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后街1号陆棨

时间:2022-09-21 03:56:32

生在城市、长在城市,我没有依山面水的故园,只有临街靠巷的老家。

我的老家在哪里?成都布后街1号。

清末民初,祖父是成都一位有声望的中医。在巴金的小说《家》里,高家人有病,常常请一位罗敬亭大夫上门看脉。据说,这罗敬亭,就谐音我祖父的名字——陆景庭。布后街1号,便是祖父的医馆和住宅,也就是我的老家了。

我出生在北京,但名字却是远在老家的祖父取的:姓陆名棨字戟甫。这少见的“棨”和“戟”字,来自唐代王勃《滕王阁序》里的一句“棨戟遥临”。祖父引经据典地为儿孙取名,大概是希望我们这儒医门庭多些书香之气吧。

我没见过祖父的面。抗日战争爆发后,6岁的我随父母逃难回成都布后街1号。那时,祖父已经过世。大厅里,他留下诊病的桌案,一代传一代,已由二伯父陆仲鹤带着堂兄陆干甫诊脉处方了。

上门求诊的病人依然很多,高门大户的达官贵人,远道而来的亲戚朋友,还有近处的街坊邻居。布后街1号的大厅上,从早到晚都回响着伯父口授堂兄开方、有如念诗般的声音:玄参3钱,麦冬2钱,甘草多少,桔梗若干……听得久了,就连我也背得出一两个治疗小病的陆氏处方了。

不过,我们背诵得更多的是当时学校的功课。我们背国语课上的“来,来,来上学。拍,拍,拍皮球。”背算术课“九九表”里的“三七二十一,四七二十八。”背习字课临帖的“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楼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也背祖母抱膝盖上教念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背岳飞想收复失地的《满江红》......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背诵之余,后院里还会唱起阵阵歌声,唱“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唱“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是故乡。”唱“我们的东邻舍,有一个小东洋。几十年来练兵马,东亚逞霸强,一心要把中国亡,咿呀嗨。”

口授药方声,功课背诵声,新歌学唱声,就是我们这儒医世家散发出的书香气息了。

那时的布后街,宅门大而不多,最宽大的是隔壁2号北伐将领熊克武的公馆,最兴旺的是街尾20号的荣乐园饭店,最热闹的则是对门3号的成都大戏院。不过,最有人气的得算我们1号了。所有的20个宅门都是我们的关系户,特别是大戏院,从门口收票的、台上打杂的,到天籁、筱桐凤、黄佩莲、当头棒等挂牌名角儿,好多都是来过我家求医的病人。他们常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凭1号院里的小字辈不太书香气地偷偷溜进剧场,躲在后排普通座的高架座椅下,看背上背着四杆旗的武生打仗,看鼻梁抹着一团白的小丑逗乐,也从台上的才子佳人收一点书香气回来。到现在我也还记得《三难新郎》里“闭门推开窗前月,投石击破水中天。”《情探》里“梨花落,杏花开,梦绕长安十二街。”等书香馥郁的戏词。

然而,不到两年,成都上空的空袭警报声打断了前厅的口授声、后院的诵读声,也截断了我们这儒医门庭里正在积累的书香之气。

警报声中,祖母去世,父辈分家;警报声中,变卖祖业,各奔前程。

离开布后街,我在成都郊区上完了六年小学,到眉山县上中学,最后又到重庆上大学。离老家越来越远,思念却未越来越淡。就是在这些日子里,我读到了王勃的《滕王阁序》,发现我的名字竟跟“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样的辞赋名句同列一文,平起平坐。我又读完了巴金的“激流三部曲”,小说里的罗敬亭大夫真是写我的祖父陆景庭么?那我可算得上名出名文,人出名门了。添了几分得意,也就添了几分怀念,使得我常常“梦绕成都布后街”了。

可我做梦也没想到,我竟然还能重新回到布后街1号老家。

这已是20多年之后,上世纪60年代了。由于从小受书香之气的熏陶,我竟成了重庆市的一名专业诗文作者,常给省文联主办的《四川文学》投稿。我因而得知刊物和省文联的地址都是布后街2号。而且,布后街1号已与2号打通,成为文联的职工宿舍了。

当时省文联的主席是沙汀同志,他对我们重庆的几个青年作者相当关怀,还把我的一篇散文《青杠林里》推荐给《四川文学》,请编辑部写点评论。这样,我就以拜访沙汀同志和编辑部为名,顺理成章地重返布后街1号了。

这还是当年那座书香门庭么?前厅,听不到祖父和伯父吟诗般的口授处方声;后院,也没有了兄弟姐妹的书声和歌声。可睡在一间不知从前哪位陆氏哥姐住房改成的文联接待室里,想到沙汀同志的关怀,想到编辑部对我作品的热情评论,我真找到了点游子返乡,回到书香老家的感觉。是啊,坐落在布后街1号和2号的四川省文联,就是一座更大的书香门第啊!

借此机会,我很想打听一下巴金的小说里罗敬亭大夫的事,但那时已是的前夕,巴金的小说正受到来自某方的批评和指责。还是再等一等吧。

这一等,又是30年过去了。我已到重庆市文联工作,结识了巴老的胞侄、时任省文联主席的李致同志。我就罗敬亭大夫的问题问他,他笑着对我说:“是不是影射确实不清楚,但我们李家几辈人,包括我,都找你伯父陆仲鹤看过病,都对他很熟悉……”

看来,巴金小说里的罗敬亭就是谐音我布后街1号的祖父陆景庭。这回不是据说,而是确实的了。

又是20年,布后街1号已经完全消失了,消失在红星中路省文联新的楼群之中。所幸的是,“罗敬亭大夫”的第四代后人,又在离老家不远的地方,开设了一张新的诊病桌案,还在继续着祖辈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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