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人与酒人

时间:2022-09-20 07:28:47

元代文人蔡祖庚曾著有《园殇政》酒文一篇,以入木三分的笔锋,用以区分酒人与官人的界线。文曰:“脱略形骸、高谈雄辩、箕居袒跣、嬉笑怒骂者,酒人也;峨冠博带、口说心写、违心屈志、救过不暇者,官人也。故居官者必不可嗜酒,嗜酒者必不可为官。”

笔者初读此文时,虽觉十分过瘾,但对其文最后两句,似觉判断有点过于绝对。之所以有如此认知,因为古人中有许多嗜酒的官人,一生清廉如洗,并留名于青史的,也非没有其人。比如,国人皆知的南宋抗金大将辛弃疾,一生嗜酒如命,酒后还留下多篇饮酒诗篇。笔者还是在孩提岁月,在爷爷手板的严格管教下,就背诵过辛弃疾的“万事一杯酒,长叹复长歌”,以及“昨夜山翁倒载归,儿童应笑醉如泥”的诗词。可是这位爱国将领,并没有因为一生嗜酒,而变成口是心非、口蜜腹剑的一代官中之丑;反而在南宋晚期,写下了浴血抗金的英雄乐章。如果说历史上的武将,还不足以覆盖官场,那么文官中也不乏嗜酒者,比如汉代的文相于定国(字曼倩,通称其为“于公”),他少年时随父学法,入朝为官后先后任狱史、郡决曹――直到光禄大夫、平尚书事、丞相、平西侯等高官。据《五杂俎》史料中记载,于公不仅在酒量上超越汉代之前所有酒人,更为奇特的是他醒时即醉、醉时即醒。按现在的话说,就是说他体内的生物钟发生颠倒,因而只有他在酒醉时,才能清醒地审理各种案件――无论是审处公案或私案,没有留下一件错审和误判的记录,成为有口皆碑的无冤“判官”。因而他称得上酒人与官人的高度谐和,并在官人与酒人之间,走完他的一生。这是笔者翻阅《园殇政》时,对其“居官者必不可嗜酒,嗜酒者必不可为官”论断的一点小小的挑剔。

但是仔细翻阅一下中国历史上的官人酒史,集官人与酒人于一身者不少,但酒人能将官运支撑到底的,可谓寥寥无几。因而,蔡祖庚的这篇《■园殇政》文章中,对于官人与酒人的论说,并不因其文尾过于绝对,而失去其真正价值――正好相反,它对官人嗜酒与酒人嗜酒,无论是对古代,还是对今天,都有着极其普遍的参照价值。比如:东汉时期的文官孔融,在他为官的记录中,是个有着雄才大略、高瞻远瞩的文相,在汉史的记载中,他对完备汉代各种制度,有着突出的贡献。同时孔融也是个酒人,他曾书写过酒功篇章,与曹孟德在宫廷中公开论战,可见其痴酒之嗜非同一般。但其结果并不美妙,一腔热血满腔忠魂并没能挽救其官运――他被贬官回乡,彻底成为一个乡野酒人。晋时有个文相阮孚,在任丞相中郎时,因其嗜酒如命,经常因酒醉而疏离官务,其中被引为酒事一绝的历史典故,是以官帽子上的“金貂”换酒,就是说他喝光了朝廷赏赐的俸禄之后,拿下头冠上的金貂换酒,以满足他的嗜酒之求。尽管帝王对其聪明才智十分赏识,最后还是经受不了同僚们的谗言――他从丞相中郎的金交椅上跌落了下来,先是降为芝麻绿豆官,后来终于滚落黄尘,成为因酒事丢官的另一例证。至于文人进仕之后,因酒后失态(如李白)――特别是因直谏朝政,而被罢官发配者,在长达几千年的封建王朝中,不计其数。如果以此为参照系,则能发现蔡祖庚的文章,对酒人与官人不能同流,有着十分广泛的概括性。

中国有句酒事民谚,叫做“酒后吐真言”。官场往往是以帝王意志为罗盘的领地,如果官人不“口说心写,违心屈志”,那么让他吐出真言的烧膛之酒,就会埋葬他的官运。写到这里,笔者不禁想起了明代“七品芝麻官”徐九经的酒事传奇。之所以首先想起了他,因为他为官的地盘是生我养我的故土――河北省玉田县。相传他祖宗八代都是湖北佬,如果他不到临近京城的河北玉田为官,也许命运不会演绎出他的惊魂故事:当时,京城正逢两个权宦之家的王孙公子,为争夺一名门贵族中的娇女,而对簿公堂。朝中审案官员因畏惧两家权势,而纷纷以各种借口逃避对此案的审理。徐九经不仅能饮善饮,还有断案如神的本领,帝王下了圣旨,召徐九经进京了断此案。徐接到圣旨后大惊失色,因为京城大臣无法了结此案,让他一个小小七品县令去当主审官,等于让他跳进火海。家乡盛传,他在百般无奈之际,第一件事就是摔碎了他平日饮酒的酒坛,以示进京后远离酒浆,以防因酒后口吐真言,而命断紫禁城;第二件事,他叮嘱夫人,如果他一旦发生了意外,把他的尸骨运回酒乡大柳树村下葬(明代这儿是我老家的酿酒之乡),让他在地下九泉做鬼时,也能闻到酒香;第三件事,就是绞尽脑汁,制定了种种在高官夹缝中死里求生的破案之策。一个酒人,要想拒饮是很难的一件事,但徐九经自进京城之后,就言明自己有病,不能沾一滴酒星,以防酒后显形。在历经了无数惊魂的日日夜夜,并多次几乎身陷绝境,最后终以其出人的聪慧,在强权的夹缝中,峰回路转地明断了此案之后(京剧《七品芝麻官》,就是以其故事编写而成的),皇帝为奖励他小蚂蚁搬倒大象的超人智慧,下令官封二品,并留其在京城为官。失魂落魄的徐九经,在高呼“皇恩浩荡”之后,请圣上开恩,准其回到玉田县城,继续他的芝麻官生涯。徐九经荣归故里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开怀狂饮,以补京城内丢杯之苦;第二件事,就是坚决辞去县令之职,与其夫人在大柳树村挂起一面酒幌,开了一个“徐九经老酒店”,从官人变成了一个纯粹的酒人。

这种官人与酒人之间的嬗变,是另一种人生回归。他虽然不同于孔融与阮孚,但同样解析了一个真正的好官,不是在任何场合,都能当酒人的。像于定国与辛弃疾那般,能将官人与酒人双重角色扮演到底的,毕竟是官场中的少数;而历史中的多数官人,是无法将其酒人形象扮演到底的。清官痴酒,常因直言而犯上;赃官贪杯,则酒色财气浸淫于一身,成为一个两条腿的魔鬼!

这就是古人在《园殇政》中,对官人与酒人之间的科学定位。它像是一面镜子,供后代官人在自照中正其衣冠,美其形影。

(王熙利摘自《读书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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