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年后 第2期

时间:2022-09-22 11:05:39

安徽八月里天气炎热,我带着一队观光客经过这条街,把下落的单肩包扯回到肩膀上,一抬起头就看见了她。

她坐在青石板小路上,或许是在看对面人家拆房子——窗子被卸了下来,破败发灰的竹帘子被扯下来踩在脚下,破碎的窗纸在风中瑟瑟发抖。

毫无来由的,我觉得她像一种爬藤类植物,长在背光处。看似赢弱的没有筋骨,却有一股子张牙舞爪的勃勃生机,她是我不曾见过的异乡人。

一个戴黄色帽子的导游走到她身边,话里本地口音浓重,“林小姐,车要出发了,你……”她仰起脸,“你们先走好了,我会去旅馆找你们。”

我的游客们正兴致勃勃地同这一街古建筑合影,我舔舔干燥唇舌走过去,“你很累?”她不回答,我也不气馁,指着这一街喧闹自顾自说下去:“大多数是附庸风雅的,有多少能真正体会旅游的乐趣和这座城池的历史。”

她笑了,“我也是附庸风雅,我不会去原生态的地方,我喜欢每个时代最先进的东西,就算是古代,我也只喜欢繁荣的城市,比如长安洛阳什么的。”

她站在阳光下讲这些扑杀小清新的话,将一家之言讲得坦荡如公理,她一定是个极端自我的人。

她很瘦,像有什么隐疾,上身白色衬衫,下身的红色长裙质地如同学校钢琴教室里常见的红绒窗帘,沉暗色泽里揽了一抱明丽的太阳光,让人看着就替她觉得热。

她看见我盯着她的裙子,俏皮一笑,轻巧地转个圈,“你想得没错,这是我毕业时候偷钢琴教室窗帘做的裙子。”

我这才看见自她左耳垂下的银色丝线,她手掌里握着一只小小的MP3。

“喏,借你一只耳朵。”她俏皮笑,有一颗小虎牙,在阳光下闪着光。

是一首老情歌,有浓重的乡土气,朴实温暖,一把甜糯女声唱“暖暖的午后。闪过一片片粉红的衣裳,谁也载不走那扇古老的窗”。

头顶天幕蓝得不胜痛楚,耳中老歌美得不胜伤感。正午骄阳让人眼睛盲,眼前一片白晃晃,脑袋里混混沌沌的,听不见喧闹声,只有歌声。

“那些缠绵的往事化作一缕青烟已消失在远方,玲珑少年在岸上守候一生的时光。”

时光拆散记忆,流年薄淡爱情,没有什么可以守候千年,世界如航船,人人皆船客,上得船来,片刻有缘,下得船去,缘分即散,谁也不记得谁,让人惶恐又感伤。

扯下耳机,满街的喧嚣瞬间闯进耳膜来:对面时光随着房屋倒塌,身后工人在打夯,尘土飞扬里观光客忙忙碌碌熙熙攘攘,导游扯着嗓子介绍风土人情……

我在这一日初识这少女,她的名字真好,林识,密织如林的一个世界,我在今日识得了她,我的台湾观光客。

这是个古镇,据说西汉淮南王刘安曾受封于此地。他聚集贤才,编著《淮南鸿烈》,他无为而治。此地千年前曾一片祥和,史书记载他曾筹谋造反,最终阴谋败露赔上了自己性命,正史记载他是在被押解往长安的路上服毒自杀,野史传说里,他一人得道成仙,全家鸡犬升天。

