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面倚窗醉清风

子时·贪

我睁开双眼，有一瞬间的迷茫，不知自己怎么忽然从云端坠落到了床上。躺着呆了呆，又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刚刚自己腾云驾雾不过是梦中的幻影，只是那清风拂过的感觉太过真实，让我心有不甘。

坐起身来，扭头果然看见了睡前没关好的小窗正呜呜地迎着小风。下了床，准备关好窗子继续我的梦中求仙，手指却顿在蓝色的窗帘绑带上，我愣住了。

窗外一片漆黑，墨色的天空上挂不住一颗星辰，而窗前的那株牵牛花居然开了——从深紫的花心晕开一片浅淡的颜色涂在柔嫩的花瓣上，颤颤地在风中抖动。我附耳过去，只听见一声叹息。

“师傅？”我环顾四周轻声呼唤，“师傅，你在么？”

惟有夜风拂过我的脸颊，留下一片孤寂。

垂下眼眸，我扭身坐在了窗前，望着茫茫一片的夜色，想起了很多事情——

我从没见过师傅睡觉。除了打坐她就只关心门前的牵牛花，花开的时辰总是她睁开双眼的时候，然后便是她一天的开始：为花浇水，为花施肥，为花拔草，为花赶虫。她可以盯着那株牵牛花几个时辰不眨眼，直到花开得萎靡，她才开始打坐修身。

我曾不满她对我的视而不见，在她的身边来回转悠，可是无果。

每日每日，我就如透明人一般，自己吃饭，自己说话，自己对着那本破烂不堪的智慧经典苦读，直到我习惯。

我曾一度努力说服自己，师傅种花是为了修身养性，直到我知道，师傅为了这一株牵牛花，让整个山谷，四季如春。

寅时·嗔

镇上的人说巷子尽头住着一个吃人的妖怪，专吃小孩的心脏维持自己的美貌。

我四岁那年，一把大火烧毁了镇上最大的酒庄。酒庄的老板怀疑是我爹找人烧毁了他的酒庄。却苦于我家的财势不敢公然对峙，于是在夜半将下了的我偷偷抱走。次日醒来，我便见到了我的师傅。

她说：“我就是传说中那个吃人的妖怪，你怕不怕？”

我呆呆地看着她——没有长长的指甲，不露尖尖的牙齿，眼睛清澈得如同我家花园中那一眼泉水，微抿的红唇里透着一点狡黠，一点也不像奶娘说的，吃人的妖怪。

她说：“云来道长交代的我已经做到，我带你回山谷。”

有一位尊者曾对我说，世上很多烦恼都来源我们的“贪、嗔、痴”。

见我不懂，尊者对我笑笑，问我：“想不想去看看？”我点点头。

于是，我来到了人间。

我生在一个大户人家，父母对我的降生百般欢喜，后来我被人偷走，母亲一日哭花了双眼，父亲暴怒搜遍了镇上。直到我十六岁，父亲带着大队人马踏平了四季如春的山谷，找到了我。

父亲眼含泪光拥抱我的时候，我看见师傅正在那株被马蹄碾碎的牵牛花前伤心欲绝，我想张口告诉她牵牛花没有死，却在一刹那惊异于她的眼泪，晶莹剔透，五光十色。

与她擦肩的时候我以为她不会理我，却在错身的时候被她拽住衣角，她说：“我与这株花相守600年，没有它我也不能独活，请你等一下将它带走，好好照料。”她定定地望着我，泪水不断地从脸颊滑落。我只一瞬间的怔忪，她便在我的眼前消失了。

没有一声再见。

零落的花朵瞬间绽放如初，清冷的姿态如同亘古。

那只蝶精呢？父亲后面的道士匆匆跑上前来，却只能看着我将那株牵牛花挖出，带走。

我把那株牵牛花种在自己的窗前，可是自从那天，它就再也没有开过，直到今夜我从梦中醒来。

侍女的呼唤提醒我天已大亮，我转过头时看见她霍地露出了惊异的表情，然后惊叫着扔下脸盆疯跑了出去。我瞥到桌上的铜镜，看见里面一张熟悉而陌生的脸——我的脸上竟然爬满了牵牛花的花纹。

我叹了口气，知道自己回去的时间已经到了。说不出遗憾或者不舍，只是仍然想不明白，为什么我明明就在这里，师傅却只在乎我元神幻化的那株花朵。我们明明已经相伴了600年，可她却从未认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