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尖底水桶”说起

时间:2022-09-19 02:57:32

摘要:南戏《白兔记》中的“尖底水桶”作为重要道具和文化符号有其历史渊源。本文采用内部研究与外部研究相结合的手法,通过对山东、四川、福建、山西四则“孝妇”、“贞妇”民间传说的考证,大致绘出“尖底水桶”物象流变脉络和故事原型图景,并由此生发,浅谈中国古代农村妇女悲剧命运。

关键词:白兔记;李三娘;尖底水桶;民间传说;伦理观念

“尖底水桶”作为南戏《白兔记》①中的重要道具共出现三回(第十六、三十、三十二出),提及十一次,但其作用并不止于此。中国以“尖底水桶”为标识的“贞妇”“孝妇”民间传说古已有之,流传各地,且在接受过程和时展中不断衍变。因此,作为中国古代农村妇女辛劳生活和悲惨命运的剖面和标本,“尖底水桶”以口头传承和戏曲表演形式成为了承载着历史记忆与文化内涵的道德符号,具有一定考证空间和研究潜力,值得被再次发现、加以重视。

一、心的刑具与枷锁:《白兔记》中“尖底水桶”的出现及其意义

《白兔记》第十六出“强逼”【尾声】后有:“……叵奈执性不肯,情愿挑水挨磨。我如今使个计策,做一双水桶,两头尖的橄榄样,交歇又歇不得,一肩直挑在厨下去。”可见,“尖底水桶”是李洪一夫妇逼李三娘改嫁富家不成而施展的卑劣手段。

“日间挑水三百担。夜间挨磨到天明。”“梁上挂木鱼。吃打无休歇。哑子吃黄连。有口对谁说。”李三娘在哥嫂下过着饥寒交迫、水深火热的生活,而“尖底水桶”是她疲累的源头,辛酸的载体和苦难的见证。

第三十二出“私会”中因牧童”藏桶”的恶作剧,李三娘重见刘知远,她不由发出声泪俱下的控诉:“我的受用。不比你的受用。来这裏看。这是磨房。这是水桶。〔丢桶介旦倒生扶介〕。”“丢桶”这一细节体现了李三娘的委屈悲愤:是这水桶弄得她“肌肤憔悴”“捱不过这般样凄凉。怎忍得恓惶滋味”。之后“(旦取水桶生踢介)”的“拾桶”却更富深意,引人反思:“汲水”已成为了李三娘生命价值的所在,无法割舍的习惯和天经地义的责任。“尖底水桶”不仅是肉体心灵的刑具,更是女性灵魂的枷锁,李三娘命运自始至终都笼罩在丈夫背弃,哥嫂迫害,“三从四德”贞孝伦理的三重阴影中。

总之,“尖底水桶”及相关情节的设置安排并非闲来之笔,梳理“孝妇”“贞妇”民间传说脉络后会发现,中国古代悲剧妇女的泪泉苦河中总是漂浮着这样一个压抑与反抗并存,劫难与名节相当的“尖底水桶”。

二、悲剧命运共同体:颜文姜、柳春英、庞三春与李三娘

山东淄博博山被称为“孝乡”据说与东周末年颜文姜“事姑至孝”的故事有关。晋郭缘生《续述征记》最早记载。②历记、方志、碑碣、诗文对此记载达二十余次。③[民间传说有两个版本,其中一版本中开始出现“尖底水桶”。④

山西太原柳春英与“晋祠三绝”之一“难老泉”的故事⑤和颜文姜相比,更加丰富曲折而具有反抗精神,⑥但“尖底水桶”、“白发老人”和“抽鞭”“涌泉”“坐化”等还是与山东传说如出一辙的。

“涌泉跃鲤”作为“二十四孝”之一在《后汉书·烈女传·姜诗妻传》、《东观汉记》、《华阳国志·蜀志》和《水经注》中便有记载,之后在明传奇、苏剧、昆曲《跃鲤记》中也有体现。四川广汉(今德阳)姜诗之妻,安安之母庞三春再次演绎了与颜文姜、柳春英相似的命运悲剧。⑦前两个传说中的重要叙事元素依然在顽强地存在在故事之中,特别是民间版本中,我们又看到了熟悉的“尖底水桶”。

南戏《白兔记》对以上三个传说有所扬弃,在背景与展开上有了很大变化:其一,丈夫未死也未在家,而是迫于生计而从军;其二,压迫女主人公的由婆婆变成了娘家哥嫂,由强调“孝”变成了强调“贞”;其三,故事更具有世俗风貌和人间情怀,神道色彩淡化——这不仅是为配合刘知远的故事原型,而且与儒家思想文化,南戏现实主义的表演性质和审美需要相符。

