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在黑暗土壤中的“恶之花”

时间:2022-09-19 07:32:33

开在黑暗土壤中的“恶之花”

亨利·米勒记录巴黎生活的自传小说《北回归线》在上世纪曾有过两次井喷式的销售热潮。一次是在美被禁后,由埃兹拉·庞德牵线于一九三四年出了法国版,当年的美国游客在巴黎莺歌燕舞、放浪形骸一番之后,总不忘买上一本作为法国行的纪念品;另一次是一九六年代美国司法机构修改艺术品(包括文学)关于“”的定义后准许《北回归线》在美出版,据说第一版很快就被热情的读者抢购一空了。

读一读美国司法机构先后关于“”的定义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从早年“企图激起冲动或诱发不洁和的念头”这种严厉的清教标准,到后来“整个作品的主题必须是的,冒犯了社会共同的准则且完全没有社会价值”这样相对公允的判断,司法的宽容和退让其实是整个时展的必然结果。只要随便捡起一本菲利普·罗斯或者约翰·厄普代克后来发表的小说,你就能明白《北回归线》在“”上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

话说回来,以今天的眼光观之,《北回归线》与其说散发的是荷尔蒙,毋宁说散发的是无穷的负能量。米勒笔下的性,肮脏、神秘、血腥,但总不脱活塞运动的机械味。在其中的一场性事中,贝西应男友范诺登之邀藏身衣橱,窥视后者与别的女人运动,完事之后,贝西从藏身处钻出来,满不在乎地与男友讨论“技术性”问题,以期改进两人欢爱的质量。没错,“技术性”正是米勒的撒手锏,在他笔下,抽离了情感、情调的性甚至连那种撩得人心醉神迷、面红耳赤、气喘吁吁的意思都没有。在另一场3P大战中,米勒干脆作壁上观,“坐在他(范诺登)身后的一把椅子上,以一种冷静的科学态度矜持地看着他们在那里运动……这正如看着一部疯狂的印刷机把报纸不断抛出来,几百万张,几十亿张,几十兆张,上面的标题全是扯淡”。说实在话,看着这样死样怪气、让人沮丧的就好比盯着一面空空如也的墙壁自渎一样虚空、无聊和可憎。

事实上,《北回归线》对性事的直观描写并不多,频频映入读者眼帘的是巴黎这个欲望都市高度抽象的群像式描摹。在这些描摹中,米勒将法国诗人波德莱尔那种从黑暗、腐败中挖掘美的意图推上至高的境界,而米勒自身灌注其内的诸多超现实影像又使之别具一种蒙克《呐喊》那样狂野、阴郁的奇幻色彩。在其中的一个咖啡馆场景中,米勒写道:

咖啡馆的幽暗角落里,男人和女人们的手被捆住,两腿间布满很多污点;他们的身边站着侍者,他的围裙里兜满铜子儿,正耐心等待幕间休息,那时他就可以扑到妻子身上。即使世界已分崩离析,属于马蒂斯的巴黎仍会随着美好的、叫人喘息不止的高潮一起颤动,空气中总是充满凝结的,树木像头发那样纠缠在一起……

你不觉得这些跳跃、片断、非线性和剪辑式的狂想,其纵情声色的背面是深深的冷漠和无可救药的悲观吗?说来并不可怪,因为彼时米勒正深陷巴黎“天堂-地狱”式的悖谬中无以自拔。巴黎,在他即意味着甜酒、女人、金钱,“意味着做一个坏小子,去度假”,可转眼之间,“帐篷顶被风吹走,清清楚楚地看到天空,才明白这不仅是一个马戏团,也是一个竞技场,像各处一样,而且还是一个极冷酷的竞技场”。可米勒这种自省却是甩脱了甜酒、女人、金钱后的顿悟,为时从来不长,因为对巴黎的幻觉使他和他的艺术家朋友“就像一群眼睛被蒙住的野马,我们狂奔,乱跑,呼地跃下悬崖”。

在另一些清醒的时刻,米勒慨叹在美国“可能每个人都是做总统的材料”,但在法国“除非发生奇迹,你才会成为将军”。他抱怨巴黎限制了他的进身之阶,但请注意,他抱怨的是普天下所有初出茅庐的年轻艺术家都会抱怨的怀才不遇。要他回美国吗?真是开玩笑!因为在美国,那种“使人们如痴如醉的、圆滑的美已不复存在”,有的只是“科学家们用来遮盖现实世界的糊墙纸”。而在法国,在巴黎:“马蒂斯的世界仍是美好的,没有看到滚珠轴承、锅炉板、活塞和活动扳手”。藉抨击“美”在美国已死,米勒向全世界宣告了他的艺术宣言:“要探究新的现实首先必须打开下水道,割开生疽的排泄管,因为它们构成带来艺术排泄物的泌尿生殖系统。”

这够威够猛的艺术观构成了整本《北回归线》的精神核心,彻底了法朗士、雨果、拜伦等老文人所建立的西欧文学传统。米勒批评欧洲“从未得到的是一种自由、健康的精神,也就是你可以称其为人的精神的东西”,这自然有失公允,彼时乔伊斯、汉姆生等开启时代新纪元的作家都已纷纷登场。他的毒舌尤其不放过以理性著称的歌德,他说歌德“不过是一件填充起来的衬衣,一个学究,一个令人生厌的家伙”,歌德的安详、宁静和“气定神闲”,“不过只是一个德国资产阶级神灵在昏昏迷迷地沉睡”。这自然也是暂时无望出头的年轻作家行为艺术的一种姿态,但米勒确实看到西方文明就如其笔下无味的性那样不过只是“在昏昏迷迷地沉睡”。为了把人从这种“沉睡”中唤醒,他使《北回归线》具备了一种发聋振聩的冲击力和直抵人心的感染力,宛似一朵从黑暗的土壤中开出的“恶之花”。

当然,米勒口中并非自始至终就是这些让人听来累断气的抨击和责骂,他也有“气定神闲”的时候。傍到富婆啦,蹭到免费晚餐啦,借到款子(当然赖着不还)啦,等等,都会让他口吐莲花,笑容灿烂。尤其是得到一份可以糊口又不耽误写作的报社校对员工作,他更是嘴下留德,他的悲观也可以发挥出“免疫”的正能量:“任何东西都奈何我不得,地震、爆炸、动乱、饥馑、撞车和战争都无法触动我。我注射的预防针可以预防每一种疾病,每一种灾难,每一种悲哀和不幸。”他的初衷本是以校对所有分号、逗点、连字符、分号……之类的工作来反讽自身的渺不足道和社会的荒唐可笑,但他“坐在我的小小的壁龛里”的时候分明又带点儿沾沾自喜洋洋得意的腔调。这种没心没肺的姿态构成了小说的另一极,你会发现小说家在社会责任感、艺术使命感之外,骨子里还有那么一种活泼的烂漫味和轻咯咯的下贱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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