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09-21 03:48:39
还是那座古庙吗？
答案是肯定的。青砖朱门，梁脊上缺了不少的瓦，光亮亮的透进阳光。浮雕在香案前圆形石柱上的两行对联，字迹残陨，有硬器刻凿的痕迹。
一副破败家族衰败相！我默然。我目睹了那场劫难。后来知道那是，破四旧。
国家恢复高考第一年，我十分荣光也十分气派地“中榜”了，这在我们居住的大宅院里可是头一个。列祖列宗盼望的“功名”落到我的头上，这是祖上的光荣，也是这座大院所有人的光荣。一连好几天，院里这座破败的古庙香火不断，大人们拉着自己的娃，跪在神像前，祈望神仙保佑，将来自己的娃也能金榜题名。送我上大学的头天，家里摆了酒席，还放了鞭炮。爷爷一手端着酒碗一手拉着我的手，进了庙门，让我在神像前跪下，他把一碗酒虔诚地供在案面上：“神仙在上，不孝孙儿就要远行，还望神灵保佑，将来功名落成，一定不忘多续香火……”
三十多年了，这庙门似乎高了许多，庄严了许多，善男信女也比我想象的要多。从庙门往里望去，还是那尊神像，只是土地面换成了鹅卵石，香案也比旧时宽大了许多，焚香的炉里存满了香火灰。有善男信女虔诚地拜跪在神像前。积善箱里积聚着面额不等的人民币。庙门好像油漆过不久，泛着油光。香案前圆形石柱上那两行浮雕对联，字迹工整，有力度，可明眼人却能看出后补上去的痕迹。站在庙里，我记忆里的东西，有的换了，有的还在，有的却不见了。
究竟少了什么，我一时又想不起来。
正在我胡思乱想时，从低矮的宅门里涌出十多个人，老老少少把我堵在庙里。
“哎哟，这不是他秦叔吗？！”
“秦哥，一晃三十多年没回家了吧？”
我笑着应着，头脑飞快地转动起来，努力从记忆中搜寻他们旧时的影子。
“秦哥，你还是老样子，一点不见老。”一个看上去四十多岁的汉子挤过来。
“你是？”我问。
“我是小明呀，你咋忘了呢。”
众人大笑。我也想起来了。旁边有人告诉我，这小子有钱，自己养车跑运输，新楼都买好了，120多平，带车库的，正装修呢。
我用手摸着石柱上的字问大家：“这字是谁写上的？”
“还不是明叔的功劳！明叔花钱请来全市最好的石匠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补上的。”
一个年轻后生大着嗓门向我讲。众人又笑。
“秦哥，看他们说的，怪让人不好意思的。”小明揉了揉脖子，“没了对子，神仙要怪罪的，我没考上大学，怕是这个理儿。养了几年车，手头有俩钱，我请人把对子补上，一来做点善事积点德，二来咱们的子孙后代也好求得庇荫保佑，将来好有出息。”
“你这不是挺出息了吗？又有车又有房的！”
“嗨，哪敢跟你比呀，在省城大学里都书，为人师表呢！”小明说：“我儿子小华高中毕业二年了，前二次高考都差几分过一本线，专科他又不愿读，听他说这次考得挺好，这一回，嘿……”
“成绩出来了吗？”我急着问。
“还没呢，不过这次差不多吧，很多题都答对了，他问过老师。”小明笑咧了嘴：“秦哥，你回来的正好，后天我摆几桌庆祝一下，你一定要来！”
“成绩还没出来急什么？我看还是等一等再说。”
“小华说这次准成，没问题。走，先到我家见见小华。”说着，拉着我的手就走。进了院门，他朝屋里喊：“小华，小华！快出来见你秦大爷！”见没动静，一边往屋走，一边叨咕：“这孩子，都这么大了还见不得人，一点出息不长。”
酒席摆在宅院里，席面好丰盛啊，光海鲜就占了半桌子，看一眼，馋得人直流涎水，胃口大开。有钱人就是大方。
“来来来，秦哥，多喝点，在外教书太辛苦，难得大家聚在一起，冲这你也得多喝两杯。”
“不行不行，我这人对酒实在不行，这样吧，我少喝点，尽量不扫大家的兴。”
“这不行，你是这个大院头个出息的人，小华跟你一样，都是拜过庙里神像的，亏得神灵保佑，就要同你一样考上大学，到省城工作，你说这杯酒你是该喝还是不该喝？”养车的人到底见过世面，算得上个活跃的角色，说话风趣幽默。
“四叔！”一个远房侄儿站起来，打断小明的话，举杯对我说：“你在大院带了个好头，小华也跟上来了，我替小华敬你一杯！”
看来这杯酒怕是不喝不行了。“好，我喝！”一仰脖，杯底朝上。
这个兴是败不得的。
“秦哥，等小华考上大学，你要多指教呢。这杯酒算我谢你的！”