我是本地人,土生土长,像很多男孩子一样,不爱学习,勉勉强强混完高中,我的父亲是当地晨报的编辑。高中毕业后他走关系想让我去报社打杂,可我却偏不领情。

我不爱学习,九门功课里八门挂红灯,除了历史。

我对千年前此地的王侯充满兴趣,于是我在本地的旅行社找了份儿导游的活,日复一日向陌生的游客们讲述长眠的王侯与坍圮的宫殿。

父亲对我的热情感到惊诧,他是个心有志向的人,他渴望更广阔的天地,他一直想要走出这古城,所以他不能理解为什么我能安于待在此地,并且没有任何离开的意愿。

两年前他终于得偿所愿去了繁华都市,如今在这城里,我是孤单一人。

两年里我从未离开过寿春,连春节也不愿离开去和家人团聚,我对故乡的眷恋让父亲和我之间渐行渐远,同事嘲笑我,像一棵根系深扎寿春的树,离开这里的土壤就会死。

我不置可否。

旅行社的所有导游里,我是最受游客欢迎的一个,原因很简单,我足够热情。

爱屋及乌,我对每一个来寿春的人,都从心底里充满了好感。

“为什么会来这儿?”坐在河畔,被夜色隐去了半张面孔,我转头问林识。

她笑,“因为淮南王,我的家里有一本《乐府》,淮南王篇写,愿化,双黄鹄还故乡,姑姑说,叔叔每次读到这几句话都会忍不住落泪。他是个儒学研究者,在那本《乐府》的扉页上,他题了两句诗:故乡飘渺事,只因葬骨殖。”

那时少女林识没有对我说,她曾为那两句诗辗转近十年不得安寝,每当想起就惶恐不已。

“小谢,我的叔叔曾经来过这里。”月光皎皎,向河里扔一颗石子,一轮圆满在水中支离破碎。我踢踢水上涟漪,舒一口气,“什么时候?”

“1987年,叔叔是第一批回内地的人之一。”

我微笑,“你是我的同乡?”

林识摇摇头,“叔叔是来旅游,不是探亲——我们离开得太久,在内地已无根可寻。”

“没有根可以走得更远——你这次是和你叔叔一起来的吗?”

林识摇头,笑容苦涩,“他已经去世了——1987年,死在这里,交通事故。”

我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无从开口,1987年我刚刚出生,那一年的惊心动魄我无处得知。背后的街灯微光打着月色,我看见我们倒映在水面的脸,随着涟漪破碎荡漾,欲言又止的模样。

她踢着脚尖,口气淡淡,“说来好笑,我是他收养的——姑姑说,1987年离开台湾的那一天他在去机场的路上捡到我,打电话通知她让她抱我回去,郑重其事地告诉姑姑,一定要好好把我养大。好像知道了自己这一去就再回不来,像是已经准备了很长时间,准备得充足,然后从容地去见死神……我的名字是他取的,他不姓林,姑姑也不姓林,他也没有姓林的亲戚或者情人,可是他给我取名林识,嘿,赶着上飞机,还能想到给我取一个名字……简直像是策划好的。”

我听得浑身鸡皮疙瘩起来,勉强笑,“你是《山海经》看多了吧……这样说来,你没见过他?”

林识笑,目光诡秘闪烁,“见过,照片上,他很年轻,眼睛里却养着一个老魂灵。”

听得压抑,我跳起来拍拍身上尘土,“夜深了,坐在水边膝盖都是冷的,我带你去看这里的夜色吧。”

她捉住我的手腕借力起来,刚从水里拔出脚来,湿漉漉的好像一只水妖,“这里的晚上有什么好去处吗?”

听说书算不算是一个好去处?

那说书人穿着道袍坐在桌子中央,闭着眼睛,叫人猜不出年龄。真是巧合啊,千年前的淮南王信奉的就是黄老学说,千年后,这城市里最负盛名的说书人也是个道士。

这是个老旧的小房子,墙皮剥落楼梯逼仄,仰面看就觉得四方墙壁沉沉地向中央压下来,林识揉揉眼睛,看我一眼,再看那道士,他已经睁开了眼睛,眸子里神采奕奕。

“说书的时间已经过了。”他语气淡淡的。

我沮丧地去拉林识的袖子,她甩开我,向前走一步,“我来自台湾。”

我脸皮有些发窘,这是个说书人,不是国台办,没有义务对台湾游客网开一面。

道士若有所思,“来自台湾啊……”

他伸手在眼前酒杯里一蘸,手指不轻不重地戳在一层薄尘的桌子上,“我可以考虑给你们加说一场,巧的是,这个故事也是我从一个台湾游客那里听来的,时间太久了,难免和故事本身有所偏差……既然来这里旅行,你应该知道,千年前的西汉王朝,这里是淮南王刘安的封地,他手下门客无数,其中有八公这样的奇异之士,也有一些平庸之辈,故事就从两个平庸门客膝下的小儿女讲起……”

