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母带来的姐姐是最美的礼物

以后我的瓜子都给你吃

小学五年级的夏天，我第一次见到严小禾。是和爸爸一起去的，一路上爸爸给我买了溜溜球，还有一种很奇怪的名字叫做爆炸的糖，他说要带我见一位阿姨，阿姨很漂亮、很温柔，会做很好的饭菜，他还说阿姨是爸爸的好朋友，你一定不要为难她。我抬起头，看到大片大片的云在天空绝望地飘。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便是白雪公主了。

三年前，爸爸和妈妈离婚了，以后的日子，我和爸爸孤独地生活在一起。我想我会和爸爸一辈子在一起，等我长大了，会听他的话，努力工作，带他到欧洲旅游，看凯旋门卢浮宫，吃里面藏了箴言的蝴蝶饼。听我说这些时爸爸一直在笑，很温柔的笑，眼底有幸福的满足的光，但他终于等不及我长大了。他有了女朋友，那个现在需要我叫阿姨，以后需要我叫妈妈的人。

敲了门后我一动不动，然后便看见了严小禾，她穿着漂亮的白裙子，高傲如公主，开了门，面无表情地离开。爸爸和阿姨很快开始聊天，我被推进了小禾的房间，那里有漂亮的粉红家具。

严小禾坐在床上吃棒棒糖，我无趣地看书架上的书，末了，她说你叫杨佳吧。我说是。她突地从床上跳下来，小胳膊叉在腰上：“你为什么要来？我不喜欢你爸爸。”

“我也不喜欢你妈妈。”

“那就好！”她想了想，眨眨眼，“既然我们都不喜欢――”

那天我和严小禾达成了攻守同盟。回家以后，我对爸爸说我一点也不喜欢严小禾，阿姨也令人讨厌，说话的声音那么嗲，我还说，严小禾说爸爸是阿姨的第13个男朋友。按照约定，严小禾也会告诉妈妈我对爸爸的评价：常常发火，打人，很脏很懒。

听完我的话，爸爸皱着眉，沉默着，那晚本来约定回家后给阿姨打电话的，但是他没有打。结果是阿姨先打来了，问爸爸睡觉了没有，他们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我听不清。

事实证明我们的计谋很快落了空，爸爸和阿姨仍然经常见面，只是不再带上我和小禾了。我给小禾打过电话：“你妈妈真不要脸，死缠滥打。”她说你爸爸才不要脸哪，每天送我妈妈回家。

失望一点点涌上来，我一时气闷，说不出话来。电话那端，小禾也沉默着，良久，她的声音低低的，听在耳朵里，有淡淡的哀伤。“杨佳，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还有一个男人追我妈妈，比起那个男人，我喜欢你爸爸多一点点。”

天空，有闪烁的星星，小禾的话一直在我耳边。她说她知道妈妈终究是要再婚的，还说她的爸爸从前是在天文台工作的，两年前生病去世了，她的爸爸生前常常带她到天文台玩，弥留之际一直拉着她的手，说下一次狮子座流星雨爆发时，他会来看她，还会送给她一份礼物。狮子座流星雨爆发，应该是十多年后的事情了。所以在这十多年里，她一定要快乐、坚强。

我们说了很多话。严小禾说电影院里正在上映她喜欢的《茜茜公主》，如果爸爸在，他是一定会陪她看的。

结果陪小禾看《茜茜公主》的是我。我们买了两张票，从各自的家里张罗了一些零食，烤地瓜、瓜子、花生、水果糖什么的。小禾穿着白裙子，我穿着白裤子。漆黑的电影院里冷气很足，我吃完自己的瓜子考虑要不要伸出手抓严小禾的。电影里茜茜公主正和那个糊涂的卫官说着什么，一只小小的手拍着我的胳膊，一个纸袋不知什么时候放在我的手边，里面是我喜欢的奶油味儿的瓜子。