这哪成，平时滴酒不沾的我有些招架不住，他们敬酒的理由也太多了，一连灌了我五杯，胃里东西直朝上涌。我已经头昏眼花了。
“好了，秦叔是老大学生，又是常写文章卖的，等会问问小华考试的作文，给评判评判。”远房侄儿又起哄了，出了这么个馊主意。
小明一听，连忙叫好：“好好，这主意出的好。小华，小华！到你大爷这来，把你作文说一说！”
小华怯怯地过来，头也不抬地叫了一声“大爷。”又低下头去。
“小华，把你考试作文给大爷说说。”
“写得好，不用看的……”一连重复了多遍。
“标题是什么？你是怎么写的？”我问。
“都对的，一样没错！”
“你怎么知道都对了？你能说一遍吗？”
他终于抬头看我了。那目光呆呆的，仿佛静止了一般。然后转身进屋去了。
“这孩子，变得越来越没礼貌了。”
小华一走，小明脸面有些挂不住了。
小华又打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翻开的作文本。
接过小华递过来的作文本，看着其中的一段文字，我的心堵得慌。
……连考两年了，可每次都失败了，让我无脸见人！我想我不是考大学的料，尽管我拜过神像多次，耳边也时常响起爸爸的话：“是我的儿子就向你大爷学习，别老混日子，老子不能供你一辈子。”爸爸，我是尽力了，可每次考试都不理想，我惧怕考试，再这样考下去我会疯的。看着其他同学已读大二了，自己还退缩在高中的校园里，啃着不熟不烂的课本，难道我就该受这个活罪吗？爸爸说神像很灵的，可我也虔诚地拜过，为什么总是不能如愿呢？爸爸为了供我读书，起五更爬半夜地在外跑活，我不忍，也无地自容，在他面前，我总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怕他生气，怕他伤心，这样的日子不知何时才能结束……
不能再看了，我的眼里已经涌满了泪水。这是悲哀的泪。
善解人意的小明看透了我的心境，忙打岔道：“孩子学习是苦了点，可功夫终归没白费，总算要出头了。”
“话不能这么说，考上大学是好事，可也不是每个孩子都能考上的。从孩子的作文中可以看出他的思想压力太大了，再不给他松松劲，恐怕要出问题的。”
“秦哥，先不说令人不快的话题，喝闷酒容易做病。我今天请酒，就是为了祝贺儿子考了好成绩。我们拜过神像的，神灵保佑我们，灵气呢！”
“明叔，真那么灵验吗？赶明我也好好拜拜，将来讨个好老婆，再给我生个大胖儿子！”一个叫不上名的后生嘻皮笑脸地起哄。
“尽说瞎话，看神灵不怪罪你。你们这些鬼后生，狗屁不懂。”小明面露温怒，“我们这个大宅院里，多子多孙，还出读书人，这些年都是借了神灵的光！秦哥拜神像出息了，是不是？！后来又考了几个大学生，那几个念师范的不都跟秦哥一样当了教书先生。我起早摸黑跑长途，还不为了多挣几个钱让小华复考，我相信这神像是会显灵的！今年小华考得就不错，很多题都与正确答案一致，这不是神像显灵是什么？！”
一番感人肺腑的话，让不听邪的后生听竖了耳朵。
打门外进来一个后生，怯怯地来到小明跟前：
“明叔，你家小华又没考上，你说屈不屈，就差二分！”
“你说什么？这不可能，小华的成绩不可能考不上，都对了的，同老师对过答案的。”小明懵了，他不信。
“明叔，我和小华是同学，我怎能骗你呢？”没等后生把话说完，小明急着又问：“你考得怎样？”
“我过线了。”
小明一听，脸色突变，转身冲进里屋。屋内传来他暴怒的吼声。不一会，小华打屋里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嘶叫着：“我考上了！我考上了！神像显灵了！哈哈哈……神像显灵了……”
人们愣住了。转眼又跑向小华。小华挣脱众人向院外跑去。
汽车急刹车的声音刺耳地传来。外面有人高喊：“撞死人了！出人命了！”
人们惊愕不已，一起向院外拥去。有碗碟落地的破碎声。
“小华！是小华！快送医院！”
“我的儿子！这可怎么好呀！”小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急救车呼着响笛开远了。我呆呆地站在古庙前，脑海里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