汉武帝元狩元年,淮南国中花月正春风,小穆公子十六岁,是个文雅漂亮的少年郎。

那年天气有些反常,四月里暑气就从地皮里蒸上来,在窗子前静坐了片刻,脸上就有了薄薄一层密密的汗,侍女狸姜捧着小瓷缸小心翼翼进门,缸里湃着时令水果。狸姜将把瓷缸小心置在架上,转头看一眼小穆公子,小穆公子正微敞着衣襟专心读书,狸姜迅速瞥一眼书上内容,调笑道:“又在看孔夫子的书?小心被穆先生看到。”

小穆公子抬起头,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狸姜莞尔一笑,“我会替你保守秘密的。”

水果在冷水里久了。攥到手心里冰凉沁骨,小穆公子掂着果子,抬眼对着狸姜笑,“今年的天气怎么这么不寻常,怕不是什么吉祥兆头吧?”

狸姜食指轻戳竹简,“子不语怪力乱神。”

外面突然传来细碎的声响,狸姜撩开窗前帛帘,东厢门开了,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女正在侍女的搀扶下出门来,是门客骆先生的独女玉粟小姐。玉粟自幼多病。常年不出东厢。

“骆小姐出来晒太阳么?”狸姜扬声问一句。不显冷淡也不显近密,玉粟微微点头,遥遥一眼看过来,帘子后面探出半张少年的脸,只一闪便缩了回去。

是穆家公子吧?玉粟在有阴凉的地方坐下,望着庭院里热辣辣的阳光。这季节难得好天气。玉粟渴慕阳光,却因为隐疾怕光,大多数时间只能呆在屋子里,关上门窗拉上窗帘,像是养在阴暗墙角下的蜗牛。

眼睛向西厢看去,只听见窸窣声,窗帘已经掩得严严实实,她知道那后面有清丽少女和美貌少年,都是健康活泼的体魄同灵魂,让她想走过去,掀开那帘子。

从说书道士那里出来,才发现外面下起了雨,我们两个都没有带伞。回过头去看,道士已经关了门,即使我们去敲门,大约这道士也没有让我们避风雨的慈悲。林识蹲在地上,伸出手去撩水,细细的腕子上戴着翠玉的镯子,仰起脸儿朝我微微一笑,“自小戴着的,姑姑说我扁骨,佩玉可以驱邪。”

大约她的家庭还保留着传统中国人的性格,敬天地忌鬼神。道士的屋檐有些短,水从瓦楞上滴下来打湿了她齐耳的发梢。我和她之间的故事似乎总与水有关,她像是一盏雨天里顺水飘来的河灯,连光线也是氤氤氲氲的。

她问我:“你有没有看过余光中写雨?”

有的,时而淋淋漓漓,时而浙淅沥沥……天潮潮地湿湿。即连在梦里,也似乎有把伞撑着。而就凭一把伞,躲过一阵潇潇的冷雨,也躲不过整个雨季,树香沁鼻。宵寒袭肘。枕着润碧湿翠苍苍交叠的山影和万籁都歇的岑寂,仙人一样睡去。写得那样妙,活色生香当之无愧就是这样。

她自顾自说下去:“姑姑说,他离开的那一天,台北也在下雨。我常常想,那天是否风凄雨冷雾气蒙蒙?那天他是什么样的打扮?穿什么样的衣服打什么样的伞?那样的年代,最好看最流行的应该是大红尼龙伞吧,可是我总想到的是一种奇怪的伞,似乎是丝帛做成的,一个青惨惨的影子撑着伞往山路上走,鬼似的……”

我听得毛骨悚然,这是个爱幻想的姑娘,刚想要截断她的话,她的手按住我微微抬起的腕,“除了那张照片。我没有见过他,但我总是梦见他。”

她总是梦见他。他长眉深目,高且瘦,手指修长,握一支笔伏案,长期固定的姿势让他的颈椎骨微微凸出了那么一小节,小屋里台灯光照熹微,除了那张证件照,她没有见过他,但觉得他就该是那个样子,半夜里她从床上爬起来,顺着长长长廊摸墙寻过去,站在黑暗里看他的背影,那样瘦,像是在异世界的幻象,她于是哭,先是啜泣继而嚎啕,有什么丢人的,她还是个孩子。

直到引起他注意,他走过来俯下身看她,口吻和蔼,“眼泪流再多也成不了珍珠,你哭什么呢?”

