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狗洞”背后:一个怀孕女工的“战争”

缘起：员工手领50元过节费

2009年5月15日，青岛姑娘谭小梅来到人才招聘中心门口时，那里已挤满了前来应聘的年轻人。开发区江山北路上的上海惠幸服装整理有限公司青岛开发区分公司巨大的招工牌吸引了她。

挤到用人单位展台前，一位工作人员递给谭小梅一份应聘表，热情地介绍说：“我们公司成立于2008年，是一家日本独资企业，主要从事出口服装的最后安全检查工作，最希望你们这样细心的女孩子加入了!”

填完了各种表格后，谭小梅当场被通知录用了。2009年6月份，谭小梅和公司签订了为期3年的合同，她被分配到检针车间的3组上班。谭小梅的工作是在检针机上检测夹杂在纺织制品中的断针、铁丝等影响服装质量的小物件，工作时要求精神高度集中，连纽扣和拉链等小瑕疵都不能放过。夜班晚上7点和凌晨5点各有一个小时的吃饭休息时间，但也是分批进行，传送带是不会停止运转的。车间里也没有空调，机器运转产生巨大的热量，有时车间的温度会非常高。

很快，谭小梅发现，公司的规章制度很多，条条框框很严格。食堂出口的两边摆放着一排排的储物柜，每个工人进车间前必须把所有私人的东西放进柜子。如果检针不够仔细，有任何一项不达标，工友们都要受到记过处罚。但是，即便是这样，每天随着如潮水般涌入大门的工友们进入这家“城市工厂”，拿着一千多元月薪水的谭小梅还是感到踏实而满足。

2011年5月，谭小梅发现自己怀孕了，对于这个突然而至的小生命，她又惊又喜，开始渴望做一个母亲。然而，想到怀孕可能会影响工作，她又有些忐忑不安。老公说：“你工作快2年了，领导会通融的。”然而车间却并没有因为她怀孕而少派活给她。

9月，临近中秋佳节，谭小梅吃完晚饭来到走廊的窗边，外面的工地灯火通明，一座座塔吊的探照灯把天空照得如同白昼。

“你听说没有啊?中秋节过节费就发50元福利，还不够一桶油的钱，真是够抠门的。”“不会吧?真要这么少，都不想去领了。”几个工友在一旁窃窃私语，关于过节费的种种猜测不断飘入谭小梅的耳朵。谭小梅摸着自己已经有4个月的肚子，想起平时少得可怜的加班费，无奈地摇摇头。

9月8日，车间几个职工领完过节费回来就说开了，都埋怨过节费太少。原来传言是真的，过节费只有50元!有没去领的提议，干脆不去领了，直到下班，果然有十几个工友没有去领。

下班时，会计一统计，发现有十几个员工没有去拿过节费，就把情况报告给了总经理。很快，各个车间班长召集全体员工开会。“我们虽然是外企，但是，也是尊重中国传统文化的，中秋节发福利，50块钱虽然不多，但是大家要学会感恩。”车间班长顿了一顿，低头问大家：“你们其中有的人为什么没有去领?”大家都不说话，班长见问不出结果，也没为难大家，会议很快散了。

升级：公司让员工让钻“狗洞”

2011年9月1 5日，上午十点，生产部经理来到车间，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大家安静一下，现在宣布公司的一个规定，由于车间的门锁坏了，明天开始，你们就从小门进出。”说着，她指给大家看“小门”。

公司就两个大的车间，公司一直都留有正门，供员工出入。生产部经理的话音刚落，眼尖的一个女工就发现原先的大门上贴了由好几道透明胶带做成的“封条”，明显是“禁止通行”。却在一边用铝合金玻璃隔断分隔并开了一个高度不足1.2米的通道，让员工通过。

“这是不是安检门，防止我们偷拿衣服?”一个工友疑惑地问。“才怪，这不是安检门，也没有安检设备，显然不是为了防盗。”“这么矮，还这么小，我们怎么过得去啊?”“不会是上面怪我们不领过节费，故意整我们的吧。”“对啊，我们快110个人呢，让我们天天钻洞上班，这是欺负人呢!”质疑的声音不断传进生产部经理的耳中。

