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内杨家匠

时间:2022-09-19 08:58:32

杨家匠

代县杨家匠,据说是杨家将的后人,当年杨家将曾在雁门关戍守边疆、精忠报国,随军的木匠,在战场后方细心制作兵器、城门、关楼。由于他们人手不够,就招百姓做工,做得多就学会了。千百年过去,那些不知道姓名的木匠掩埋在历史黄沙中,他们的木工技艺却留了下来,代代相传。所以代县木匠沾亲带故成了杨家将的后人。

或许因为他们都自诩为守边将士的后人,血管里流着军营带出来的味道,说话做事格外不同,从来都说一不二,言语里没有含糊不清的应酬与敷衍。这份精准也延续到手艺上,大到一座院子布局设计,小到一块砖雕细件,匠人们都认真到了极致。

“吃的是料,住的是庙。”生活在雁门关下代县的人,宁肯吃穿差一点,也要把自己的房屋盖得像庙宇一样,满眼的雕梁画栋,砖雕、石雕、木雕,这些可以被视为艺术的东西,在这里却是司空见惯。

无论是承建民居,还是修复塔楼,都不用图纸,无论多么复杂的工程,只看一眼就可以做出大模烫样(古建筑术语,即立体模型),根据烫样齐刷刷绘制出几千构件的尺寸,便可准确无误做完工程。雁门民居营造技艺,凭借独门技艺,从代县走向山西,走向全国。

第一佛塔的修缮

2008年,争论了近20年的应县木塔维修方案终于确定,暂不考虑大修,只进行“现状抢险加固”。这个世界上最高大、最古老的全木制古佛塔,由塔基、塔身、塔刹组成,全塔没有一钉一铆,全部用纵横交错的主柱、木环、深架、斜撑与斗扶相互搭连。塔高67.31米、使用木料约一万多立方米、7000多吨的重量,经历了950年的风风雨雨,二楼柱子已经明显倾斜,破裂变形的木头随处可见……

2009年6月底,木塔一层副阶屋面养护和钟鼓楼维修完成,经过3年修养,2012年8月,其余层屋面的勾抿养护工程完成。接下整个修复工程的是山西省古建筑保护研究所,而主持这项修复工程实施的,却是一个没有文化、连图纸都不会画的乡下木匠杨贵庭。在古建筑修复业内,他鼎鼎大名,他的徒子徒孙,更是遍布大江南北。他们有一个统称:杨家匠。

木塔问题重重:结构倾斜与扭转、横纹承压构件被严重压坏、材料老化构建开裂、梁袱构件弯折、屋面漏雨、附属文物破坏。每一个问题都让各路专家头疼不已。杨贵庭不敢有丝毫怠慢,从现场监测到方案议定都亲自参与,听取专家的意见,并努力用并不标准的普通话表达自己的建议……

为更好地完成木塔修缮,杨贵庭几乎召集了所有木工精良的杨家匠,因为是抢险加固,只能大量运用“偷修”技术,拆下坏掉的构件,修复完好后再装回去。工程伊始,专家们说什么都不相信,可以在不动大木构架的前提下,更换柱、檩、梁等任意一根木构件。他们不断计算斗拱用工用料、分析斗拱节点力学……直到亲眼目睹杨贵庭指挥木匠拆除、修缮、安装,仍瞠目结舌。

“你怎么确定拆掉这一根柱子,它不会垮?”杨贵庭用含糊不清的普通话回答,“老房子从来都不是靠一根柱子、一道梁来撑的……”解释不清,只好任由他发挥。其实,“偷修”技术十分考验技术和经验,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

事实上,在山西,代县工匠修复古建筑早已十分有名。从抗战前修建晋军炮兵司令周岱的府邸“周家巷”,解放初修建代县烈士陵园,到本世纪初边靖楼落架大修,雁门关天险门关楼、代县文庙、元代古塔阿育王塔大修,杨忠武祠、赵呆观修复……

尤其落架大修,是古建筑修复中最考功夫的技术,需要先将建筑构架全部或局部拆落,修配好后再按原样安装上去,专门针对建筑构架中主要承重构件残损情况。基本上就是拆下来修整后重新装回去,涉及古建筑技艺方方面面,少会一点都不行。

当家的男人

在代县,木匠有三大行:“里工”专做室内装修和门窗、“外工”专做建筑和杂项、“红火匠”专做木器家具。所有木匠,都拜一个祖师爷——鲁班。各地都有鲁班庙,从前匠人们订行规、议工价、收徒弟,都在鲁班庙举行。最要紧的是正月十三这天,所有木匠、泥匠都会赶来,主持按照技术高低和名声好赖,议定各班匠人的工资标准,作为当年行情。通常这个时候,都会先定木匠,因为木工在“百工”排行第一。而议定标准,并不仅仅是技艺,“艺好不如性好”,人品性情也是参考标准。

每年在鲁班庙定工资,杨家匠都是毫无争议的最高。这里面,工资最高的一个木匠师傅,正是杨贵庭,他是雁门民居营造技艺的传承人,也是杨家匠的掌尺大师傅。不少古建筑修复大工程,他都是主持人,从勘察测量、确定方案到参与施工、工程验收,不落下一个步骤,年满50的他,奔波在全国各个古建筑堆中,在十几米高的钢架中爬上爬下,丝毫不觉得辛苦。

“杨家匠”不会绘图,所有图纸都在脑海中,几句话交代清楚,大家便能做出来。他们也不知道什么叫修旧如旧,只知道“原来是什么样子,修出来就是什么样子。”他们都有非常朴素的修复观念:保持原来的模样,不动一分一毫。升高或降低了原样,是非常丢人的事。