在梦里她总是个孩子,乱糟糟的头发与皱兮兮的睡衣,打着赤脚在黑暗里望着光抽噎到窒息。她不知道是自己在黑暗里渴望着光明,还是因为那人始终不能与她同在。

她自嘲地笑笑,“小谢,你看,在梦里我都知道这是个梦呢。”

夜风携着雨扑面打过来,冷意沁到骨子里去,我搓搓手臂,“想些有趣的事情吧,比如道士的那个故事。玉粟小姐想去揭了那帘子……”

她当然不能去揭了帘子,在他们的眼里她已经是身有缺陷,去掀了帘子只能让他们怀疑她是心里有着什么怪癖,对于他们,她最好做一株植物。

小穆公子对孔夫子的敬仰她是知道的,有一次她曾和他不经意相撞,在满月门前,竹影透着月光,小穆公子怀里的书撒了一地,竹简哗啦啦散开,她蹲下身去捡,借着月光看到只言片语: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

这样的话她也曾在书上看到过,小穆公子手忙脚乱地捡起书来,抱在怀里冲着她微微一笑,他是细眼长眉,穿白色深衣,清秀的像月光,那时候小穆公子还是个孩子。

他说抱歉,刚刚变声,还有点哑,她点点头,向后退一步。

她知道他和他的侍女狸姜,狸姜比他要长两三岁,他依赖她,但更多爱慕她,他看狸姜的眼神柔软而干净,像是一池落花春水。

她知道他和他的父亲关系疏远,他的父亲同自己的父亲一样是淮南王门客,一个畏畏缩缩的不起眼的人不知怎的会养出这样秀雅的小公子。淮南王信奉的是黄老之说,他便千方百计地要小穆公子去学了那些无为和长生来,小穆公子偷偷读儒家的典籍,他是不知道的吧?

元狩元年的淮南国并不安定,长安城里的天子武帝已经立了自己的太子,武帝是个手腕强硬的人,他从窦氏一门的手里夺了权。并且没有再交还回去的可能。吸取他父亲时期七王之乱的教训,他对刘姓诸侯们也多有提防,人人都说,这会是个开创盛世的狠辣帝王。

于淮南国最不利的是,汉武帝爱的是儒家,而淮南王研究的却是黄老无为。

最致命的还是,门客雷被背叛淮南国,逃到了长安。

我是本地的导游,对于古淮南的这段历史当然有所了解,淮南王积蓄力量谋反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

雨停了,我站起来伸手给她,“走吧。”

这个道士是真的有趣,寻常人说书都会讲隋唐两宋的吧,英雄美人铁马绣楼。可是他讲淮南王,讲这样杜撰的一段野史,两千年过去了,连记载在史册里的淮南王谋反案都有人提出质疑,谁能知道当年小儿女的心思?

这夜也奇怪,长长的街漫漫的黑,像是越往前去越接近两千年前,满月门、乱竹影、散竹简,盈盈的月与沉默的少年。

好在现代化的铃声响起。两千年前顿时化为泡影,她去接电话,我走到一家店前,工艺伞散乱地摆放着,我从里面挑出一柄青色油纸伞,她走过来,我把伞递给她,“送给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下雨。”

她的导游来接她,我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想起散文里的那句话——那一块土地是久违了,二十五年,四分之一的世纪,即使有雨,也隔着千山万山,千伞万伞。

如果久违的是两千一百余年,那中间隔着的该是些什么?生死?离别?她的叔叔等了一生,等到终于可以到这片土地来——土地还是异土,即使是乡壤,两千年来风景凋敞风俗萧条,又有什么好留恋,无非是那句吧,故乡飘渺事,只因葬骨殖。

而这里埋葬着的,究竟是谁的骨殖,让他眷恋到这种地步?林识说她的叔叔出生在台湾,1987年之前,他根本没有机会来到这里。

让他眷恋的,会是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吗?