“这是公司的规定!必须执行!”生产部经理的语气不容违逆。

“这是狗洞，太欺负人了!进出都得弯着腰弓着身子。虽然我们只是普通工人，但是也有自尊心啊!”有工友大声提出抗议。

但是第二天，几十名工友还是排队钻洞上班。谭小梅也不例外，挺着肚子，小心翼翼地钻过小洞，“低头哈腰”的动作让她浑身不舒服，特别是在有经理经过的时候，她感觉像是被强迫给经理鞠躬一样。回到家，仔细回想那些细节，内心难免一阵神伤。老公察觉出了什么，关心地问：“怎么了，不舒服?”谭小梅苦笑着，并没有说什么。“忍一忍吧。”她在内心告诉自己，“我文化程度不高，又是一个女的，没一技之长，寻份工作不容易，能自己养活自己就行了，能忍就忍吧。”

只有1米多高的小洞，使得女工们每次拿货、拿料都要弯身钻过，虽然不方便，大多数的员工却选择了忍耐。大家很快发现，车间主任和经理却都没有从小门走。渐渐地，每次从小门走，对谭小梅来说都是一次折磨、一次对自尊的打击。那种低人一等的感觉，让她跟人说话都没了底气。

在一次钻洞的过程中，谭小梅重心不稳，差一点歪倒，被后面的工友王丽一把拉住：“你小心一点啊!”扶着谭小梅慢慢钻过去，王丽愤愤不平：“我们别钻小门了，你这样，肚子挺着，钻起来受罪，要是动了胎气可不得了啊。干脆，我们一起从车间门一起走吧。”

明明有大门却用胶布封上不给走，谭小梅也想不通，回家告诉丈夫。丈夫劝她：“找份工作不容易，厂里的规定也不是针对你一个人，咱们按厂里的规定办吧。”谭小梅认为丈夫胆小怕事，摸着隆起的肚子，她侥幸地想：“既然经理不钻，我不钻应该没事吧?”

第二天早上，谭小梅、王丽就跟领导一样，天天走正门，穿着车间的蓝色工作服，走在衣着光鲜的领导们中间，谭小梅和王丽紧张得出了一身冷汗，头低得很低，感觉到背后投来的火辣辣的目光。两人不钻洞的举动，还是引起了其他工友的议论。那天在车间，车间班长上下打量了谭小梅一番之后，说道：“公司的纪律你是知道的，你自己可得注意些，大家的眼睛都盯着呢。上次没有按时去领过节费，已经违反了公司纪律，现在，你不能一错再错了。”

一席话，说得心虚的谭小梅全身一阵阵发凉，慌乱地回答道：“我……我实在是钻得难受，您看，我这肚子弯腰都难啊!”车间班长很不高兴皱着眉头，一脸的不信任：“你让我好过，我就让你好过，人都是互相尊重的。从小门出入是公司的规定，应该遵守，你擅自违背公司的规定，是该受处分的。”晚上，谭小梅疲惫地回到家中，埋头在被子里痛哭起来，脑海里全是羞辱和委屈。丈夫吃惊地问：“你今天咋了?被欺负了?”听完谭小梅的哭诉后，丈夫愤怒地说：“咱们不能就这么算了，明天我去找他们理论，别怕，怀孕女

工本来就应该受照顾的。”

第二天上班后，谭小梅从大门进去的时候，车间班长和主任看着她隆起的肚子，同情地摇了摇头，没有“为难”她。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平息。9月28日晚上6点，值班的生产部经理在楼梯口茶水间喝水时突然听到有塑料袋的异常响动，循声走到楼梯走廊，发现了谭小梅和王丽在试衣服。值班经理盯着谭小梅问：“你在干什么?你手上是什么?”“换衣服，这个，这是垃圾，我们正要拿出去倒掉。”不知道有没有被看到换衣服的样子，谭小梅尴尬地整了整衣服，忙把当天清理出来的车间垃圾拉出去。生产部经理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结局：怀孕被辞退

