馆里有头目、管家、监工和厨师。每天早晨出门前，小组负责人都会给阿里木江和其他几个孩子分配扒窃1000元至2000元不等的任务。如果完不成，除了不让吃饭外，还会遭遇一顿拳脚，甚至用烟头烫胳膊……

“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去偷，要不然天天被毒打。”阿里木江说。

逃跑，是每个孩子都曾有过的梦想，但是梦想每次都无情地破灭了。阿里木江和身边的孩子没有一个逃跑成功。他们去扒窃，有人盯梢，他们试图去火车站乘车返回新疆，有人守在车站，抓他们回来，等着就是毒打，有的人甚至被挑了脚筋。那些大人告诉他们：你们就算跑回新疆，也一样会被抓回来。

阿里木江不喜欢自己。他知道自己是招人讨厌憎恶的。长时间在几个地方偷窃，附近很多人都认识他和他的同伴，每次看到他们，人们总是避得远远的，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包。

“我觉得自己很讨厌，都想抽自己的嘴巴。”阿里木江说。渐渐养成了习惯，走在街上不敢抬头，害怕撞见鄙视和戒备的目光，但没有选择，他还是得每天扒窃。

有一次，一个手机被偷的女孩子带了十几个人来打阿里木江他们，阿里木江的头被打破，左膝挨了一刀，缝了17针，住了3个月的医院。伤好之后，他又走进人群，选择目标下手。

在扒窃中，阿里木江孤独地成长，后来他“转战”于惠州、清远、海口等多个城市，被警察抓了多少回他早已记不清了。

他和同伴都有过进派出所的经历。刚开始他们很害怕，按照大人传授的方法装聋作哑，假装听不懂汉语，这样就脱身了。一次，阿里木江在被抓后，在进派出所时，趁警察不注意，一头撞向一块三角铁上，鲜血顿时顺着额头留了下来。警察赶紧把他送到医院包扎完，只好把他放了。后来，他们还用吞铁片、用刀片自残等办法对付民警。再后来，他们已经不担心这个问题，个个都变成了“老油条”，安心等着“大老板”派人来带他们出去。

回归：家有多远

参与解救阿里木江等流浪儿童的市局民警阿迪力江至今还记得孩子们刚刚被解救时的情景。

一个小姑娘见到我们时抱着我的大腿说：“哥哥，你今天就带我们回家吧。”

我问孩子们饿不饿？孩子们异口同声地说：“饿。”双手抓过我们带的干馕，大口地啃了起来。给他们买来盒饭，吃的连一粒米都不剩。说到这里，阿迪力江的眼睛湿润了。

5月19日，当亚力坤•库尔班从当地民政部门带着孩子们前往广州火车站时，亚力坤发现3名青年一直尾随其后，目光总是不时地飘向这群孩子。“我当时就提醒同行的3名同事，路上要小心。”亚力坤说。

上火车后，一名带着4岁男孩的50多岁的维吾尔族妇女引起了亚力坤的注意。按照常理，热情、善谈的维吾尔族人在他乡遇见同族，不管认识与否，大家都会相互问候。“我当时穿着便装，上车后她没跟我说一句话，而且目光总躲着我。”亚力坤说：“直觉告诉我，这个女人绝对有问题。”

随后，亚力坤又问孩子们，谁认识这个女人，孩子们纷纷摇头。

列车开启不到4小时，4名20来岁的青年试图来到孩子们所在的15号硬卧车厢里，当他们在车厢口看到亚力坤时，头立马缩了回去。亚力坤等4名民警分别把守在孩子们的卧铺两头，4名青年前后又来了3次，每次一见亚力坤守在前头，又都退了回去。

“我当时告诫同事，咱们绝不能让‘他们’把孩子劫走，否则可就‘丢人’了。”亚力坤说。由于晚点，从广州发往乌鲁木齐的T38次列车开行了近60个小时，亚力坤和他的同事只有在白天交替睡上一两个小时。夜晚一刻也不敢放松，紧紧地盯守着列车的两头。