第二天我们在道士门前再次相见,她朝我走过来,手里握着伞,“你来了。”

我指指闭目养神的道士,“恐怕不是我们来,他不肯讲昨天那个故事呢。”

这样风花雪月的故事,于一本正经的道士不相宜,于虔诚信道的老年人更不相宜,只能讲给我和林识这样的年轻人,在无人静夜里,我们听我们想听的,他说他想说的,或许这些话已经深埋他心里许多年,只等着如今我们的到来,谁知道呢?

关于那个潜逃到长安的门客雷被,玉粟是知道的,他曾是淮南王最得宠的八位门客之一,玉粟的父亲与雷被交好,雷被事发后常惶惶不安,惟恐受到了牵连。

而小穆公子也是极受雷被赏识的,并且因此受到父亲苛责,小穆公子的父亲向来觉得雷被并非安分守己之人。迟早会制造大祸事。

而大祸事竟然真的很快到来,有传言雷被在武帝面前状告淮南国密谋造反,长安与寿春之间剑拔弩张,某天夜里,玉粟看见父亲偷偷出了淮南王府……

听到这里,林识握紧了我的手腕,轻声问我:“她的父亲是去见雷被的使者吗?”

我反手握住她的十指。沉默不语。那之后的历史我曾读到过,雷被告密后,淮南王的其他门客和子孙相继反水,淮南王最终以谋反之罪被押解上去长安的路,门客背叛子孙忤逆,他在穷途末路中服毒自尽。

而玉粟的父亲,夜里偷会的人是谁,已经不言而喻。

三千门客一朝散尽,或投入长安门下或归隐山林,玉粟的父亲当然是前者,元狩元年的冬天里玉粟随父亲入长安城,漫天的大雪万里的繁华,可惜没有了小穆公子。

淮南王死后,小穆公子的父亲服毒自杀,小穆公子与侍女狸姜不见了下落,或许是他们念着淮南王的恩德,不肯与玉粟父亲之流为伍,于是隐居山林。

她想起走之前最后一次去凋敞的淮南王宫殿,满月门下她和小穆公子有偶然之缘。小穆公子与他的狸姜姑娘总是掩着帘子……

玉粟是在心底里爱慕着小穆公子的,这一点除了她自己,元狩元年冬天结束前,谁也不知道……

玉粟姑娘再次见到小穆公子是在长安。

再见面正是北国春暖,那天的阳光极好,让玉粟想起淮南国那个四月晴好的午后。白衣端正的小穆公子与美丽端庄的侍女狸姜,他们现在在哪里?

在窗前小憩,突然听到一声重物落地的响,半睡半醒里一惊,站起身来朝那里走去,春风鼓着窗帷,玉粟站在那前面,心跳突然如同脱缰之马,她猛然掀起落地的窗帷……

躺在窗帷下的小穆公子冲着玉粟微微一笑,扯动了伤口,引起眉头一蹙,“玉粟小姐。”

他是记得她的,玉粟跪下来去扶他,“刺杀雷被的是你?”

鲜血已经染透了半片衣襟,小穆公子问:“你要把我交给雷被吗?那么求你别让狸姜知道我死了,她还在等我……”

这一段书听得林识手腕冰冷,像是全身的血气流了个干干净净,她的脸色也是惨白的,唇色青紫,“小谢小谢,你说玉粟会怎么办?”

面对着伤重的小穆公子和外面吵吵嚷嚷着是抓刺客的声音,她会怎么办?

林识紧紧抓着我的手,“小谢。我会告诉他我一直喜欢着他,我会保护他……”

透过她软弱的眼神,我好像看到一双两千年前的眼睛,带着诧异以及志在必得。

她当然不会出卖他,即使他现在全心全意想着的还是另一个人。

少年,尤其是这样性格温软的少年。他在淮南王门下时候就爱儒家学说,他和雷被曾有好交情,一个思想尚未成型的少年太容易被人摆布了,狸姜让他来刺杀雷被他就来了,如果她让他归顺武帝,他会不会归顺?