“家有万贯,不如一艺在身。”在代县,身怀技艺的木匠,往往被视为“本事人”。对于将“代县杨氏古建木工技艺”修改为“雁门民居营造技艺”,“杨家匠”并不反驳,想必政府思虑得更加周全;对于非物质文化遗产,他们也不太明白,只知道这是养家的手艺;作为技艺传承人,他们很是不安,觉得自己懂得的东西只有木工。

印在心里的技艺

过去贫穷的岁月,盖屋太过奢望,但装饰不可省,苍白而贫穷的日子,被年轻的木匠在墙上雕塑着,希望就浮现了出来。匠人们尽心尽力,哪怕只能得到一碗饭,只为给他们提供了一次施展才华的机会。

上世纪末,各地纷纷恢复过去毁掉的古建筑,但这些古建筑都没有原始建筑资料,也没有实物可参照,剩下的只有几张泛黄的老照片。雁门关内的木工匠人就看着这些照片,不费什么工夫就做出大模烫样,再根据烫样做出构件,修复或者承建古建筑。

拿到尺寸的工头,分工下去:土作、石作、大木作、砖作、瓦作、小木作和油漆彩画作等。木作最繁琐,又分柱、梁、枋、檩、板、椽、望板、斗拱和门窗等等,这些构件在建筑中的位置不同、功能不同,形状也千差万别,多层木结构中的木构件尤其负责,构件之间凭榫卯结合在一起,榫卯的形状、大小、结合方式也有极大差别。

懂行的人都说,这些匠人脑子里转的都是阁楼殿堂的构思,看出去都是尺寸,不会走样。匠人们则说,这些城廓是祖祖辈辈拓印在心里的,怎么会忘记?

经过政府的人、木匠、工程师研究,总结出来雁门民居营造技艺的三大绝技:扇骨麻花挑角技艺、传统多层建筑的梁架结构起重运料安装技艺、传统建筑彩画和塑像技艺。

杨贵庭的儿子杨美恩细细解说扇骨麻花挑角技艺:这是古建筑翼角的做法,从建筑内部看,翼角椽的组合状态看上去像“扇骨”或“麻花”。翼角的做法包含了檐椽在转角处的所有形态,这个形态包含平面、立面形态以及由这些形态所决定的构造形式。所有的翼角椽都是叠落于角梁上,而不是“贴”在角梁上,这样的翼角再长也不会倾覆。

“这种做法难度大,尤其是翼角椽尾部需要不同程度地削薄扭曲,必须全部用手工制作安装,相当费工费料。”

长期以来,代县的木匠在木材堆里打滚,原本鲜活的树木到他们手里变成供人使用的房屋器具,一般人不会想,树木如果有灵,他们会不会痛。匠人们却知道,他们把自己工作的地方称为“自杀坊”,是屠宰地。在行内,有许多心照不宣的禁忌,不能对着木料撒尿,不能拿着工具还说“荤”话,更不能把受伤的血抹在木头上。

老技艺的春天

边靖楼落架大修完成后,由杨贵庭牵头,召集所有杨家匠,成立了一个公司——山西杨氏古建筑工程有限公司,也打开雁门民居营造技艺走出山西的道路。尤其近年古建筑修复热潮,更是将代县木匠从山西带向全国:榆次老城的古建筑维修复建,塔院钟、鼓楼落架大修,再到沈阳世博园太原园的建设,仿古牌楼“对越坊”、“真趣亭”承建……

“不管你干了哈,说起你还是个木匠。”杨美恩笑。从小耳濡目染的他,在不景气的时候也去沿海打过工,始终不得要领。细想起来,手艺还是安身立命的本事。

如今,杨美恩管着杨氏古建筑公司太原分公司几百号人,不像一个领导,更像一个大家长。这或许与技艺传承方式有关,雁门民居营造技艺传承并不保守,虽然主要是父子传承和族内兄弟传承,但从来都不限制对外姓人传授。“匠人收徒不麻烦,全凭熟人一张脸。”想进来学,磕个头就算行了“拜师礼”,如今新时代,连磕头都免了,有活计先跟着做,路上自然有人口传心授教你。

听上去有点不可思议,但技艺真的就是这样一代代传下来的。“当然了,诀窍部分是要看人教的。”看人,看的还是品行。

与外界接触越来越多,代县的木匠们也开始学习,看古建筑图书、学习用电脑软件绘图。聂技国算是代县木匠中第一个由传统向现代转型的,早就学会了用电脑CAD绘制古建筑图纸,代县技国古建工程队在业内也是小有名气。

也不断有年轻的血液加入进来,大学毕业的梁晓龙就开办了自己的古建修复公司——梁榭古建艺术工程有限公司,专做仿古建筑,不到30岁的他,对古建筑有独到的理解,很受业界认可。

许多古老的技艺都随着时间慢慢淡去,雁门民居营造这门古老的建筑工艺,虽然不再像古代那样繁盛,却依然活跃在建筑行业。仅山西杨氏古建筑工程有限公司年创产值就上亿元,年劳务收入达六千万,旗下能工巧匠走南闯北,承揽古建工程遍及全国十多个省份。加上其他十余个代县木匠开办的古建筑公司,以及分散在全国各古建筑公司的代县木匠,不知道创下的收益又有多少。

针对雁门民居技艺的良好发展,代县政府和文化部门开始普查、摸清工艺的技术、作品、传统工具、特殊技术及价值,并出台了系列保护技艺的措施。

然而,依赖古建筑修缮存活的匠人群体,都只能背井离乡去需要他们的地方找活路。似乎这就是匠人的宿命:身怀绝技、逐活路而迁徙。只是:从前走得近,现在走得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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