回程中，亚力坤总是不动声色地留意那名中年妇女，“很有可能她是老板派来的人，她会跟孩子们说，警察问你们时，你们如何去说……”亚力坤说：“在近60个小时里，她没跟我们说一句话，我们也没让她跟孩子们说话。”

5月22日，亚力坤带着阿里木江等24名儿童安全抵达乌鲁木齐。

阿里木江回到了新疆，他将在新疆工读学校学习一年。他终于有机会接受文化知识、行为规范、法律法规及职业技能的教育。

他喜欢学校里的生活，他终于可以迎来过正常生活的新生。但他才15岁，还是个孩子，他无法遏制自己对父母的思念，常常沉浸在模糊的记忆里感受父母之爱的温暖。

为了实现阿里木江的愿望，自治区公安厅刑侦总队的民警们踏上了为他寻亲的艰难历程……

吐鲁番是亚力坤等民警最寄予厚望的地方，阿里木江对童年的全部记忆几乎都在这里。他告诉民警，他们当年住在人民医院附近的一个裁缝家里，爸爸胳膊上有一道疤。

亚力坤他们来到吐鲁番，按照零星线索找到了医院附近的裁缝家，但是裁缝已经过世了，他的老伴患有老年痴呆症，难以清楚对话。所幸，这位患病的老人在民警耐心的询问和提示下竟然想起点滴往事：“很多年前，是有一个来自库尔勒的房客丢了孩子，这个人老家是阿克苏的。后来他回来找过孩子。”老人的女儿忽然接话说：“找孩子这事我有点印象，那个人带着一个鄯善的女人。”

容纳和安置这些孩子仅仅是回归社会的第一步，要让流浪儿童真正回归社会，必须深入了解其心理诉求和帮助他们解决谋生手段。否则，这些孩子出去后，还会重操旧业。

于是，民警们立即赶往鄯善，他们排查了所有来自阿克苏地区的流动人口，把所有叫吐尔逊的人都找来问，结果都不是要找的人。在鄯善县流动人员比较集中的鲁克沁镇，民警四处打问，遍寻之后，有人告诉民警：“有个爱喝酒的男人，每次喝醉了就哭着说自己的儿子丢了，但他不叫吐尔逊。”

按照这个线索，民警找到了那个爱喝酒的男人，请他挽起左臂袖子一看，上面果然有一道长长的伤疤。这下民警大致确定，这个已经不叫吐尔逊的男人应该是阿里木江的爸爸。“你的儿子是不是叫阿里木江，2003年丢了？”那个男人听了就开始落泪。“阿里木江找到了，他回来了。”听到这话，他嚎啕大哭。

民警又从吐尔逊那里打听了在库尔勒市的古丽的情况。吐尔逊说，她再嫁的人是和田来的，以卖烤全羊为生。

在库尔勒市，民警又开始了寻找古丽的征程。他们在市场上四处打听，都没有线索。8月14日，在一个市场上，亚力坤无意中听见有人说“去和田人的烤肉店吃一顿。”他们立即拦住路人细问了烤肉店的详细位置，又去派出所询问，找到了那家店，那人已经不卖烤肉，专门卖烤全羊，他正是古丽的丈夫。

听说儿子找到了，古丽简直不敢相信，她颤抖地接过民警带来的阿里木江近照，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放声大哭。

经过DNA鉴定，他们正是阿里木江的亲生父母。

新生：刚刚迈出的脚步

从内地喧嚣繁华的城市猛然间来到新疆工读学校，阿里木江与所有孩子一样，话很少，经常一个人对着窗外发呆，

“你跟他说一句话，他要反应半天。老师说话声音大一点，他眼睛里会流露出惊恐的目光，有时候老师在和他说话时无意中缕头发，他会下意识地退一步。”新疆工读学校四大队教员阿扎提•沙迪克说。

刚来时，辅导员在草地上跟孩子们谈心，孩子们呆呆地坐在那里望着天，有的左手抠着右手，或者不停地揪草。

在宿舍里，彼此之间也不说话，相互之间猜疑。

最让老师头疼的是上课，“东、南、西、北”四个字，讲了半天还是没学会，课堂提问也没人举手。在日常生活中，衣服脏了也不洗，破了就扔。饭没吃饱，也不跟老师说。

“时间在走，但孩子们的心灵还停留在过去。”阿扎提说：“整个人好像‘冻’住了。”