如果她放了他,他或许会不死心地再次行刺,或者与狸姜从此干脆归隐,明明可以有另一条路让他可以光明正大在她身边活着,为什么非要学伯夷叔齐采薇而食那样迂腐?

玉粟的野心听得我皱眉,这样一个少女,不管公理不管菩恶,只为着这一人去做倾身的努力,自私到这种地步而丝毫不愧怍,她可憎,而我却丝毫不能狠下心来恨她。

她什么都没有,甚至是健康的体魄,她努力抓住一切自己可以触碰到的东西……

她握住他渐渐冷下去的手,“听着,淮南王犯上作乱其罪当诛,你虽是淮南王的门客,更是大汉天子的臣民,陛下有雄才伟略,你不是喜欢孔夫子么,当今圣上推崇的也是孔儒……”

小穆公子被她说动,似锦的前程,雄才的明君,辉煌的帝国……当然最重要还是他可以将这一切和他心上的狸姜姑娘共享。

多年前他和玉粟姑娘在月色下相遇,他的竹简上写,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

是的,鲜矣……可他偏偏做了那鲜少的一类人之

千里之遥,他返回去寿春隐居的山林找狸姜,她在简陋竹屋里背抵着门。她不肯见他。

她是淮南王奴仆,从小生活在淮南王宫殿内,一草一木皆关情,对于她来说,照到淮南王殿内的阳光与外面的阳光便是不一样的,王宫内的鼠蚁殿神也比外面来得可爱高贵,她自幼深深地仰慕着淮南王,她的骨子里带点迂腐,既然曾是淮南王门下客,武帝诛杀淮南王。小穆公子怎么可以转投武帝?

小穆公子没有再回长安,玉粟小姐跟着他留在了淮南,不要名分不讲得失守在他身边,十一年中他每天去山上找狸姜,从十九岁等到三十岁去世,他再没有见到过狸姜。

他死于武帝元鼎六年的冬天。

林识的指甲掐到我的肉里去,“小谢小谢,叔叔去世那年也是三十岁。”

我手覆上去安抚她,道士的声音低沉下来,“在小穆公子去世的前一年,狸姜去世,留下一句遗言让人带给小穆公子——乱世身离,太平心远。”

乱世身离,太平心远,她不肯见他,死后也不肯,她固执到这个境地,近于矫情,她肯接受的东西必然要是至善至美的,她不肯接受一个在她看来灵魂上有污点的人,有的人纯然为肉而生。有的人纯然为灵而生。她是后者。

故事就这样结束了。

这个故事里有三个固执的人,朝着各自的方向做一味的努力,最后玉石俱焚天崩地裂。

林识脸色惨白,“你说的,到底是故事还是真事?你是谁?玉粟是谁?小穆公子是谁?狸姜是谁?他们在哪里?”

道士淡淡一笑,“二十多年前,我遇到过一个来自台湾的游客,他把这个故事讲给了我……不要问我其他的,我知道的并不比你们多。”

二十多年前……二十多年前,林识的叔叔来到这里,不是为寻亲,不是为寻根,谁也不知道他为何而来……他最终死在这里。

故乡飘渺事,只因葬骨殖……他是为了寻骨而来吗?

他寻的,是谁的骨殖?

那天晚上我做梦,梦里是寿春的雨天,人来人往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模样,逆着人群走,走到淮南王墓前,一切人都失了踪影,惟有一个瘦削背影,擎着伞面碑静立。心里一动,我冲着他喊,你是不是小穆公子?

那人转过头,一双沉静的眸子,薄唇缄默,雨没完没了地下着,我上前一步,问他:“你记得玉粟小姐么?淮南王死后你和狸姜去了哪里?”