值得注意的是,“太白金星”或“白衣大仙”的出现(即使庞三春也遇到了“天意”施加的“奇迹”)与《白兔记》中代表“孝感”的神物“白兔”有着某种实在的血缘联系。⑧从中我们或许可以得出以下线索:“白兔-刘成佑-刘知远-大将军-太白金星”,这不仅说明“李三娘汲水遇白兔”是“救星”刘氏父子出场的暗示,更从另一个角度印证东西南北四则民间传说中小至一个水桶,一个人物,大致整个文本架构和故事概貌上的惊人相似性很有可能不是巧合。

三、井有枯荣泪不止:“贞孝”理想的内化和深化

四则民间传说虽产生时间不一,但“尖底水桶”以清晰面貌出现在故事中基本可以断定为元末明初,⑨不过这为我们对其前后继承借鉴的考证带来了很大难度,一种可能的方法是遵照“西前东后”“北前南后”的原则。⑩

“汲水”在公共设施不发达的古代本是家庭生活和农业生产之日常程序和必要必需,但经过代际传承、地区传播,被多种形态文化吸收整理,通过传说戏曲艺术加工后却具有了浓郁的乡土民间气息,强烈的现实主义色彩和震撼人心的表现能力。这种接受现象生成原因之一便在于“汲水”已有一种无文化意义的行为已经成为了万千中国农村妇女不为真正的“人”而仅为“劳动工具”和“家庭位置”之悲惨命运的共同写照。

《白兔记》的创作态度从宋代为女性掬一把同情泪逐渐转变为元明文人作家颂扬女性谦卑,厌烦女性累赘,恐惧女性离去的复杂心理和期望女性“勤正洁行,精专谨慎”[9]的复杂心理是以“贞孝”理想为代表的程朱理学余泽随着“再嫁的客观存在、文士阶层的尊崇、统治阶级的逐步适应与调整、女性内化的加剧”[10],在元明时期付诸实践并不断深化的结果。斗转星移,朝代改易,但李三娘仍旧逃脱不了颜文姜、柳春英、庞三春的悲剧命运,甚至在被男权话语驯服的同时成为比塑造者更顽固的礼教捍卫者。在“三从四德”儒教妻纲和社会伦理之下,无论是虚无的崇拜还是团圆的结局,都只是一种菲薄的安慰和残酷的欺骗,正如李三娘感慨:“井有荣枯。眼泪何曾得住止”。“尖底水桶”便以这样一种不动声色方式开始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和呼唤,千百年来刺痛人心。

(作者单位:山东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注 释:

[1]于斐:《浅谈博山孝文化》。

[2]青青:《文姜,你可曾怨孝妇河》。

[3][4]王婷婷:《文化视角下的晋祠景区旅游开发研究》。

[5]陈少梅:《二十四孝图》。

[6]翁敏华:《刘知远白兔记》表里纵横谈。

[7]翁敏华:《刘知远白兔记》表里纵横谈。

[8]李靖莉、孙远方、宋平:《黄河三角洲洪洞移民考》。

[9]刘向,吴郡、朱景固校:《古列女传序》。

[10]张维娟:《元杂剧作家的女性意识》。

参考文献:

[1]无名氏著:(富春堂本)刘知远白兔记,古本戏曲丛刊初集,上海商务印书馆,1954。

[2]古本小说集成编委会编:五代史平话,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3]袁世硕、张可礼编:中国文学史(下),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

[4]袁行霈:中国文学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

[5]钱南扬:戏文概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6]俞为民、刘水云:宋元南戏史,凤凰出版社,2009。

[7]王小舒:中国文学精神(宋元卷),山东教育出版社,2003。

[8]欧阳光编:元明清戏剧分类选讲,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

注:

①《刘知远白兔记》与《荆钗记》《拜月亭记》《杀狗记》并称为“四大南戏”,取材与宋《五代史平话》中刘知远变泰发迹的故事。金代《刘知远诸宫调》中故事重点已经转移到家庭内部,李三娘成为中心人物;元代刘唐卿有杂剧《李三娘麻地捧印》,而南戏《白兔记》便是根据上述作品改变,目前存有明成化年间刊本、万历年间富春堂刊本和明末汲古阁刊本。三种刊本虽异同程度不一,但大致情节相同,故本文以相对完整,但经过文人加工,近于传奇的汲古阁本为依据,兼参考其他两刊本。