如何才能让孩子冰冻的心灵融化，工读学校的老师用一件件日常小事温暖着孩子。

孩子生病时最需要关怀，阿里木江重感冒，阿扎提从家里带来可口的饭菜；看到阿里木江只有一套内衣，阿扎提特意为他了买了两套。有一次，见到阿里木江喜欢模仿迈克尔•杰克逊，阿扎提就把杰克逊的VCD拿给他看。一件件小事，温暖着阿里木江的心灵。同事都说，阿扎提对阿里木江就像亲儿子一样。渐渐地，阿里木江的目光变得“活”了。上课时，不再躲在一旁，老师有时候不舒服，他都会问一下。

“这些孩子就像被乌云遮住的太阳，我们就是努力把乌云散去，让他们重放光芒。”阿扎提说。

渐渐地，孩子们笑容多了，而且是那种“真心的笑容”，见到老师老远就打招呼。

当前，容纳和安置这些孩子仅仅是回归社会的第一步，要让流浪儿童真正回归社会，必须深入了解其心理诉求和帮助他们解决谋生手段。否则，这些孩子出去后，还会重操旧业。

这个担忧正随着时间而变成现实。根据自治区社科院在今年8月做的一项调查显示，流浪儿童返乡之后，发生反复流浪的比例很高。

但容纳和安置并非最终目的。一项统计表明，在新疆每年常规救助的3000多名流浪儿童中，大部分没有完成九年义务教育甚至为文盲。缺乏基本的生存技能，是这些儿童反复流浪现象无法根绝的主要原因之一。

基于此，区别于以往单一僵化的遣送方式，系统、优质和免费的“再教育”手段正在被广泛引进和应用，以实现自治区让每一个接返儿童“有家可回、有学可上、有事可做、有医可就”的设想。

在乌鲁木齐，一个投资5000万元的流浪未成年人安置培训中心正在加紧建设，这里将成为被接返流浪儿童们学习文化知识、思想道德和劳动技能的地方。自治区还与疆内职业院校合作，对符合条件的流浪儿童进行免费的职业技能培训。

一个涵盖打击拐卖、解救、接返、教育、监管、安置等环节的长效机制正在形成。

对于12岁以下的孩子，可以纳入正常的学校教育。进入学校以后，社会应给予他们更多的关爱，毕竟他们不是普通的孩子，逐步淡化他们心理的印痕。关键是不少13岁以上，文化程度只有小学1年级水平的孩子，怎么办？

在完成九年义务教育之后，要进行职业教育，让他们掌握一门生存的技能，必要时政府可以成立一所专门的培训学校。你可以想像，一个孩子从工读学校出来，1至2个月后，他还没有工作，他会去干什么？

通过组织一些品学兼优的大学生和志愿者，与工读学校的流浪儿童结对子，平等地进行沟通与交流，这种带有开放式和互动的交流，效果会比现在好得多。

非政府组织（NGO）英国救助儿童会在和田市开展的儿童保护项目则将重点放在帮助流浪儿童重建生活和预防拐卖上。目前，已有17个流浪儿童通过参加驾驶培训班成为职业司机；此外，一套日臻完善的“儿童保护信息通报机制”让更多的儿童远离暴力和虐待，学会自我保护。

在实际操作中，该组织发现仅仅提升这些儿童的谋生技能是不够的。救助儿童会新疆项目经理张滨说，“如评判思维、自我认识和自信心的建立，以及沟通交往的能力和规划人生的能力的培养等等，是一个从儿童到公民的过程。”

这催生了一个新项目。和以往传统的职业培训不同，该组织计划推出的“儿童生活技能项目”旨在让流浪儿童获得独立思维和处世能力，从而让人生变得完整和有意义。“我们希望用3年时间来实现这个目标。”张滨说。

“这些孩子就像一个个宝藏，解开他们心头的疙瘩需要时间，如果有正常孩子的学习、生活条件，我相信他们可以成才。”阿扎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