9月29日晚8点，是公司例会的时间，却比平常开得迟了很多。晚上9点半，谭小梅和王丽都被叫到了办公室。生产部经理问她们：“你们昨天晚上6点多是不是去倒垃圾了?”“是啊，是车间的废料，我们都确认过了，是废料。”谭小梅连忙解释。“昨天下班后，我们发现检针组的垃圾袋里有30件服装，这明显是有人想偷偷运出去，为了找出谁想偷窃，我们报了警。因案值不大，没有发生经济损失，虽然报警了，但是警方没有立案。”见谭小梅和王丽不主动承认，车间主任直接说开了。

“我们去楼下门卫处调取了监控录像，那些衣服是从你和王丽去过的垃圾堆里面找到的，你能解释一下吗?”生产部经理说。谭小梅心里“咯噔”一下，冒了一身冷汗，急忙辩解：“我们没有拿衣服，那些都是废料啊。”“我们调阅了监控，昨天晚上我见到你的时候，你就是慌慌张张的，你们要是承认错误并且写检查，我们就既往不咎。”经理似乎对答案早有预料。

“这样吧，马上要放国庆长假了，这期间你们要是主动向公司承认错误，我们可以网开一面。”见谈话没有结果，生产部经理提出了一个折中方案，但谭小梅和王丽坚持自己没有拿衣服。几天后，见谭小梅和王丽没有动静，厂方先后两次通知她们“交代”偷窃服装的经过。王丽和谭小梅据理力争：“我们没做亏心事，公司有监控，为什么不当着大家的面把监控调出来?”

10月8日，谭小梅国庆节后一回来上班，公司就让她“向公司法律顾问交代清楚”，并将一份“停职检查”的通知交给了她。10月9日，公司以“严重违反劳动纪律”为由，单方面与谭小梅和王丽解除了劳动合同。接到解聘的通知，谭小梅与王丽立刻傻了。

谭小梅不明白事情为何演变到这般地步，经过法律咨询，她知道了自己的权利：如果公司要和她解除劳动关系，应当提前30天通知她；如果公司要变更劳动合同内容，要双方协商一致，并明确告知她；如果解除劳动关系，要发给她书面证明。可现在公司二话不说，就通知她被解雇了!

经过考虑，谭小梅决定“维权”。由于公司没有工会，10月底，谭小梅向开发区劳动仲裁部门申请仲裁，要求公司与其签订无固定期限劳动合同等。得知谭小梅投诉公司，总经理非常恼火，宣布立刻停止谭小梅工作。在仲裁期间，虽然已经被停止工作，她依然天天到岗刷卡，想给自己讨个说法。11月份，谭小梅拍下了员工排队“钻洞”的视频和照片。

就在这时，公司向劳动仲裁委员会提交的两份证据把谭小梅气昏了头。原来，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公司在她工作车间的卫生间周边区域安装了一个监控探头，开始对她每天的工作情况及卫生间周边区域进行监控并录制了光盘。劳动争议发生后，也是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在公司副经理的办公室，公司分两次录制了副经理与她谈话的录音、录像。后来，公司将它们制成光碟3张，提交给劳动仲裁委员会。这让谭小梅感觉到了极大的侮辱，自己上班的每一天，不仅有一双“眼睛”时刻在盯着自己，更有很多耳朵在监听!

12月15日，开发区劳动仲裁部门驳回了她的仲裁申请，公司解约决定得到支持。看着仲裁书，第一次申请劳动仲裁就失败了，这个结果让谭小梅感到了压力。经历了一系列风波后，失业在家的她精力上已经大不如前，有点丢三拉四，恍恍惚惚的。

丈夫和谭小梅很不甘，他们一起寻求媒体帮助，很快，劳动部门派人重新调查此事。最终，开发区劳动和社会保障局认定该公司让员工“钻洞”行为损害了职工尊严，并存在生产安全隐患，依法责令其整改。公司也意识到问题严重性，立即用货箱封堵了“小洞”，并贴上了“修理中，出入禁止”字样，并保证不再让职工从此处出入。之前用透明胶带封住的车间正门，也恢复了正常使用。一直没有工会的公司，此次应劳动部门要求，也将成立工会，保障员工权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