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艹)+(那)可待成追忆

时间:2022-09-20 12:48:22

到了溪,我想起了哲学家海德格尔的一句话:人,诗意地安居。

这个位于洞口县西部,雪峰山腹地的瑶族自治乡,储存着湘西南最纯净的空气和水,当然,还有从远古时代就生活在这里的原始次森林和各类有名或者无名的珍稀动植物。把手探进清冷如雪山水的溪中,可以摸到中华小鲵,一种滑亮可爱的国宝级两栖类动物。而在高山古道上行走,随时都有锦鸡或者果子狸窜出来,打个照面后又闪进丛林更深的怀抱中。相传溪有八景:幽林青湖、湘黔古道、高登古寺、十里翠峡、野猪出林、仙人飞渡、丹霞神窟和宝瑶古寨。其实这种提炼和归纳在某种程度上是无效和可笑的――溪之美乃是灵气氤氲的整体,不可分割,也无法用语言来再现,诚然如庄子所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能言。

在此奇山秀水中繁衍生息的乃是数千传自唐朝的过山瑶。那些散落在山间的双层木屋,一派古朴风貌,就是他们的栖身之所。令人惊异的是,不少瑶民于木墙黑瓦间,加添了一道朱红色的屋檐,透露出的竟是上乘的审美观。他们并没有关于美的种种高深理论,只不过是从自然山水中透彻地领悟到了美之本体,或者说,他们的言行感受早已与山水之美同构,故而举手投足间均是一派淳然自在风范。因为资源丰富的缘故,乡民的生活早已跨越了温饱,影碟机和刘亦菲的招贴画也赫然出现在散发着原木清香的屋内。然而这里的世道人心似乎并未受到污染,依然古朴而真挚。看到远方客人的车子进来了,正在运木料的乡民赶快将货车斜斜地开到一边的坡地上,以便让狭窄的山道留出更多的空隙。山间居民的笑容和他们抽的旱烟一样味道醇厚,不加修饰。没有什么过于殷勤的话语,眼睛也并不盯着客人的腰包,只不过是希望“看得起我就到我屋里呷顿饭再走”,实在是留不住,还要赶上来送上一束晒好的玉兰片。这些可爱的人,似乎并不觉得自己的举止有何可值得称道之处,只不过是循着本心在待人接物而已。不需要任何思想家的教诲,这些瑶民天生就懂得心灵的安静祥和才是最重要的,任何为了外物而损害情义的举止都是不可理解的。他们恋恋不舍的张望和挥手乃是此行最让我回味的画面。

山水美和人情美交融无间的地方才是至美之地,溪信然。

普照寺

寺在海拔一千五百八十一米的高登山上。山顶北面被造化之斧陡陡地削出一段悬崖,挂在青天之下。有山鹰从悬崖后升起,在天空间孤傲地盘旋,上升到一个让山间万物仰视的高度后,便迎风鼓翼,竟然凝立不动,仿佛王者端坐于云端的宝座上。数分钟后,它又滑出一道漂亮的弧线,飞到更远的地方,去继续对领土的巡视。百年来,有多少只鹰在这偏远的大山中翱翔,展示它的雄姿,然后无可抗拒地老去,消融于静默的泥土。惟有崖顶的普照寺恒在,如同孤寂执拗的老僧,守在红尘的边缘,目睹世间沧桑,却始终不动声色。

风出奇的猛烈,似乎随时要把擅入寺门的人凭空攫去。据同行的本地文友介绍,崖顶的风最大的时候可达八级。时节尚是盛夏,立于崖上,我已感受到一种高处不胜寒之意。普照寺若非纯用青石筑就,站在如此无所遮挡的高处,只怕早就被八面袭来的风雨压垮。跟随着荒草走上台阶,门口的一株绯红龙虾花倒让我感到些许温润之意。但惟其温润,反而加深了寺庙整体的荒凉冷寂之感。寺中的僧人在数十年前早已散去,几尊形容古拙的菩萨尚据守在幽暗深处,冷冷地注视着尘世的动静。一个铁香炉蹲在蒙尘的案上,数根燃烧了半截的条香从炉中探出头来,显示着还有虔诚的信徒来此叩拜。按文友的说法,此地是五龙会聚之所,风水极佳。或许正是风水说的感召,信徒们才会不辞辛劳,把数百吨石头运到这绝顶,在天地间砌下一道奇迹。

清嘉庆二十二年,瑶民阳通鉴等倡议以石建寺,募捐于武冈、绥宁、黔阳、会同等地,很快酬得巨款。此后五年间,数百民众先是把四、五华里长的山野小径改造成石板梯级,然后再把一块块的料石扛上山头。料石长者三米有余,短者亦有一米有余,乃是从山体上一块一块錾下,以至于把附近的几个山头全部打平。正殿、后殿、副殿、偏殿、厢房、伙房,就是这样一块一块垒了起来,一间一间立了起来。整个建筑面积达七百六十平方米,就连瓦片也是用石头錾就。眼前坚实厚重的石壁石柱,仿佛是从历史深处浮现,泛着青色的幽光,让人不由得慨叹一种信仰的伟大。今人常常难以想象古人的虔诚和苦行,以至于怀疑那些遥远时代的伟大奇迹是否乃人类所建造。当然是人类。不过对信仰的忠诚在彼人类和此人类之间划下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过分聪明的现代人,早已丧失了根植于信仰的力量,以至于整天心绪浮躁面容不宁,制造出许许多多速朽的事物来。

