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特务那些事

时间:2022-09-22 03:35:16

话说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墙上到处贴着的手书:“提高警惕,保卫祖国”,看上去局势异常紧张。我正在念小学高年级,喜欢听抓特务的故事,喜欢读抓特务的书籍,喜欢看抓特务的电影,至今都能随口报上一长串片名来,比如《秘密图纸》《羊城暗哨》《跟踪追击》……

那时的人警惕性非常高,一个个瞪大火眼金睛,左右搜索,似乎身边随时会潜伏着特务。脑子里装满了反特故事的我当然不例外,心里一直想着能有机会把潜伏身边的特务抓出来,同时盘旋着扮演特务和侦察员两种角色的念头。

电影里的特务都有固定模式。比如服装,他们通常歪戴帽子或者把帽檐压得很低,鼻梁上架一副墨镜或者围上一条遮住大半张脸的围巾;比如走路,他们通常贴着墙壁踮着脚尖轻轻地走,东张西望探头探脑一副贼头贼脑的样子;比如说话,他们通常压低嗓门,瓮声瓮气的,使用假嗓子发声等等。

男生们都喜欢玩军事游戏,挖“地雷”啊,传递情报啊,抓“特务”啊。大家把反特故事里听到的,反特书本里读到的,反特电影里看到的情节,都用上了。我们常常在树干上挖个洞,把“秘密文件”藏进去,再在外面嵌上树皮。《林海雪原》里的侦察英雄杨子荣和《古刹钟声》里的潜伏特务老和尚都这样传递过情报。

说到“抓特务”游戏,相当于“官兵捉强盗”,有追的,有逃的。我们一般都喜欢当逃的“特务”。我当“特务”常常让对方抓不到。我不像有些男生,戆头戆脑的,靠翻墙头、钻篱笆等低档次的手法,逃离侦察员的追捕。我靠的是智慧。侦察员抓特务前会给特务5-10分钟的藏匿时间。时间一到,裁判员的哨子一响,侦察员就可以抓特务了。我在藏匿时间里常常会躲进厕所,把小门一关,将里面的衣服穿到外面来。我的口袋里总是藏着几顶帽子,掏出一顶往头上一戴。走路时要不慌不忙,尽量往人多的地方走。这样很容易躲过“侦察员”的眼睛。

我有时会心血来潮模仿特务的伪装术。我会独自一人关起门来对着镜子化妆,用油彩把脸庞涂得黝黑,戴上一副宽边的平光眼镜(那时我还不是近视眼),穿上一件塑料雨衣(雨衣上的三角帽便于伪装)。然后出门,走起路来故意一瘸一拐,带点跷脚。我在新邨里转了几圈,几次遇见熟人,对方竟然一个也没将我认出来,甚至自己的妹妹迎面走来,擦肩而过都没发觉。看来我的伪装术非常成功!

从书本里我学会了一种密写方法。特务传递情报常常需要运用密写术,我也来试试。密写药水用的是米汤。我先是用毛笔蘸着米汤,在白纸上写字(比如写上几时几分在什么地方接头,接头暗号是什么)。白纸上的米汤干后,字迹就不见了。然后再用碘酒在白纸上涂抹,刚才那些消失的文字便立即显现出来。里面的化学原理其实很简单,淀粉遇上碘会变成蓝色。

那年代家里有收音机的人家不多。某天爸爸逛寄售商店,淘来一台老式收音机,美国货,电压110V。爸爸特地买了可把220V电压转为110V的变压器。有了收音机可以听新闻,听音乐,听“说说唱唱”,听“小喇叭”和“星星火炬”,给我们家的生活增添了很多乐趣。这台美国货收音机有中波与短波。爸爸对我们兄妹俩反复叮咛,这短波是万万不能收听的,因为听短波会接收到敌方电台的播音,而收听敌台是要吃官司的。殊不知少年时代的我逆反心理特别厉害,你不让我听我偏要听。一次趁家里无人,我悄悄将旋钮拨到短波,压低音量,慢慢地移动刻度盘,在一片杂声中,我终于收听到与当时国内播音员慷慨激昂的语调迥然不同的语音。电波中的杂声很厉害,我只是勉强听到一些零碎的词汇,听不清播音员究竟在说些什么。不过我很快辨别出这是来自台湾的广播,因为我听到播音员播报的时间是民国多少年。我的心怦怦跳个不停,紧张得不得了,仿佛自己已经干上了特务收发报的事儿。我记住了刻度盘上的位置,开始悄悄收听敌台广播。不过好景不长,爸爸突然之间把这台美国货收音机卖回寄售商店去了,其中的缘由父子俩心照不宣。

体会了当特务的滋味,我又去寻找当侦察员的感觉。记得那时热映一部苏联反特影片《侦察员的功勋》,尽管故事情节已经淡忘,可是影片里那位侦察员的形象,至今仍历历在目。我曾经萌发过报考公安院校的志愿,当个像《侦察员的功勋》里的侦察员一样的侦察员,那多了不起!