黑暗中，严小禾说，杨佳其实我刚开始是不太喜欢你的，但是我现在觉得你挺好的。我们当好朋友好不好？以后我的瓜子都给你吃。

电影闪烁的光影里，我们的手第一次握在了一起。

狗头军师和猪头姐姐

半年后，爸爸和阿姨到底结了婚。原本的房子用于出租，我和爸爸搬到了小禾的家，甚至，为了我上学方便，爸爸为我转学到了小禾的初中。

彼时，我念初一，她念初二。见面就这样变成了每天的必然，我们越来越接近了。

刚开始，我们都是腼腆的，各自守着自己的父母，从不轻易靠向另一边，就连各自的心事，我们都只向对方诉说，辗转得到答案。第一次来例假，我第一个告诉的是小禾，她也不懂，就去问阿姨，然后记在小本子上，一条一条念给我。末了，很郑重地告诉我，杨佳，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一个大人了；她被班里的男孩子偷偷喜欢，第一个告诉的也是我，我问爸爸如果遇到这种事情应该怎么办，爸爸说不要接受他，但也不要伤了他的心。

小禾叫我狗头军师，我叫她猪头姐姐。那是我第一次叫她姐姐，从前我都是叫她的名字，严小禾，连姓都不肯省略。现在我叫她猪头姐姐，爸爸听见了，说这孩子怎么回事，怎么这样说话？

阿姨说这不挺好吗？猪头姐姐也是姐姐，那一刻我们都笑了，严小禾也笑了。那天晚上我和严小禾约定，她叫我妹妹，我叫她姐姐，我们还约定从明天开始我叫阿姨妈妈，她叫叔叔爸爸。我们刚开始改口时，总是不好意思，觉得很难过，但是看到对方和自己一样尴尬，居然会觉得开心。后来，渐渐就改过来了。

就这样，有了彼此的陪伴，生命里的那些难堪居然变成了好玩的事情。因为严小禾，我开始接受继母，因为我，她开始接受继父。我们两个曾经那么伤心的小孩，从那一刻开始，牵着彼此的手，往前走。

谁也不要谈恋爱

我和姐姐每天在一起，吃饭、上学，就连睡觉，都在一间屋子里，有时候遇到不会做的物理题，姐姐就帮我，其实她的物理也不好，做出的答案常常是错的。

那时候家里买了影碟机，我们一起去街口的小店租恐怖电影，互相鼓励着看完，躲在各自的小床上缩成一团，听到异样的动静时，一起尖叫，一起为谁该接晚上打来的电话争论不休。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太快，高三的时候，姐姐先考上了外地的大学，一年后，我考上了本地的。我俩安分守己，没有做挑战极限的事情，比如填报航空物理专业什么的，我们都被自己喜欢的专业录取了。姐姐念了中文，我念了英文。姐姐拿到通知书的那一天，除了为她开心，我还有淡淡的失落，我知道她要去外地念书了，我要和她分开了。

那时候寄信只有两毛钱，我们就常常写信。写大学的生活，我的另一个任务是告诉姐姐爸爸妈妈的生活，他们年纪渐渐大了，身体好啦，工作顺利啦，他们恩爱啦，吵架啦。另外，还告诉姐姐爸爸妈妈有多想她。

四年的时间，我们长大了，不再是从前小气的女孩子。我和小禾相约不要恋爱，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学习中，考托福、考ＧＲＥ，然后一起出国。放假了，我们在各自的城市寻找打工的机会，当家教赚钱，再把铜板一个一个攒起来。我们约定攒够了钱，就去云南玩，看丽江，看武侠小说里的大理，看西双版纳。