有风在四面八方盘旋,呼啸,却遭到石墙坚决的阻击,就像是群魔环绕着古寺狂舞,尖叫,却慑于佛的正大庄严,而未能闯入寺中。饶是如此,这绝顶风声,仍让我强烈地感受到一股凄厉肃杀之气。百年前的僧人,他们在此高山之上,石寺之中,持守的该是怎样一种精严的戒律。据说佛性常在,人人皆可成佛,以至于那些安坐家中一面享受着齐人之福一面于闲暇时诵诵经文的人也敢自称为佛。世人皆存佛性,我信。然而有佛性并不等于能成佛,正如有灵气并不等于能成为艺术家。不经过种种物质和精神的磨练,不显示出种种超越常人的修为,就妄称开悟,就如胡涂乱抹的人也敢自称为艺术家一样可笑。慧根深厚如释迦牟尼者,也要经过六年的苦行和最后的树下悟道才能成佛。顿悟之前乃是漫长的渐修。世人不明此理,或者不愿意明白此理,凭借小智小慧,就敢夸说一朝顿悟,一夜成佛,恐怕倡导顿悟说的六祖惠能泉下有知,也要顿足叹息于世人的急功近利,连成佛也是如此迫不及待,走捷径,开后门。而正是这种自欺欺人的速成法,让如今的中国大地上产生了许多外表光鲜的豆腐渣工程,许多七拼八凑的所谓宏篇巨作,许多扼杀天才培养庸才并叫嚣要赶超世界一流的所谓名牌大学。而真正的伟绩,就如这普照寺一样,灌注着根源于信仰的智慧和汗血,经受过时间之锤漫长的锻打,坚守在寂寞的高处,等待那些真正虔诚的人前来瞻仰,摩挲,感悟。那些把一块块料石扛上绝顶的山民,那些在石寺中默默修行的僧人,远比捧着本经书到处作秀的人更接近佛。

隐 者

冷寂的湘黔古道边还有一座庙,叫什么名号,我却忘记了。庙居然是新的,有间偏殿还没竣工,散发着原木的清香。关圣大帝和观音大士都住在这里,一个在前堂捋须观书,一个在主殿托瓶趺坐,显示出佛道共处的和谐。侍侯这两位神道的,是对老夫妻。老头坐在光线黯淡的厢房前,正就着一钵菜喝点小酒。钵子很大,菜却少,而且颜色浑浊,形状不明。不用去尝,我就能判断出这菜滋味的清寡。但是老头却吃得有味,抿一口酒,夹一筷茄子,细细地咀嚼,还不忘对我微笑点头。看他的神情,似乎正在品尝着什么珍馐玉液。旁边的老妇人矮瘦如一截枯木,举止却很敏捷。我的矿泉水早已喝光,口舌有些焦躁,便向她讨杯茶喝。似乎是才眨下眼睛,老妇人就从厢房里打了个转身出来,托出个白铁敞口杯,杯中的茶水似乎快要溢出来。淡黄的凉茶,入口清冽。茶叶想必就是岭上的野茶,也许在味道的醇厚悠长上要逊色于那些陈列于玻璃柜中的名茶。但煮茶的山泉水之纯净甘美,在城里却是很难品尝得到的。仰脖就是一杯见底,泉水从头顶流到脚底,全身都爽透。见我喝得畅快,老妇人很是高兴,殷勤地问我还要一杯否。见我摇头,才捧着杯子转身入厢房,像是把什么宝贝拿出来给客人展览过后又急切地收藏好。我这才想起老头自己喝酒用的是个缺口的瓷杯,遂悟到那可能是老夫妻家中最好的杯子了。山野之人,性情淳朴,待客以诚,所以处处透着礼数。

拿了十块钱给老妇人,她却并没有推辞,只是拿出本香火簿,执意要我在上面写下姓名。在她看来,这钱是捐给菩萨的,理所当然要收下。我当然不好申明这是给她的茶水钱,并非是用来给菩萨买香烛灯油的。写下名字后,我转身欲走,却被老妇人扯住衣袖。原来她要帮我打一卦,并再三强调这里的菩萨是很灵验的。盛情难却,我只好站在一边,看她合掌夹住木卦,对着菩萨鞠躬,口中念念有辞。打下去,她蹲在地上看了看,不做声,又拾起木卦。再鞠躬,再祈祷,再打,再蹲下去看,还是不做声。直到打了第三卦,老妇人的脸上才有了笑意,张开漏风的嘴说,是胜卦。我不怎么相信两片木头能预示什么,但我感激她的诚心和好意。也许可以说她是迷信,但又何尝不能说是一种信仰。有信仰就有敬畏,有敬畏就有约束。而许多所谓的文明人,既无信仰也无敬畏,所以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他们大概把自己当成了神,结果却成了魔鬼。

老妇人并不清楚眼前这个沉默的客人在想些什么。她心地单纯澄澈,所以比我活得自在,比我更接近存在的真义。临走的时候,喝酒的老头又一次向我点头微笑。他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但能让我感受到他的通脱和淳朴。

真正的隐者,乃是隐于无名,终于无名。他们不怕寂寞,甚至不觉得寂寞。因为他们心中有神。他们甚至不认为自己在隐,只是觉得这种生活状态乃是天经地义,所以他们活得自在清朗,让我羡慕。结交一个知音,或者遇上一段美景,在愉快然而短暂的交流后,因时间的催迫而匆匆离去,总会留下未能尽兴的遗憾。但这也不错。遗憾有时就像是国画中的留白,给人以回味和想象的余地,从而使得这段缘分显得余韵深长,让人期待下次的再会。短短两天的溪之行,就像与一位佳人的约会,有亲睹秀色的激动,也有未能尽欢的遗憾,更有再次相聚的期待。而在这期待中,更生出许多的想象。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协理事,邵阳市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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