我的目光变得敏锐起来。我家住在3号。一天隔壁4号来了个陌生男人,四五十岁的样子,头发抹得油光光,三七开,穿一件花格子衬衫。经过他身边,可以闻到一股刺鼻的香水味。一看就觉得此人不像好人。后来听4号的胖胖说,那个男人是马来西亚华侨。华侨穿得都是花来西的。是这样吗?我还专门查了马来西亚的相关资料,看看这个国家是不是反华,是不是跟我国建立了外交关系,反正对这种陌生人保持高度警惕不会错。

一天晚上我捉蟋蟀回来,经过4号门时,无意中发现4号3楼的一间房间的窗户里,灯光一会儿亮一会儿关,一会儿又亮起,一会儿又关掉。好奇怪哟!我想,是不是特务在发联络暗号?电影里常常看到特务用灯光进行联络,或者在用发报机向台湾发报。我眼前立刻浮现出那个穿花格子衬衫的马来西亚华侨。难道我真的发现特务了?我心里又兴奋又紧张,立刻飞奔到派出所。我们地区的户籍警大老张正好在值班,我喘着粗气,好不容易把自己发现的“敌情”表述清楚。大老张将信将疑,跟着我来到4号,找到那家一会儿亮灯一会儿关灯的人家,敲开门。我看到房间里放着一台机器,亮着白灯泡和红灯泡,地上放着一盆盆药水,还有一些湿漉漉的照片。经过大老张询问,原来是胖胖和他的哥哥在印照片。印照片,当然要一会儿开灯,曝光;一会儿关灯,显影。大老张捡起地上的照片看了看,“都是些健康的照片,”他拍拍我的脑袋说,“没事,没事。”大老张走了,我慌忙跟在他屁股后面跑得飞快。胖胖知道是我向警察“告密”的,从此不睬我。不睬就不睬。

后来我慢慢领悟到,虽然在故事里、书本里、电影里,特务不少;而在现实生活里,其实真正的特务屈指可数,要想碰到实在困难。不过坏人还是有的,抓不到特务,能够抓到其他坏人也是好的。我的眼睛依然瞪得大大的,脑子里始终紧绷着一根弦。

记得有一次,我们玩“抓特务”游戏,像往常一样,我悄悄躲进公共厕所换好装。出门时看到厕所对面的烟纸店门口,停着一辆崭新的“永久”13型自行车。据说13型自行车三角架用的是锰钢,好比如今轿车里的“宝马”“奔驰”。我正四下探望,躲开“侦察员”的视线,突然看到有个瘦高个急匆匆来到13型前,像是在开锁,不过动作有点手忙脚乱。当时我也没在意,继续贴着墙壁行走,大约走了百米,无意中回头时,看到那瘦高个推着自行车走。他为什么不骑车呢?再一看,不对呀,那辆自行车的后怎么不转?我一细看,好像是他拎着自行车的书包架,让后离开地面推行。这疑问就来了,这辆锁着的自行车,会不会不是他的?我不敢打草惊蛇,决定悄悄跟在他后面,看看他究竟是不是这辆自行车的主人。我不远不近地跟着。跟远了怕跟丢,跟近了怕被他发现。

果然有问题,我看到瘦高个把自行车推进一片夹竹桃树丛中。如果他的自行车钥匙掉了,应该上修车铺去开锁,他为什么要把自行车推到树丛里去呢?我正要快步追上去,突然被人从背后抱住后腰,“扑通”一下,摔翻在地。我还没反应过来,当“侦察员”的龙子就大声吆喝起来:“哈哈!庄大伟输了!这个‘特务’被我抓到啦!”我急了,挣扎着爬起来,在他耳边轻声说:“好好,算我输了,我承认输了。你轻一点好吗?我在抓坏人。告诉你,我发现有人偷自行车……”龙子根本顾不上听我说些什么,他又兴冲冲地跑去抓别的“特务”了。

我拍拍身上的尘土,蹑手蹑脚,快步踏进树丛里。我看到那个瘦高个已经从树丛的另一个方向,推着自行车出去了。我急忙跟过去。只见他一偏腿,跨上自行车,骑车走了。啊,他已经把锁弄开了。我拔腿就追。瘦高个的自行车拐上了大街。街上车来车往。我紧跟着在人行道上跑。这时一支敲锣打鼓的队伍迎面过来,挡住了我的去路。这是欢送退休职工的队伍。那时职工退休,单位里总会敲锣打鼓把退休职工送到家,让周围邻居都知道某某某光荣退休了。退休职工都会高高兴兴地在自家的墙壁上挂上“光荣退休”的镜框。