但是姐姐食言了，她先谈恋爱了。是她学校的同学，胆大包天的她不怕我生气，大四那年的寒假，还将男生带回了家。那是一个相貌清秀的男子，特别有礼貌，很儒雅，我觉得他和姐姐很般配，看第一眼就喜欢，但是我装作不喜欢。为了欢迎男孩子，也让家里显得漂亮一点，爸爸妈妈买了一盆硕大的榕树。姐姐收拾放榕树的地方，我胖一点，就和男孩一起下楼搬树，搬树的时候，我低着头，不搭理他，男孩笑着说，杨佳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我不看他，他说你知道吗？我追你姐姐四年了，我能察觉出她对我是有好感的，却不明白她为什么一直拒绝我。这个冬天我着急了，问她，她说这是和你的约定，两个人都不要谈恋爱。

我告诉她我真的喜欢她，而且，我们就要毕业了，再不恋爱，就来不及了。她才答应的。

这次和她一起回家，也是我强烈要求的。按照你姐姐的意思，是等你谈了恋爱，才会公布我们的事情。你姐姐说这么多年，你们俩的感情一直很好，你虽然不是她的亲妹妹，却比亲妹妹还要亲，要是你遇到同样的事情，也会这样做的。

我埋着头，装作无动于衷。爸爸妈妈太高兴了，他们买的树太大了，放在小小客厅的窗户边，将所有的阳光都挡住了。我们都知道树买得太大了，但是我们都不说，就像在看到男孩的那一刻，我已经原谅姐姐了。我对姐姐眨眨眼睛，姐姐也对我眨眨眼睛。我们都说：“这棵树，放在咱家很漂亮，放在咱家真是太适合了。”

我们是彼此生命里的礼物

那个男孩子，后来成了我的姐夫。姐姐和他的婚礼很简单，婚后的生活特别幸福。

我一直没有遇到太喜欢的人。大学毕业的时候，我不像姐姐那样找到安稳的工作，结婚，而是选择了考研。研究生的考试很难，但是我坚持下来了。毕业的时候我打算出国，办理手续的时候，需要填很多表，在每一张关于亲情的表上，我都郑重地填上了爸爸、妈妈的名字，然后，郑重地填上姐姐的名字。

那一刻，我忘了从前我是独生子女了，忘了自己曾是希望和爸爸相依为命的可怜的小女孩了，原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不再孤单。原来在这世界上，有的家人是天生的，有血缘的，有的家人没有血缘，却是可以主动选择的。严小禾，我的姐姐，是我主动选择的最亲爱的家人。

出国前的一个周末，我回家和爸爸妈妈姐姐团聚。爸爸妈妈陪我聊天，姐姐、姐夫一起做饭，他们做的饭真好吃啊，我想我出了国，就吃不到这么好吃的饭菜了。

姐姐问我出国后的理想是什么。我红着脸，说我一直没有恋爱，理想是找到一个像姐夫这样会做菜的男朋友。大家都笑了。

吃完饭的时候，姐姐带我去了客厅旁边的阳台。她有一点感慨，说我走了，就剩下她一个人了，她说过一段时间，在北京就可以看到最盛大的狮子座流星雨了。就像小时候我们一起看电影一样，她原本希望和我一起看流星雨的，但是，现在不可能了。

姐姐说这一段时间，她常常想起带自己去天文台的、去了天国的爸爸。如果可能，狮子座流星雨爆发的时候，她希望拉着我的手，在我们小时候一起玩耍、现在被一棵大榕树占据的窗户旁看流星雨，她要对着天空，大声告诉自己去了天国的爸爸：“爸爸，这是我的妹妹，我带她来看你了。”她的脸上，有灿烂的笑。“这些年，我一直过得很好。我知道，她就是你送给我的最好的礼物。”

我说你怎么像朱军一样煽情啊，眼泪却已然滑落，姐姐也哭了。那一刻，往事如烟，纷至沓来，那些孤单的、害怕的岁月，那些流逝的、巨大的快乐。就像小禾说过的，她不是我的亲姐姐，却比亲姐姐还要亲，我们是彼此生命中的礼物，陪伴彼此走过残缺，就像那些天边的流星，交汇那一刻的光芒照亮了彼此。

有她，有对彼此的牵挂和祝福，在无尽的岁月中，我们的日子，定会静好安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