他终究还是没有说话。只是转身上山去。我紧随后面。山路盘桓山风料峭,细雨斜打他的雨伞,然而这雨也终究只是他的,我没有打伞,衣身皆干。

他停下脚步,眼前是竹林,濛濛水汽笼着碧翠,竹林深处清溪畔,简陋竹屋静立,他不走近,只是在身侧山石上坐下,收了伞,静静地看那竹屋。

狸姜狸姜,这样一声低低的唤。如同思乡亦畏惧还乡的黄鹄,在这淮南寿春的上空徘徊了两千年,带着寒意冻透了五脏,锋利如楔子钉进骨髓。

那门始终没有打开。

梦的最后是1987年的寿春街头,我跟在他身后,看他急匆匆穿过马路,看呼啸而来的车将他撞飞起,看他重重摔在马路中央,那把伞被抛出很远,鲜热的血沾在上面,雨水一冲就消失了。

我从梦里惊醒。望着黑沉沉的四周,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

梦里的情景再现,一帧一帧如在眼前,熟悉感压迫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翻身下床,爬上阁楼。

作为一个报社编辑,我的父亲有收藏报纸的习惯,阁楼上的樟木柜子里按照年份存放着从他进报社以来三十年的每期报纸。

我翻出1 987年的档案,一张张翻过去。

视线最终停留在五月暮春的某张报纸社会版。

离开之前还是要去看一眼淮南王墓。

漫长的两千年,两汉易了三国,隋唐走了有宋元,宋元过后有明清,连古淮南的尘埃都飘散向了别处,除了那些史册上的口水里的故事,就只有这座山。这座墓,这抔土。

从西汉武帝元鼎六年到公元一九八七,两千一百多年的轮回里,小穆公子或许真的再也没有见过狸姜,他生生世世的天南海北,而她独自留在淮南,他带着两千年前的记忆找寻她,她忘了他吗?乱世身离太平心远,就算她还记得,她那样一言九鼎的人也是不会见他的吧?

而这两千一百年,玉粟始终在他身边,时光淡忘爱情,流年淡薄记忆,但她始终跟着他,可是两千年来,他记得一切,矢志不忘的是他的侍女狸姜。

“我见过他吗?算见过吧……只有一面,是个婴儿,什么都不记得。”

这一世仅有一面之缘,那来世呢,来世是不是根本就不会再相见?

林识手放在玉镯上,“姑姑说我是招鬼体质,你说我如果把这辟邪的东西扔掉,是不是就能见到他们?”

她把玉镯脱下来,毫不犹豫地扔到草丛里,山林静寂,没有任何回音。

山林里满眼皆绿,让人想起一句古老的诗。

空翠湿人衣。

可是那绿只是光色和水雾的错觉,是虚空的翠色,我们的衣服被打湿,沾了水汽,但是阳光一晒,水汽蒸干,就什么都没了。

半点绿意都沾染不到。

这竹林不给人分享它的绿,就像小穆公子不肯同玉粟小姐分享他的光。

他在光里她身处黑暗,永远的异世界。两千年的追随,到头来也全然是虚妄。

梦里的小穆公子说过。眼泪怎么也变不成珍珠,哭有什么用昵。

林识离开那天又是个雨天,汽车发动之前,她从窗子探出头来同我说话。我对她说,林识,我小时候读到过一句古诗一此情应是长相守,你若无情我便休。

她笑笑,没有说话。

我在那一年的十二月离开寿春去到上海,春节和久违了的家人一起吃火锅,白雾缭绕里,父亲难得打趣我:“终于舍得离开寿春了?”

我帮着他把菜下锅,随口回答:“过一生是一生。”

直到他诧异地看我一眼,才顿时醒悟过来,笑着打哈哈:“树挪死人挪活。”

我不是小穆公子,虽然1987年暮春五月,他因车祸死在寿春某条马路上,而那天我也正好出生,虽然他丧命的那条马路正在我的家门外。

但我不是他,在我梦的末尾,我飞奔过去,跪在他身边,听到他最后的遗言,他说,狸姜……抱歉。

1987年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想的依旧是他的狸姜小姐。

我只是于时光的缝隙里因缘际会路过这故事的人。

小穆公子在两千年的困局里待得已经够久,我在寿春的土地上盘桓的时间也已经太久,我不是他,如果冥冥之中我曾受他所托,现在我已交付使命,我愿意尝试拔出根系,到别的地方走走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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