②“梁邹城西有笼水,云齐孝妇诚感神明,涌泉发于室内,潜以缉笼授之,由是无负汲之劳。家人疑之,待其出,而搜其室,试发其笼,泉随喷,涌流漂居宇,故命笼水。”

③如南北朝《舆地志》,唐《独异志》,元《齐乘》,曲阜《颜氏陋巷志》《颜神镇志》,元明清《(增/重)修颜德祠/孝妇庙记》等。

④“寅时娶进颜家女,卯时死了郭家郎”,但颜文姜对婆婆不离不弃,“远道取水不易寒暑易心”。婆婆特意做一对尖底水桶,让她在挑水路上无法歇息。后来太白金星路过此地心生怜悯,送给颜文姜神鞭并让其放入水缸,缸中水自满不溢。婆婆感到疑惑,揭开水缸发现马鞭,顺手扔到了地上。缸水滔滔外涌酿成水灾。颜文姜不计前嫌,舍身救起婆婆,自己却随波而逝,坐化为神,于是此地出现清泉一眼和长河一条,是为“灵泉”和“孝妇河”。[2]

⑤“难老泉”是山西太原西南北魏晋祠中“三绝”之一。《山海经》“悬瓮之山,晋水出焉”不仅指出难老泉是晋水源头,还说明难老泉水前秦之时便奔流人间,当地“水母娘娘”即柳春英的传说是否在当时已经开始流传,已不得而知,但建于明代的“水母楼”是一重要物证。[3]

⑥太原市晋祠镇原名古唐村,非常贫困缺水。柳春英的婆婆不仅以女人身后水不干净为名只用前桶水,还做下一副尖底水桶。一日春英汲水路遇老人。白衣大仙见春英一连三天热情帮他饮马于是赠其神鞭,提鞭瓮满。全村人解决了吃水问题,但这样恶婆婆大为不满,她与小姑借回娘家之故支开柳春英,将神鞭抽出藏匿,巨流不停地从水缸里涌,将婆婆淹死。春英跑回家中,把草垫往瓮上一扣,自己奋然一跃坐在了瓮上,自己坐化成仙,只有难老泉水依旧从草垫下涓涓流出。[4]

⑦一种传说为当年姜诗老母受人挑拨虐待媳妇庞三春,而庞氏忍辱负重,每天挑着尖底水桶去临江挑水,孝行感动太白金星,他将一马鞭交与三春,鞭置缸中,江水自满一缸而用之不竭,婆婆疑心三春不轨,怒折马鞭为五节,不想马鞭变成了五条飞龙,喷出五股泉水滋养孝泉人民。[5]

⑧在远古民俗动物崇拜中,兔与天象崇祀密切相关,古籍记载“玉衡星散而为兔”“赤兔上瑞,白兔中瑞”。另据《天官占》云:“太白者,西方金之精,白帝之子,上公,大将军之象也。”从《白兔记》内部而言,白兔与慈母、孝子有关。《汉书·方储传》“事母孝,母死乃负土成坟,种奇树十株……白兔游其下”。类似记载还又《隋书·华秋传》《前燕录》等[6]。这一情节当始自元代话本及诸宫调,推断依据是元朝尚白。最终上升为重要情节,决定了后世这一题材剧本以“白兔记”名世,看来皆与有关白兔的民俗信仰、民间传说有关。

⑨《白兔记》前身《五代史平话》有妻叔李敬业对刘知远说:“你的妻房在这里吃哥哥万千磨难,日夕监他去河头挑水,吃进苦辛。”[7]不仅说明“挑水”情节已经出现,而且为日后南戏悲剧主题奠定基调。《刘知远诸宫调》更具宏伟体制和博大容量,从“再会徐别情”中我们得知,剪发、推磨、汲水等情节业已出现。

⑩这一原则得出理由有二:1、“自西向东”:颜文姜的故事起源似乎最早,但一直并没有提及“尖底水桶”,而淄博作为明洪洞移民的主要聚集区之一[8],这一传说细节丰富很有可能是由于民间传说的南北交流;2、“自北向南”:南戏存在改变、学习北杂剧的情况。北剧此本全佚,是否已出现“尖底水桶”我们不得而知。不过,“尖底水桶”本身虽具有民间色彩,但应用与南戏中则是典型的文人手法,也许是接触过前三个故事的文人从北剧,甚至直接从北方民间传说中吸取的精华。但也不排除这是《白兔记》剧目流传后百姓们在本地传说上的自觉添加,甚至是近现代以旅游宣传为目的相互借鉴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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