且说我挤过熙熙攘攘的锣鼓队伍,发现大街上那个瘦高个已经不见了。我脊背上急汗直冒。我只能沿街往前奔,奔得上气不接下气。幸亏前方十字路口亮起红灯,各种车辆都停在停车线上。我奔过去,瞪大眼睛四处扫视,很快就看到了那辆弹眼落睛的13型。现在该怎么办?是扑上去一把抓住他,还是继续悄悄地跟在后面?跟在后面,我的两条腿怎么跟得上他的两只轮子?我正犹豫着,红灯翻绿灯了,瘦高个又骑车往前行驶。不能让他跑了!我立刻飞跑起来(要知道我可是学校里的百米短跑冠军),不一会儿就追到他跟前。我俨然以扑碉堡的姿势扑向瘦高个。瘦高个倒也机灵,龙头一个“S”,我扑个空,摔倒在地。“哦——”路人发出惊叫声。瘦高个刹住车,回过头来。这下我看清了瘦高个的脸。没想到是个面目清秀的年轻人,像电影演员王心刚,一张好人面孔。

周围一下子围过来好多路人。瘦高个脸上不慌不忙,态度和蔼地问我:“怎么啦?伤在哪里了?”

脆躺在地上,甩着一条胳膊,嚎叫起来:“骨头断脱了!骨头断脱了!”

这时从人群里走出来一个三十来岁的大块头。大块头手里捧着一只茶壶,看上去是在附近晒太阳的。大块头显然认识那个瘦高个,“阿林,这件事跟你不搭界(无关)。是这个小鬼头自己逗五逗六(莽里莽撞)撞上来的,不要睬他。”

我叫得更厉害了,“骨头断脱了!骨头断脱了!”

大块头朝我瞪了一眼,语气严厉地说:“我讲小朋友(那年龄段我最讨厌人家叫我“小朋友”了),你必须跟我讲老实话,你的手臂究竟怎么样?”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臂,上下左右地轻轻摆动了几下,“没啥!肯定没啥!”

我不再叫唤了。

瘦高个朝我笑笑:“要到医院里去检查吗?”我盯着他那张好人面孔,心里嘀咕着:他是不是偷自行车的人呢(记得那时电影院里正在放映意大利老电影《偷自行车的人》)?有什么可以证明这辆13型自行车不是他的?反正大块头就住附近,大块头认识他,找到大块头就能找到他。算了,算了……

我拍拍屁股,站了起来。周围看热闹的人陆续散去。我一瘸一拐地回去了(刚才我扑向自行车,胳膊没有受伤,屁股倒是跌得很疼的)。不料经过那家烟纸店门前,果真有个叔叔在东张西望,像在寻找东西的样子。

我上前问道:“叔叔,你是不是丢了一辆自行车?13型的?”那个叔叔转过脸来,吓得我不由倒退两步。一张四方脸上,一半是黑乎乎的络腮胡子,一对田螺眼大得可怕。他一把将我的衣领紧紧拽住,喉咙毛剌剌的,说话很不客气,“自行车是不是你偷的?”

血口喷人!我气得差点昏过去。不过当时玩抓特务游戏,为了伪装,我反穿衣裳,把穿在里面的爸爸穿剩下来打着补丁的大领头衬衫(袖子已经被妈妈改短了)穿在外面,头上戴着妈妈的无檐工作帽,还故意梳出几撮留海,弄得男不男女不女的,看上去样子一定很搞笑。

“说!我的自行车是不是你偷的?”

我的鼻尖一阵发酸。这时几个邻居闻声跑过来,见是我,就七嘴八舌地嚷开了:“庄大伟是班级里的中队长,他怎么会偷自行车呢?”“大伟是胆小鬼,他怎么敢偷自行车呢?”……

田螺眼松开了手,不再那么恶狠狠了,“告诉我,自行车是谁偷的?”

我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嘴里轻声嘀咕着:“哼,知道了也不告诉你……”

田螺眼看我像是知道的,竟然弯腰屈背,双手抱拳,用哀求的语气跟我说:“小朋友(又叫我‘小朋友’,讨厌!),帮帮忙,告诉我,我的自行车在哪里?”

“好吧,跟我走。”我把他带到了派出所。民警大老张在,“怎么?又是你,又来报啥案?”我一脸正经地说:“这次是真的……”我如此这般把刚才的所见所闻说了一遍。大老张听完,二话没说,带上我和田螺眼就去找大块头。

那时候老百姓看到警察是“一帖药——服从”,刚才看上去凶神恶煞的大块头,在民警大老张面前立刻毕恭毕敬的。不用说后来的事情发展得很顺利。当天晚上警察就抓到了那个“偷自行车的人”,缴获了赃物13型。田螺眼对我千恩万谢,说是要送我一面锦旗,不过后来我一直没有收到过锦旗。派出所倒是跟我们学校联系,表扬我警惕性高。为此学校期末表彰好学生,专门为我设了个“火眼金睛奖”。

这件事发生后,我悟出一个道理:坏人不一定都长着一张坏人的脸,也可能长着一张好人面孔。比如那个“偷自行车的人”。好人也不一定都长着一张好人的脸,也可能长着一张坏人面孔。比如那位田螺眼失主(当然我也不能肯定他一定是好人)。好人坏人不能光看面孔。电影里好人坏人的形象设计是有问题的,后来我知道这叫“脸谱化”。

发稿/田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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